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写的青云阁不是你们知道的北京前门大栅栏的青云阁。虽然北京的青云阁也是清代就有的,但那是卖茶卖小吃的。鲁迅的日记中多次记载过,去青云阁喝茶品茗、小憩会友。
今天我要讲的青云阁,则是位于四川南部、地处文化旅游圣地的乐山,一家专做毛笔的百年老店。现在,这家生产销售毛笔的小店正在一步步淡出乐山,淡出她曾经的辉煌与荣耀。不料,2023年6月4号中央电视台十频道的一档节目《匠人.匠心》,又唤起了我远去的记忆。影片讲述了乐山青云阁制笔坊的几位六七十岁的制笔匠人,如何艰守那份百年传承,继续着宋代至今的生花妙笔。特别是影片结尾几位白发老人因为技艺后继无人而发出的悲鸣,令人深思。
“青云阁”,乐山曾经的文化地标。我读小学的时候是要写毛笔字的,一到学校开写字课的时候,母亲就给我一角钱,让我去青云阁买支毛笔。青云阁在鼓楼街,一间木结构的房子,里面的家具都是黑色的,显得深沉。进门右手边有个高高的柜台,靠墙有一架子,放满了笔筒,里面插着大大小小的毛笔。许是买笔的小学生多,柜台上也摆了笔筒装满毛笔供小学生挑选,大多是“七紫三羊”,一种适合写小楷字的毛笔。毛笔字没写几学期,“文革”来了,“青云阁”三个字的招牌不见了,改成乐山毛笔社,生意却出奇的好。单位上、街头上,特别是土桥街与玉堂街交汇处的百货公司墙上,从早到晚都有人张贴大字报,围观的人如潮水一般,涌来涌去。小孩看不懂大字报上的内容,看大字报就看谁的毛笔字写的好。我有一个战友小时候住在学道街的商业局大院,他回忆说,商业局有个干部姓李,提个油漆桶,用排笔或者毛笔在墙上写毛主席语录,不打格子提笔就写,漂亮。多年后听到一个龙门阵,说五通桥有个人的毛笔字写的好,造反派让他去抄战斗檄文,张贴到街上叫好声不断,另一边保守派不服气,半夜把写好字的人请去,酒肉招待让他写大字报,第二天一大早贴在墙上,也是一片叫好声。
“文革”虽然荒唐,却成就了后来许多书法家,今天流行各地的书画展览会,许多书法作品,无不体现出“文革”留下的江湖习气和火药味。
后来我读乐山一中,每天早出晚归,从县街绕过老公园,走府街鼓楼街然后土桥街。那时候,这条路很热闹,老公园门口有乐山武斗打死后埋的“烈士陵园”,中间竖一塔,上书“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还有一面写着“人民英雄永垂不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陵园悄悄消失了,成了街心花园。
我继续走在这条道上。府街有一家书画装裱店,墙上每天都会贴上不同的书画,乐山几位有名气的书画家,李琼久、杨风、刘朝东等经常坐在裱铺中。拐弯,闻着糖果厂飘来的烤面包的香味,就是卖毛笔的“青云阁”。画家李琼久是青云阁的常客。李琼久先生书法绘画中使用的毛笔,其霸气外露的书法,以及对峨眉山雪松的表现技巧,就是用“青云阁”生产的猪鬃笔挥洒岀来的。
后来我读到1993年出版的乐山《文史资料选辑》第七辑,
署名石瓜写的“青云阁春秋”一文,“青云阁创办于清末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创业者叫张青云,世居乐山城区徐家碥。有兄弟二人,其制笔技艺来自于浙江湖州善琏镇,学成归川,先后在重庆、江津等地传艺授徒。兄弟二人善于学习,对传统的制笔工艺不断革新,生意兴隆。1919年,张青云把青云阁从徐家碥迁至张公桥附近的演武街南端,1929年又在闹市区鼓楼街增设门市,毛笔年产量达二万余支。抗战时期,国内许多著名书画家、学者来到乐山,他们对青云阁生产的毛笔交口称赞,徐悲鸿、张大千、丯子恺、一笔禅、叶圣陶、谢无量、郭沫若等都光顾过青云阁,他们之中不少人即兴泼墨挥毫,留下众多题词、楹联。如“嘉州产名笔,工艺甲西南” (徐悲鸿);“青天来一鹤,云阁笔生花” (一笔禅);“幽斋染瀚,兰室生春” (谢无量)。
