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碎影(下)

作者: 资深蚂蚱 | 来源:发表于2023-03-15 14:53 被阅读0次

第四章

1

万通国贸的商机让我兴奋得彻夜难眠。如果能拿下代理权,就再也不用为一份信用证伤透脑筋。可是这个项目,完全是李叔叔自己决定,连李林都插不上话。如果走公开招标流程,我的小公司毫无胜算。

我后悔这些年和李林一家没有来往。想了很久,只能求助父母。爸爸虽然离开外贸行业很久,但和李叔叔的交情还在,应该说得上话。何况还有妈妈。

想到妈妈,我心里别扭了一下。但没有太多的负罪感。这件事,她应该比我爸更有作用。

在我不断央求下,他们终于答应出面。不出所料,李叔叔爽快地安排了饭局,约我们一起叙旧。为了准备这次见面,我通过李林了解了他公司各方面的情况,反复推敲说辞,又去徐家汇定制了一套新西服。出发那天,收拾东西时,我从一个很少打开的抽屉里,看到了一枚戒指。

是程远的戒指,这么多年,我一直保存着,希望有一天能还给他。我疑惑地看着戒指,想着程远的那些事情。

这个人真的不存在吗?如果不存在,这枚戒指哪来的?我的记忆真的出现了错乱?那天在苏州河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活到今天的?

天色暗了下来。窗外,路灯和车灯交织的光线中,城市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其中的记忆被迅速清除、翻建、更新,来不及确认真假,就已面目全非。

这段思绪打乱了我的计划,浪费不少时间,我迟到了。

很意外,对我的迟到,李叔叔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他主动过来握手,上下打量着我:

“方磊,长大了,看起来成熟了,不是那个会掀桌子的愣头青了。”

一句话说得我尴尬至极,脸立刻红了,他纵横商场多年,一直左右逢源,说话也是那么强势尖锐。我努力打起精神,让嘴角上扬,克制着快要发抖的声音:

“小时候不懂事,感谢李叔叔大人大量,没有跟我计较。”

李叔叔爽朗一笑,把我带到饭桌上,介绍他刚娶的妻子给我认识。虽然从李林那里已经知道,李叔叔这些年结过三次婚,最近刚刚娶了新太太。可当我看见她,却愣了很久,喃喃地吐出两个字:

“娅姐?”

娅姐立刻笑着说我认错了人,缓解了现场的尴尬。但在席间,她的眼神告诉我,她认识我。我忍不住又想到了程远,如果程远不存在,那么娅姐是谁?我怎么认识她的?

这番思绪让我走了神,但并无大碍。父母和李叔叔的叙旧占了大半的时间,期间提到我想争取的外贸代理权。李叔叔问了我公司的情况,迟疑片刻,还是答应考虑。

我松了一口气,今天的目的达到了,只要他肯考虑,就很容易跟进。我们推杯换盏,气氛非常融洽,我跟李林勾肩搭背,共同唱了首张学友的老歌,恨不得当场结拜。酒酣耳热之际,我去厕所洗了把脸,出来时,正遇见娅姐。

“方磊,别来无恙啊。”

“娅姐,真的是你?”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娅姐来回打量着我,揶揄地笑着:

“长大了,真没想到你能做小老板。”

“什么老板,前几天还差点破产。娅姐,这次外贸代理权的事情,替我跟李叔叔说说好话吧。”

“没问题啊。”娅姐说着,正要走开。我鼓起勇气问道:

“你跟程远还有联系吗?”

“提他干什么?这个废物,早就不该活着了。”娅姐脸色沉了下来。

“废物?”我脑子一阵混乱,问了一句傻到家的话:“真的有这个人?”

“不,记错了,没这个人。”

娅姐冷着脸离开。

我真想追上去问个明白,但没有,现在重要的不是程远,是生意。

2.

程远瘦了。肉眼可见地瘦了。

他深陷的眼眶里,藏起了曾经的自信和傲慢,向世界投送有气无力的落寞和愧疚。我觉得他的眼神越来越陌生,甚至让我有些恐惧。

他的变化不止外形,也包括性格。他不再给我们讲音乐,不再讲他的奶奶和家训。他在老三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似乎早就熟悉了被人颐指气使。

我们都看得出来,程远不喜欢这份工作,他是在作践自己,逃避对娅姐的愧疚。但我们不知怎么帮他。我们的年纪,根本不具备劝说他迷途知返的能力,而且从心底里,也不觉得有份工作是什么坏事。我们能做的,就是默默跟在他身后,什么也不说,聚在一起的时候多倒一杯酒,多递一支烟。

最忍受不了这种状态的是孙沪杭。他常在私底下警告我们,程远这个状态,跟着他不会有前途的。以后能干什么?去抡大锤吗?我们有这个力气吗?老三这种老江湖,能给我们一口汤喝吗?吴朝峰抬手两个耳光。孙沪杭不敢吭声,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程远的状态越来越差。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程远忽然呼吸急促,汗珠一瞬间爬满额头。虽是炎热的夏夜,他这样子仍显得匪夷所思。我们不断问他情况如何,他却说不了话。过了很久才平静下来,说最近发烧,先回家了。

我们不安地看着他,最近,他每次离开都让我们胆战心惊。

3.

