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茶

游菲指着角落里挂着的一幅画，对陈志冲说：“我要那一幅。”陈志冲也没有抬眼去望，眼角始终勾着游菲，眉目里却尽是暧昧，“那一幅比较贵。两个晚上，不收钱。”

      游菲依然是那副冷冷的表情，对任何人，或者说，对任何男人，她都是这样一脸的冷若冰霜。有很多客人投诉过，她也只当没听到。当天夜晚，她和往常一样来到陈志冲家里。再熟悉不过的床。她讨厌陈志冲，由发梢一直讨厌到内脏去。

          然而这一切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她可以承受身上肮脏的重量，可以承受仿若无物的喘息声，可以承受永无止境的恶灵一般的情欲对她的折磨。是的，游菲都可以承受。只要她想起家里那一幅又一幅，一幅又一幅的油画。于是，压下来与画里棱角分明却又模糊交错的线条;痛与一捧捧泼墨一般却又七彩缤纷的颜色;低俗的呻吟与画里纯美精致的人物，全部都铺天盖地般向她砸下来。

      游菲点燃了一支烟，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她从来不在陈志冲家过夜，除了对他的从发梢到内脏的讨厌外，还有她对家里油画的依恋。所以每次事情结束后，即使是凌晨，她都会赶回家。昨天换回来的是一幅抽象画，女人的脸被数个几何形状不规则地分割开。游菲看着，觉得像她，于是毫无缘由地喜欢上了。她不介意用这种方式去交换，毕竟她是熟悉着的，游菲悲哀地想。桌上放着一瓶蜜糖，是她工作的姐妹送她的，说，干她们这一行，得经常润润嗓子。游菲用不着，心里骂着犯贱却又收下了。她觉得没有必要让别人认为她很清高。

      烟点燃了一支又一支。游菲对睡眠好象已经产生了抗体，她又一次捧起那幅抽象画。画里女人的脸是鲜艳的，正如她的脸。她不愿意洗去脸上廉价的化妆品，反正洗不洗都一样，留着反而有安全感。她已习惯了。对着画里的女人，她有欲哭的冲动，但她不哭，她真的从来都不哭。她只是觉得麻木，甚至于想笑。她又想到陈志冲，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厌恶。他贱，他不要钱，他只想得到她，确切地说，他只想得到她的身体。然而，陈志冲的画使她中了毒，使她的回忆中了毒。她这一生，就象中了会画画的男人的圈套，永远只能重蹈覆辙地去愚蠢。她看过陈志冲画画的样子，于是她被震撼了;但她告诉自己，她爱的只是他的画，正如他爱的只是她的身体。

        她不是没有幸福过的。她也有脸红心跳抬头遇上他眼神的时候。那个人叫唐杰。她被他抱着，她与他牵手，她和他接吻，她为他堕胎，她为他离乡别井，她都觉得她是幸福的。只因为唐杰的画，还有他画中的女主角，游菲。看着他画画的样子，她会觉得，她会觉得，她为他的牺牲还不够多。

      然而一切都结束了。游菲从雾茫茫的窗边起身去泡了一杯绿茶。别人爱喝酒，她却独爱绿茶。绿茶令她有那么一刹那的清醒，不至于沉沦于回忆。回忆太痛苦，却又太幸福。茶包向温水里呕吐出一丝又一丝浓郁，她背转身去，不去看茶杯。

        天亮了。天亮与天暗其实都一个样。游菲打开衣柜，里面尽是鲜艳夺目的衣服。自己一辈子都没穿过的这些衣服，现在却在她面前闪着，刺痛着她的眼睛。小时候去学跳舞，她总是幻想自己是只美丽的花蝴蝶。现在她看见蝴蝶总是打死，然后诅咒自己哪一天得性病死去。刚开始时她骂男人禽兽，后来骂自己贱货，现在她已经习惯了。她真的习惯了。她觉得她生来就应该下地狱。

      楼下的街灯轰然熄灭。发廊的红白蓝胶筒转了起来，又响起音乐声。老板娘总是那么准时。

      游菲锁上门，转身走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