1949年后,青云阁又迎来新的发展。与同是生产毛笔的“炳文堂”、“和诚”两家字号合并,改组成公私合营企业。1957年,经乐山县人民政府批准转变体制,成为地方国营企业。
创业者张青云,1955年冬天病逝,终年七十有二。”
写作青云阁这篇文章的石瓜先生,还专门在文章后加了附记:“本文部份资料系好友张克融兄生前口头提供。克融兄曾于1956年出任公私合营青云阁经理。”
多亏了石瓜、张克融等先贤的认真回忆和记录,乐山传统制笔企业的历史,青云阁的前世今生完整呈现。
少时,我对青云阁的印象仅仅停留在买毛笔,以及采用猪鬃做大抓笔似𢤦非懂的层面。往往提到鼓楼街,首先出现的镜象是我们班的美女同学,她家就住在青云阁的正对面,隔着一条窄窄的街。美女同学身材苗条,皮肤嫩白,一头卷曲的淡黄头发,喜欢唱歌跳舞。那时候学校有个文艺宣传队,排演《白毛女》,美女同学扮剧中主角喜儿。在一中的舞台上掂着脚尖走路。许是长得漂亮,有一年加拿大的外宾来学校参观,专门把长得好看的同学安排在教室前三排。大凡美人总是命运多舛,后来嫁给五金公司一犍为人,据说过的一地鸡毛。有一年参加同学会,几个男同学谈起美女同学,始终想不起来当年《白毛女》剧中,扮演八路军大春的是哪位同学。
乐山生产毛笔的青云阁直接走进我的视野,则是1998年。那年秋天我从云南回到乐山,去绵竹看表弟,表弟在棉竹公路边买了几十亩土地卖汽车。那时棉竹一带离城比较偏僻,城市化进程不可阻挡,很快就会吞噬这片荒芜。我很赞同表弟的超前投资意识。表弟说,距离他的汽车公司不到两百米,有几亩荒了几年的土地,是政府划拨给乐山毛笔厂做工厂的,毛笔厂没钱,估计要卖土地,顶多二三十万即可拿下。正好手上有笔闲钱,来了兴趣,便让表弟去打探一下。隔了几天,表弟来找我,谈了毛笔厂那块荒地的操作思路。我正在兴头上,不想被母亲听见了我两兄弟的对话,直接了当否定了我的投资意向。母亲劈头盖脸骂我,“你有多少羊子牵不下山?回你的云南去牵。”当时没明白母亲的小心思。那段时间,乐山许多国营企业和单位都在变卖家当,价格出奇的低。我又看中了外贸红茶厂原来的仓库,在竹公溪边一山头上。占地近百亩,要价一百五十万。正在谈判,又被母亲打断,严厉禁止我在乐山造房置业,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守寡几十年的母亲怕我抛弃病妻回乐山,只顾自己快活。母亲活着的时候,我每次回乐山,呆不了几天母亲就会让我赶紧滚回云南。
我与青云阁就这样擦肩而过。
时间到了2014年,我去乐山泌水院的步行街裱一幅画。见路边商铺前有位置停车,便把汽车开上去,不想从店铺里走出一位主人模样的男子,说这个车位专用,不对外。我感觉来人有点面熟,开车门摘下太阳眼镜,认出来人正是我在乐山一中的高中同学,李世荣。他是三班的班长,我在四班,隔着一堵墙。高中时段,李世荣同学是我们学校又红又专的偶像,与周勤同学、邵泽瑜等同学一起,组成了一个先进团队。学校的黑板报上,经常有通栏标题,红色字体写着向李世荣同学学习,向周勤同学学习等字样,据说,高中阶段,是学校培养的入党积极分子。多年未见老同学,自然很亲切。他把我让进店铺,柜台里有毛笔文房四宝,墙上挂着书画界名家的作品,门头上挂一块楚图南书写的招牌“青云阁”,里外透出一派文气。老同学说,一中毕业后,干过许多工作,后来组织上安排到毛笔𠂆,成为乐山制笔行业青云阁的“非遗传承人”。