程远的钱多了起来,常带我们去一些很贵的场所消费。但他的脾气也一天比一天暴躁,走在路上,好像随时能和人打起来。有一次吃饭时,孙沪杭建议他去医院看看,他操起椅子就要打,被我们强行拉开。

程远的脾气不但暴躁而且古怪,他动手的理由让我们意想不到,打架的对象更是让我们目瞪口呆。终于,他对老三亮出了拳头。

那晚下了工,老三拉着程远喝酒,程远叫上了我们三个。起初气氛不错,老三答应将来带我们一起混。我们高兴地不断给他敬酒。忽然,程远的目光定在老三的手上,猝然抓住老三还端着酒杯的手。酒洒了一桌,老三诧异地看着程远。我惊奇地发现,那只手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

是程远丢失的那枚戒指。

“程远,你放手,你要干什么?”老三目光凌厉,浑身散发着恐怖的气息。我们同时一哆嗦。程远也抖了一下,放开了手。

“大哥,你手上的这枚戒指,哪来的?”程远忍着火气,咬牙问。

“你说这个啊,一个兄弟捡回来的,说也奇怪,他在你们以前玩的地方被人打了,却捡回了一枚戒指,运道不错呢。”老三笑了一下,摆弄着手里的戒指,又看看程远,似乎明白了什么,神色却十分温和,好像没有生气。

我们紧张地看着事态发展,吴朝峰悄悄握起了拳头,被我拉住。孙沪杭往后挪了挪椅子,似乎要逃走,被小垃圾一把拽住。

所有人都沉默着。这脆弱的和平被程远一句话击碎。

“戒指是我的,它对我很重要,你还给我。”

“程远,你最近好像越来越不对劲了,我是你大哥,又是你老板。你要客气一点。”老三知道形势对自己不利,却没有失去大哥的威严。

“还给我!”程远站起身,我们跟着站了起来,看来今天这祸是闯定了。

老三诧异地看看我们,随即笑了笑,摆手:

“年轻人,火气不要那么大。今天大家都是兄弟了,以前那些打打闹闹我都可以不追究。这样吧,”他随手开了一瓶啤酒,递给程远:“干了,今天的事当没发生过,以后大家还是兄弟。至于戒指,等你干出点业绩,我当众作为奖励送给你,怎么样?”

老三的建议成熟周到,大家都有面子,我们忍不住看看程远,希望他能握手言和。孙沪杭甚至凑上前想说什么,被程远一把推开。

出乎所有人预料,他拎起椅子向老三的头砸去。老三不愧是老江湖,虽然身材臃肿,反应却很快,赶紧矮下身,把后背留给程远,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起身后用力把桌子踹翻,转身就跑。

程远像疯了一样,推开桌子,几步追上老三,把他拽回包房,回手关上门。老三见一场恶斗难免,抄起酒瓶砸碎后向程远捅了过去。程远没有后退,迎着酒瓶扑上去,压倒了老三,又被踹开。身上已经留下几道血口。

我们见状,也都冲了上去。老三几次想夺门而出,都被拽回。吴朝峰配合程远,很快控制了老三,我们三个帮忙把他按在了地上。他身体还在不断挣扎,嘴里大声骂着:

“程远,XXX,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不想活了是不是?”

程远命令我们按住老三,他踩住老三一只手,费劲地把戒指拔了下来。带着我们离开了。

深夜的街道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我忘了大家是什么时候分开的,但对这沉重到让人窒息的夜色,却印象深刻。

4.

戴上戒指后的程远,果然精神了很多,又讲起了他家族的辉煌往事,讲起他的奶奶和他的家训。只是,他的身体还是日渐消瘦,显得很虚弱。

因那晚的事,我们重新隐匿了起来。

程远的家成了我们的新据点。我们也见到了他赫赫有名的奶奶。奶奶是个乐呵呵的胖老太太,看不出当年的风姿,只是对我们还算和善。但很快,我们流里流气的谈吐和举止引起了她的不满。她开始埋怨程远轧坏道。

她的怒气积累了一阵,终于在某个下午爆发,叫骂声让整个楼里的邻居都探头张望。我们狼狈地逃了出来,像犯人一样偷偷溜走。来到门口时,一个阿婆悄悄过来跟我们说:

“她这人啊,就这腔调,总觉得自己孙子是个宝贝。装什么啦,一个烂货能培养出什么好人啊,像真的一样。”

说罢,她还想拉着我们继续聊,我们没心情听这些,赶紧溜了。但孙沪杭没走,不知跟那阿婆聊了什么。

从那以后,孙沪杭开始躲着我们,也不再联系程远,似乎无声地告别了这个团体。

我听说程远找过娅姐,他感觉老三不可能放过他,想再跟娅姐见一面。娅姐回绝了,甚至换了电话号码。

5.

