感受三则

黄昏

星期六，我去城里乱逛，到家已经接近六点。正值黄昏，太阳已经落山，余晖犹在，屋内将暗未暗之时。我把装着食物的塑料袋往桌上一扔，不想开灯，软趴趴地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把双脚搁在扶手上。

过了一会儿，我有点儿饿了，就把冰箱打开，用手指挖四季宝（SKIPPY）瓶里的巧克力花生酱吃。突然之间，我意识到深蓝色的暗影从我左侧的窗户流淌了进来，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似乎氤氲在一片雾气之中，失去了锋利的轮廓。我的右手手指还插在花生酱瓶子里，冰箱灯的暖光打在我脸上，以冰箱门为界，分割出一小块边缘清晰的光明世界，似乎只有这一方小天地是真实的。灰蓝色的天空，昏暗的客厅，遥远的小孩哭闹声，冰箱里各种食物混杂的气味，半晌，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泫然欲泣，试图听到一点这个世界之外的声音。

我想起了小时候，学校放学早，爸妈下班晚，我经常回到家里时空无一人，就翻冰箱找东西吃。我感到忧伤，快乐，苦涩，甜蜜的情感喷薄而出，记忆中的画面一帧帧在眼前闪过。太多年了，我都刻意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关闭了感受的开关，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像教育我要时刻封闭自己情感的那些人一样活着，以“成熟理性”自居，并且自傲。结果是，连小孩都能做好的事情我做不到也学不会了。

现在，在这样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所失去的感受万物的能力回来了那么一会儿。我感受到拂过手臂的风带来的丝丝寒意，花生酱停留在牙齿和舌头之间逐渐融化开的甜味，我贪婪地呼吸着，感受着自己的手脚，眼睛，鼻子，肺，我是如此沉侵其中，就像这是此生遇到的第一个黄昏。

伤痕

我和朋友的朋友，一位叫兔子的，有过一面之缘。那天在餐桌上，我讲了自己的怪癖和曾经被嘲笑的小故事，是当笑话来讲的，缓解了一下陌生人之间的尴尬气氛，事后我很快就把这些餐桌上的小事给忘了，觉得没什么重要的。

几年之后，兔子在微信上联系到我，问我是不是跟他讲过自己的怪癖的那个人，我想了一下，说是。他说自己当年有和我一样的问题，大家都嘲笑他，说他是怪物，他也一直以为自己是奇怪的人，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后来留学澳洲，在悉尼参加了家庭医生的证书考试，才知道自己以前的那种表现是一种心理疾病，可以被治愈。知道自己生病这件事让他松了一口气，至少说明他从来不是什么怪物，所以他赶紧把这件事告诉我，并建议我去北京的某家医院治疗，还把这种疾病的英文名称和相关资料发给了我，让我到时候给医生看。当时，我挺感动的，感动完了也就完事了，没细想，当然也没去北京看病（实在兜里没钱）。

当时我认为，兔子会记得我的症状是因为我是他朋友的朋友，出于对友谊的重视而聆听我的故事。我也是这么告诉别人的。今天我突然意识到，他能牢牢记住这些，可能是因为我们的灵魂上，有一道形状相似的疤痕。我在餐桌上剖开皮囊，露出伤口给人佐餐，这种行为勾起了他曾经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痛苦回忆，虽然我已经能以自嘲的口吻讲述那些事情了，但并不意味着我已经被彻底疗愈了。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人因为和我一样的病受苦，我的痛苦就不能终止。

人们并不是只会被“美”吸引，有的人，被丑陋的疤痕联系在了一起。我渐渐感到了一点和这个世界细碎的，奇妙的，情感上的联结，我不曾孤独并永远不会孤独。兔子并不是因为重视我或者可怜我才牢牢记住我的故事的，他是看到了我身上和他一样的伤口之后，从我身上看到了那个曾经被人欺侮的他自己。他来找我的时候甚至不确定讲故事的那个人是不是我，他只知道，有个和他曾经处境相似的人需要帮助。他在帮助我，他也是在帮助当年那个茫然无措不知道向谁求助的小男孩。

“有人曾说你像个怪物吗？”

“…………我们不是怪物。”

水马

我一直不知道这种挡路的大东西到底叫什么名字。小小的，三角帽形状的我知道叫“路障”，这种大大的我管它叫“那种挡路的黄色红色的塑料壳壳”。有一次，微博上我关注的一位科普昆虫学的博主说：“楼下的铁皮还没围拢，水马已经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我看了一下评论区，发现大部分人和我一样，都不知道“水马”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赶紧去百度了一下，“水马是一种用于分割路面或形成阻挡的塑制壳体障碍物，通常是上小下大的结构，上方有孔以注水增重（故称水马，注：不可充水的木质或铁质可移动障碍物称为拒马），部分水马还有横向的通孔以便通过杆件连接以形成更长的阻挡链或阻挡墙。”原来这个“塑料壳壳”里面真的可以灌水，以前我还一直担心它被大风刮走了该怎么办。这一次还学到了一个与之相关的新词汇——“拒马”。语言是多么有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