遗憾的是,文化时代的发展步伐,纸张被电子屏幕代替,毛笔被钢笔替代,继而又被计算机各种输入法代替,纸质书的市场被电子书蚕食,手机新闻占据了电视电台的页面,传统文化面临巨大挑战。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老同学李世荣主持的毛笔厂,尽管有一千多年前宋代苏东坡传说下来的文化内涵,有近现代社会名流的喝彩,仍然挡不住寒冷的文化市场。门市租金上涨,原材料价格上涨,唯一涨不动甚至销售低迷的是毛笔。具有一百多年光辉历史的乐山“青云阁”,已经到了山穷水尽无路可行的地步。
怎么办?
四川的乐山是旅游圣地,城南建于唐代的乐山大佛和城西的峨眉山,是这个城市的聚宝盆,每年仅收旅游者的门票就是个天文数字。然而却不能返哺给传统文化,诸如夹江的竹制宣纸,市中区的青云阁制笔,峨眉山的玻璃春酒,地方川剧等等,许多传统产品,缺少扶持,处于自生自灭的地步,在艰难困苦中等待消亡。为什么不可以从地方财政专门立项,或者建立一支拯救“非遗”项目的专门基金,甚至在最醒目的政府部门占有的地段,划拨一些门面,免费给诸如“青云阁”们使用。
历史留给乐山的所有“非遗”文化,值得我们用心养护,这是责任,我们从那里来,我们要向何处去。国外的经验同样如此,美国旧金山有一处当年华人开采金矿的地方,为了纪念华人开发美国西部所做的贡献,地方当局通过立法,在原来华人工作生活过的地方,照原样复制了一处矿山,由专人管理,免费开放。在日本,为了纪念他们制造东洋人力车有百年以上的历史,许多著名的旅游景点,都有年轻英俊的男女车夫拉人力车,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
存在了一百多年的乐山青云阁,是生是死,是摆在这座城市面前一道回避不了的难题。几位生产毛笔的“非遗传承人”,已是“廉颇老矣 尚能饭否。”许多年前在乐山一中的舞台上与白毛女喜儿搭配,扮演八路军大春角色的正是今天青云阁的主持人李世荣,这是他们班同学告诉我的消息。喜儿受到地主欺负躲进山洞,等白了头发,终于等到大春当了八路军回来解救喜儿。今天的青云阁,由当年的大春扮演者主持,67岁了,扛着一块原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楚图南写的匾额招牌,每天都在发愁,愁制笔技艺后继无人,愁门面租金付不起,看不到希望,眼睁睁看着太阳就要落到山下了。急呀!
唉,我都替老同学发愁。要不请大家出个主意,既然是古城乐山的非遗项目,代表着这座城市的文化历史。到了实在租不起房子付不起房租的时候,干脆做辆有四个轮子的木柜子,把“青云阁”三字招牌挂在上面,需要宣传乐山非遗文化的时候,由文化部门的公事人扮演店小二,把象征文化遗产的木柜推上街。轮子不要太大,最好不要引起交警注意,象我们小时候一样,找几个弹子盘安上,“轰隆隆”推到可以摆摊设点地方,把毛笔摆出来让人参观。笔上摆张A 4纸,用中文、英文写上,“不要摸、非卖品。”或者再简单一点,用个竹背篼,上面插上要出售的毛笔,如游商穿街走巷,背篼上当然得有店招,上书电脑打印的“青云阁”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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