张家宅是我见过最复杂的弄堂集群。不知是有意设计,还是在一次次翻建中自然形成的。这些弄堂铺满了北京西路、石门二路、新闸路和泰兴路之间的街区,盘根错节却左右逢源,曲里拐弯又此呼彼应。每一条弄堂都引向歧途,初入此地难免迷路。

如此复杂的地形,可以隐藏太多东西,放得下夜里温馨昏黄的灯火,也藏得住我妈和李叔叔的丑事。我没想到,这里也能帮助我们逃亡,更能在瞬间出卖我们。

那个下午天色昏暗,我逃了自习课,刚出校门,正遇见急冲冲跑来的吴朝峰和小垃圾,他们带来了初秋时最有寒意的信息:程远被许多人堵在了张家宅。

我在学校找了一圈,没见孙沪杭的身影,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只能和其他人一起赶往张家宅。我们发现,各条弄堂里都有些人疾步前行,人数越来越多。那气氛让我身体从里往外地发冷。

我们走了好一会,才和程远汇合,他带我们在各条弄堂绕来绕去,躲避想拦截我们的人。这里住户多,那些人也不敢声张,只能默默地追逐。我们像在演一场刺激的默剧,充斥着市井喧哗的老弄堂成了惊悚的舞台。

我们的目的是让这些人迷路,并以最快的速度从其中一条弄堂逃到马路上,如果成功,程远就可以打车去火车站,到乡下躲一段时间。

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我们短暂地甩开了他们,但他们的人数还在增加,堵住了附近几条弄堂。他们好像要把我们堵死在中间。但他们小看了张家宅,复杂的小弄堂总有方法通往大街。我们由其中一条直奔泰兴路,越来越近,已经看到了路口。

我们晚了一步。

行到一处开阔地带,泰兴路口忽然涌进一伙人,直接拦住我们。我们想躲进其他小弄堂,但是,附近每个弄堂都有一伙人走出来。我们被围在了中间。

一路上,我们捡了些木棍和砖头,以备不时之需。可当这些人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时,恐惧立刻攫住我们,甚至无法动弹。我们只和中学生或小混混打过架。哪见过今天这样的阵势,没动手,心里就怯了。

那些人没多说话,快速围拢。我们缩在了一起。看得出程远也很惊慌,他用力捏着手里的戒指,仿佛能得到力量。然后,他怒吼一声,冲向人群。

打斗开始了,却没有想象中激烈。我们几个很快被打翻在地,程远稍微支撑了片刻,也倒下了。而后,我被围在角落殴打,只能拼命以手抱头,忍着疼痛,再也顾不得其他人的情况。那一刻,我的心反而平静了,似乎这就是该有的结局,就像死亡一样理所当然。几个月的鬼混,所等的,所怕的,就是现在吧。

一声惊呼打断了我的思绪,人群快速撤退,没了踪影。我忍着疼痛,扶着墙艰难站起。这才发现,周围已经空无一人。小垃圾和吴朝峰可能在混乱中逃走了。程远呢?我四下一看,找到了他。

程远趴在地上,我不确定他是否还活着,殷红的血从背上一圈一圈向外蔓延,像苏州河的涟漪。他没有了声息,有人用匕首刺中他背部,其他人才快速撤离。

周边很快围满了居民,他们一边叹息,一边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我正不知所措,忽然看见他的手指动了一下,指了指不远处掉落的戒指。

来不及多想,我捡起戒指揣在兜里,然后用力背起了他。背起他的瞬间,我看到不远处的天台上,有人正朝这里张望。是张琳。我竟忘了她家就住这里。

这是我唯一喜欢过的姑娘,可这辈子最不堪最狼狈的样子都被她看见了。

她认出了我,本能往后退了两步,转身走了。

我来不及难过,背起程远迅速跑出了弄堂,留下身后一声声惊呼。许多年后,当我想起那一幕,总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当时不求人帮忙呢?为什么不叫救护车呢?这样急忙地奔跑,一路的颠簸,都在增加他的危险。很久以后才想明白,在我心里始终藏着一个片段,就是程远背起我奔向医院。

如今,我也从血水和烂泥里背起了他,一路狂奔。弄堂和马路在我面前摇摇晃晃,他的身体软软地覆盖着我,口中好像在说着什么。我跑过了一座座桥,一条条路,几个月的时光在我的脚下迅速倒流,我好像要跑回认识程远之前,跑回充满尿味的苏州河畔,躺在那里不省人事。

这种恐惧比吃力的脚步更令我疲惫,我害怕从此见不到程远。怕几个月的经历像一场幸福的梦,摇摇头就碎了。

我用尽力气跑到了医院,把程远交给医生,又联系了他的奶奶。看到奶奶臃肿的身影远远走来,我才悄悄溜走。

我真的再也没见过程远。

第五章

1

如今的上海与过去迥然不同。北京西路、新闸路和石门二路一带高楼耸立,变得昂贵又斯文,当年苍白燥热的太阳也似乎学得彬彬有礼。只有苏州河畔的几条弄堂,作为历史文物保留下来,让我能依稀记起那些往事。里面的居民过着和几十年前差不多的生活,也像文物一样,保存着恍如隔世的生态。泰来里的孙沪杭,就是他们的一员。

听同学说,孙沪杭这些年去过很多地方,最后还是回到泰来里。他每天深居简出,弄堂里的人都看不见他。这和他的工作有关,他在广告公司做着文案策划一类的工作,昼伏夜出。这也和他的文学梦有关,听说他还没放弃理想,固执地写一些根本不能发表的作品,却乐在其中。

初中毕业后我再没见过他。直到那天,我路过苏州河畔,不知为什么,想见见他。关于程远的记忆是从他开始的,那段真假难辨的岁月,他也许是最后一个证人。

我的到访让他非常惊喜,他客气地把我请进屋里,又忙里忙外的准备了几个菜,拉我一起喝酒。我们能聊的并不多,他口中的工作、时事、哲学、文学之类的话题让我厌倦。他看出我的反应,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

“如果不是因为程远,我们的生活可能一点交集都没有了吧?”

“你还记得程远?”

“有什么奇怪的?”

“不,没有。”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我感到浑身发烫,精神陡然振奋。

“张家宅被打之后,你是不是再也没有了程远的消息?”

“对。”

“但我有,只是不知道你想不想听,跟你的期待可能很不一样。”

孙沪杭的小眼睛好像亮了起来,得意地看着我。我当然想听,这些年的心结全在此处。我放下筷子,安静地等他说下去。

“其实,程远的伤并不重,他奶奶很快就安排他出院回家养伤。后来又把他送到乡下老家,所以你一直找不到他。”

“他还活着?”我自语道,紧悬在心头的恐惧终于散去,松了口气。

“但是在跟随老三那段日子,他生活放荡,很不幸的,染上了毒瘾。”

我头脑一片空白, 空白中恍惚出现了程远日渐消瘦的形象、反常的暴躁和无精打采。

一个声音劈开了脑中的空白,凌厉地刺进耳膜,那是娅姐的声音:“这个废物!”

“他的伤势痊愈得不错,一年后回了上海。但是,他的毒瘾却一直没有戒除。染上这种瘾的人需要很多钱,已经没有工作能力的程远,只能游走在各个学校,骗学生的钱,自称能做他们的大哥。没多久,他就被抓了。”

吴朝峰、小垃圾和李林的话犹在耳畔,他们所知道的,和我记忆中的程远,渐渐地合而为一,却面目奇异。

“不可能,程远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再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终于开口反抗,开始捍卫我的记忆。

“程远回上海后,找过我一次,当时他已经走投无路,问我借了200元钱。让我不要告诉你们,他觉得没脸再联系你们了。我那时才知道他的景况,没多久,他就被抓了。”

“那后来呢?他去哪了?”

“后来就真的没有消息了,他们家很快就搬走,再往后,张家宅也拆迁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要回他欠我的钱。”

“他为什么会来找你?”我疑惑地看着孙沪杭,再怎么说,他也应该是最不值得程远信任的人。

“可能是因为他太在乎你们了,怕毁了在你们心中的形象。至于我,他从来也不对我抱有什么希望。”孙沪杭自嘲地笑了笑。

“你好像一直都对程远挺不满的。”

“记得有一次我们去程远奶奶家,被赶出来,你们就跑了,我留下来听邻居说了些话。从那以后,我就不跟你们混了,知道是为什么?”

“你听说了什么事?”

“对,是关于程远的家事。程远曾说起他奶奶是民国的贵妇,但邻居告诉我,他奶奶是解放前附近有名的娼妓。也确实出入过高档人家,但不是出身,是卖身。最有名的一件事情,是曾有人追上门,说她偷了一个嫖客的戒指,把她打得半死。当年的邻居都知道这事。”

“戒指?”我的太阳穴猛地跳了一下,一阵头痛袭来,我用力摇了摇头。

“没错,就是戴在程远手上的戒指。说来可怜,他的父亲根本没有在国外念书。而是因为乱搞男女关系,以流氓罪被抓了,母亲跟他离了婚,下落不明。父亲出狱后就去日本打工,挣钱供养程远和他奶奶。这就是程远引以为傲的家庭。”

“这些程远都不知道吗?他奶奶一直在骗他吗?”

“可能一开始不知道,可所有邻居都知道的事,怎么能瞒得住呢?只是,人就算出生在泥坑里,也总想发光。他宁愿相信奶奶说的是真的,邻居说的都是假的。但除了这个戒指,没什么能支撑他所相信的一切。所以,戒指对他来说才那么重要吧。”

我们不再说话,低头喝酒,好像谁都没勇气看对方一眼。过了很久,我才打破沉默,说起我曾见过吴朝峰和小垃圾,但对于程远,他们要么已经不记得,要么只记得一些零星的传闻。

“很正常,他们一直在外面混,不知道跟了多少大哥,挨了多少打,哪能记得那么多人呢?你们要不是后来还有些联系,可能他们也不记得你了。没有人那么重要,人啊,活着活着就成了一堆碎片,谁知道你留在别人记忆里的,是哪一片呢?”

“可是,你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呢?”

“那是因为,你们被堵在张家宅那次,是我给老三告的密。那时我恨程远。”孙沪杭猛喝一口酒,脸上泛出苦笑。说完这些话,他好像突然老了。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我忽然想起李林的话:“我和程远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真的是他救了我,把我背到医院的吗?”

“当然了。他背起你的时候,连我都感动了呢。那时我们真的相信他是最好的大哥。”

“当时是吴朝峰第一个出手,打了李林的手下对吗?”

“那倒没有,是我编的,你知道我爱编故事。”

酒喝多了,孙沪杭红着脸跟我开玩笑:

“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故事,你可以把他写下来。”

“行啊,不过我不太擅长写作。等我写出来,你帮我润色一下。要是能发表,就署你的名吧。”

“好,就这么说定了。”他乐不可支,拿起酒杯用力碰了下我的杯子。这小子,还是那么爱占便宜。

当夜,我晃晃悠悠离开泰来里,坐上一辆出租车,路上,司机的收音机里传来一个新闻,魔岩三杰再聚首,将要举办演唱会。我这才想起,他们好像消失了很久,再出现的时候,只听说窦唯烧车,何勇烧房子,张楚隐居之类的零星传闻。他们终于也活成了一堆碎片,散落在那个时代的记忆里,影影绰绰,真真假假,就像程远,就像我。

2.

有一段时间,我到处寻找程远,想把戒指还给他。我知道这对他很重要。我找到他家,却扑了个空,他们全家去了乡下。此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他好像已经死了。

我的生活就这样碎了一地。

我只能老老实实回学校读书,可老师似乎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他们写在黑板上的公式、定理也像远古山洞里的神秘符号一样鬼魅难明。在家里,妈妈放弃了对我的管教,也不在我面前诉苦,像看不见我一样,任凭我看电视,玩游戏,吃零食,根本不问一句。

我曾逃离的生活,已经抛弃了我。程远的突然失踪,又让我原本以为能对抗世界的堡垒轰然崩塌。我只能四处游荡,每天放学就钻进西王小区,坐在石凳上听diskman,让丁武把我的神经吼得失去知觉。傍晚,我在张家宅各条弄堂游荡,在夜色中逛到苏州河畔。如此日复一日。有时候,我怀疑自己已经死了,老师和妈妈已经看不见我了,我只是个鬼魂,死于张家宅的斗殴。

时间以我无法感知的方式悄悄溜走,转眼到了初三。我们班迎来了初中生涯的最后一个国庆节,同学们策划着一起去南京东路看灯,去外滩看烟火。他们对快乐的终极想象,就是在交通管制的马路中间打打闹闹,吃点东西。无处可去的我,也决定融入这无趣幼稚的集体活动。

临到国庆,班长突然找到我,略带歉意和恐惧地告诉我,张琳听说我要参加这次活动,就坚决不肯去了。这是难得的全班活动,问我能不能……

我明白,在他们眼里,全班的活动除了我,少了谁都不行。我没说什么,只回了句,我不去了,赶紧转头离开,我怕他看见我被疼痛扭曲的表情。

我在回家路上横冲直撞,真想找个路人打一架,但所有人都躲着我。终于,情绪像被共工撞倒的不周山,瞬间崩塌,天倾西北,世界在我眼前荡漾起来,歪歪斜斜地上演末日的黑暗与绝望。

这一次,我妈看到了我的狼狈样子,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

“你怎么了?看起来失魂落魄的。”

我打算像往常一样,一声不吭地回到房间,她忽然怒了,抓住我的胳膊咆哮着:

“你知道你越来越不像话了吗?你还当我是你妈?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啊。”

说到这里,她愣了一下,一瞬间,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神中充满惊恐:

“你……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回过头,平静地回答:

“妈,给我找个补课老师吧。”

3.

我重新穿上校服,剃了个光头,摘掉项链和墨镜,像是了断尘缘的出家人;只留个diskman在路上听,这东西就像鲁智深的胡子,是最后的尊严。我每天往返于学校和补课老师家里,日子渐渐平静了,只有品尝过反叛代价的人,才知道这平静的可贵。

渐渐的,我发现三角函数、平面几何、物理公式、化学分子式和英语语法编织成的错综复杂的网罗,同样可以让人沉迷,效果和程远差不多,和摇滚差不多。这让我惊喜,有段时间,我几乎不眠不休的刷题,疯了似的追着老师提问,班主任和同学纷纷侧目。妈妈为我的转变而欣喜,也十分困惑。

一段时间后,我意外听见了关于程远的传闻。说附近学校许多差生都跟着一个大哥,就叫程远,他们常常要交钱给此人,钱不够就在学校里到处勒索。一时间,各中学人心惶惶,老实的孩子都不敢自己上学。

这怎么可能是程远!一定有人在冒他的名。什么人这么无耻?

我打算管管这件事,不能任由程远的名字如此被亵渎。我顺着消息来源一路追查,结果更令我吃惊:这个自称是程远的人,不但在骗学生的钱,更会骗女生恋爱,这些女生为了他甚至偷家里的钱。程远的名声因此越来越大。

怒火中烧的我拼命寻找他,每天都堵在他常出没的东王小区和西王小区。奇怪的是,他好像知道我在找他,总能让我扑个空。我甚至怀疑身边有人在给他报信,这个冒名的程远到底是谁?当时,如果能找到他,没准我会杀了他。

很久以后,我终于逮住一个机会,他正在西王向几个小弟收钱。我来到小区门口,远远看见花坛后若隐若现的身影,真像程远。我甚至觉得他可能就是程远。

我快步上前,赶走了那些学生,眼前的人也正要离开,被我一把拖住,挥起拳头揍在他脸上。他朝后踉跄了好几步,惊恐地望着我,我才看清了他的脸。

孙沪杭!

他惊慌失措,在我的拳脚攻势下连连后退,口里不断喊着:

“方磊,你听我说!听我说!”

“少废话,你这个人渣!你为什么冒充程远?”

我飞身扑上去,将他按在地上,一顿痛打,打累了才放开。我拎起书包,指着他:

“看在以前是兄弟的份上,你马上滚,以后再敢冒充程远,我就叫上吴朝峰他们,弄死你。”

转身离开的瞬间,我的目光掠过他的脸,看到在血和泥中间闪烁的眼神。这眼神让我印象深刻,像是委屈,又像是嘲讽。

程远的名字好像真的消失了,包括他的各种传闻,像个错觉,令人迷惑。有时候,我怀疑冒充程远的不是孙沪杭。那天我看见的,身影特别像程远的人,和孙沪杭根本不一样。

难道真是错觉?

这个疑惑,连同那模糊的身影,淡淡的飘在关于程远的记忆里,时隐时现,像个碎片。

4.

我的转变和进步,成了学校教育不良学生的素材。渐渐提升的成绩也给了我信心,想要考高中继续学业。让我诧异的是,张琳的成绩在这段时间却直线下降,她的穿着也越来越不像学生,凭直觉,我认为她可能跟某些小流氓玩在一起了。

班上关于她的传言多了起来,说她轧了坏道,跟一个小流氓好上了。眼看毕业在即,她却没有了学习的动力,上课以外的时间基本见不到她。她的口中频繁冒出的不干不净的话,证实了这些传言。而她对同学老师的不屑,与当初的我如出一辙。

张琳的状况让我心痛,我知道这条路走下去会遭遇什么,必须想个办法阻止她。

左思右想,我只能求助孙沪杭,他毕竟也在外面混过,人头比较广,也许能帮上忙。可当我开口时,他慵懒地说:

“少管闲事,忙你的吧,张琳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们不能看着张琳走这条路,再说,她不一定能遇到像程远这样的人。”

孙沪杭冷笑一声:

“你还是那么蠢。跟你说吧,张琳和你没关系,程远和你也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才能少操心这些不相干的事?”

我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抬手就要打他。他却有恃无恐的看看周围,我顺着他的目光扫视,发现班上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我。他们一定想起了我的流氓形象。在班里动手,我可能随时会受处分。我放开手,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张琳的情况越来越糟,初三寒假里,我听到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她自杀了。

原因并不明确,可能和那个小流氓有关。据传,那天下午她对着电话声嘶力竭地怒吼,说的都是家人听不懂的事情。父母当时没在意,但她趁着他们去上班的时候,打开了煤气。张家宅老房子里,煤气灶都摆在门口的公共区域,她打开房门,静静的躺在床上,等待死亡降临。邻居很快闻到气味,这才救了她一命。

初三下学期,她休学了两个月,再回来的时候,依然是那么活泼开朗,跟同学打打闹闹,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是落下的功课一时补不上。她看起来完全是个普通学生的样子,我甚至怀疑过去的传言是假的。

但她成绩下滑是真的,她休学也是真的,她一定经历了什么。我想了很久,才硬着头皮去找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我帮她解决。

她不屑地看了看我,没说什么,在我一再追问下,才不耐烦的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还像以前,是个好欺负的女生?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人来打你?滚,别来烦我。”

我愣在原地,她的冷漠和不屑换了个版本,却依旧熟悉。我在她眼里到底是什么?连个混混都不算吧?一瞬间,几年淤积的痛苦在血管里突突冒泡,我想大声咆哮,想告诉她我什么没经历过?会怕挨打吗?我是关心她,我想帮她……

我想不下去,我知道这些话一旦出口就再也收不住,我会用最傻的方式表白,会在众目睽睽下神经病一样地怒吼。我出的丑已经够多了。

我低下头默默离开,听见她在背后“哼”了一声。

5.

我努力了一整年,成绩还是很一般,勉强挤进一所不好不坏的普通高中。毕竟基础较差,这个结果也能接受。

张琳的成绩果然很不理想,跟家人商量后,决定复读一年。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她,我心里说不出的悲哀。这一生最无法弥补的遗憾,就是从未听她说过一句温和的话。我再也没有机会改变她对我的印象了。

在与她相处的时光里,稍微快乐一些的记忆,都与我的diskman有关,我天真地想,就算她再讨厌我,也不会拒绝这个diskman吧。我要把这东西送给她,就当是告别。那时的我,真的没有更多期待,仅此而已。

我拨通了她的电话,紧张之下没有把意思说明白,只说了一句,我在你家楼下等你,你下来,我有东西送你。

电话那头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太幼稚了。今天是不是见不到我,你就不走了?”

“对,你一定要下来。”我也犯了犟脾气,幼稚就幼稚,反正是最后一次了。

“行,你等着。”

她挂了电话,我以为她答应见我了,激动不已。在她家门口晃来晃去,努力平复颤抖的呼吸。

许多年后,张琳这个名字在记忆中淡去了,但那天等她的过程中,所看见的每一个场景我都清楚地记得,好像就在眼前。

我记得邻居阿姨买了条鱼回家,然后和丈夫吵了起来,那条鱼从窗户飞出,带着腥味趴在地上,很快又被女人捡了回去。

我记得她家楼下有一只猫,快速走过我身边,回头望了我一眼。夜色渐深,它的眼珠越来越大,目光中似乎充满了好奇和怜悯。它发现我在看它,转身跑了。

我记得自己环顾了她家周围的所有房子,记得每一扇窗子亮起的顺序。

我能清楚记得这一切,是因为这些细节曾在黑沉沉的夜幕下,在不同时段,面目各异地观赏我的愚蠢。我在它们的环顾下,一分钟一分钟地肢解、破碎。也许会有某个碎片溅起,留在邻居一瞬间的记忆里。他们可能会记得一个傻乎乎的男孩,用拳头沉重地敲击墙面。然后转身离开,身影摇摇晃晃,像个酒鬼。

我来到苏州河边,河水与夜晚融为一体,几只蝙蝠阴差阳错地飞行。我拿出原本想送给张琳的diskman,甩手扔进了苏州河。很奇怪,看不到一点水花。就像我的少年时光,那么轻巧地沉入黑色的记忆。

第六章

在父母、娅姐和李林的帮助下,万通国贸的外贸代理权顺利谈妥,只需走个招标流程、签个合同。我欣喜万分,赶紧扩大招聘规模,寻找更大的办公室,畅想着更美的未来。

张琳在我和李林的扶持下,顺利转入销售岗,我们交流的机会越来越多。关系近了,我也从她身上看到了当年的影子。这种感觉让我既恐惧,又兴奋,一些想法在脑海中不安分地膨胀。

斟酌再三,我打算请她吃个饭,了解下她的现状和对我的印象。我们约好了时间,就像老朋友那样,聊着工作和其他漫无边际的话题。很快,聊到了彼此的感情生活,她爽快地告诉我:

“我跟李林恋爱了。他是个不错的人。”

我没有察觉自己愣住,直到她顽皮地用勺子在我面前晃了晃。我故作镇定地说:

“当然,李林这种男朋友是很难得的,你们是从什么时候……”

“就是你第一次安排我们见面的时候。”

我疑惑地看着她,努力回忆那天的各种细节。她忍俊不禁:

“意外吧?说到这事,李林还让我替他跟你道个歉。”

“道歉?”

“对,那天你谈到了程远,李林说没见过这个人。其实不是,他故意记不起来,一是当时他很没面子,不想承认被人赶走;二是因为发现我脸色难看。他猜我不想提到这个人,这男人真是够细心的。”

“你脸色难看?你认识程远吗?”

“都说了我不太想提到这个人……方磊,你一点都不懂女孩子的心思。以后有了女朋友,多学学李林吧。他只想尽快结束那个话题,避免我难受,但他可能没想到程远跟你有那么深的渊源。”

“可是……”

“我不怪你,毕竟程远对你很重要。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告诉你也没关系。我不但认识程远,我还做过他女朋友。”

我不知道该问什么了。餐厅里飘荡着惬意的音乐,所有人都小声谈话,声音在我四周,像个笼罩着我,无法冲破的迷阵。

“我们都住在张家宅,而且住得不远,我认识程远哥哥,这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吧?”

“当……当然。”

“其实我一直暗恋程远,觉得他就是完美男人的典范。无论是他念书的时候,还是离开学校做大哥的时候,都无可挑剔。可我在他眼里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妹妹,没资格多想什么。直到那天,你们和许多人在我家楼下打架。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程远遇到了很大的危险。我亲眼看见他背后被人刺了一刀。当你背起程远的时候,我掉头回去报了警。后来听说那些人连同他们的老板都被抓了。”

“是这样。”我想起了她转身而去的背影。

“那以后,好长时间都没有他的消息。直到他从乡下养伤回来。那时,我常常去看他,我们就这么好上了。我的灾难也就开始了。”

她停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我,似乎想从我眼中找到好奇或者惊讶的神色。她失望了,只能继续往下说:

“他成了一个真正的混混,每天挨个学校收小弟,强迫他们交钱。更可怕的是,他染上了毒瘾。过了很久,我才明白他当初为什么没拒绝我,我只是他欺骗的许多小女孩之一。我还拼命帮助他,把所有的零花钱都给了他,想想真是可笑。”

“但你没有立刻离开他,为什么?”

“因为他一直挣扎着想要改变。他想戒毒,好几次驱散了那些小弟。你不能想象这个过程有多么痛苦。小女孩们一个一个离他而去,小弟们也开始躲着他,只有我还在他身边。有好多次,他哭着说,他一定会改的,会为了我改的。那样子,像溺水的人在拼命找木头,我就是那根木头。”

“他戒毒了吗?”

“没有,他的状况反反复复,直到初三那年寒假,我又一次看到他在外面勾搭其他女生。我真的绝望了,自杀过,但没成功。他被吓坏了。从那以后,有一段时间,他好像真的戒了毒,也不再瞎混,甚至想找工作。我以为,他终于改变了。直到他又跪在我面前,求我借钱给他买那东西,我才明白,这个人完了。我唯一能帮他的方法,可能只有报警。”

“是你报的警?”

“对,他被抓了,他的家人也很快离开了张家宅。那之后,我没再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她苦涩地笑了一下,看了看窗外。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夜晚正沉沉地捆绑着世界,一切生命和自由都黯然褪色。但这个城市总能用奇异的灯光,倔强地对抗漆黑的虚无,留给人们一片闪亮的幻影。

“现在想起来,关于他的印象,只剩那拼命挣扎,想要改变的样子,挺可怜的。”

我开车送张琳回家,车在高架上急速行驶,两旁的路灯给地面铺上了庄严的光,这光劈开夜色,载着每个回归的人,驶向那扇属于自己的小窗户,消融在夹杂着肮脏、无奈和暧昧的温暖灯光里。

我想起了在张家宅流连的时光,那时,我走来走去,渴望自己也能消融在那些灯光里,这条回家路,走得真累。

“初中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快到她家时,我忍不住问道。

“还用问吗?幼稚又招摇,女生都讨厌这种人吧?不过,毕业那年你在楼下等我的时候,我有过一瞬间的感动。但我刚经历过程远的事情,不可能再碰感情的。”

“那么”我双手握紧了方向盘,努力克制颤抖的冲动,把车停稳:“现在呢?你还这么看我吗?”

“现在?”她噗嗤笑了出来:“现在当然不一样啦,方总!”

她笑着拍了拍我,转身要走。我一把将她拉回,迎着惊慌的目光,用力吻了上去。她咬紧牙关,嘴唇冰冷坚硬,其中并没有温暖的灯光,像铜墙铁壁,坚决把我推回夜里,让我万劫不复。

我们几乎同时捂住了嘴,陷入短暂的疼痛。片刻后,她愤怒地瞪着我,冰冷的眼神中,熟悉的厌恶又如幽灵般闪现。

“我收回刚才的话,你一点没变,真是个混蛋!”

她转身离去,重重关上车门。周围一片死寂。有一瞬间,我想到了李林,想到了外贸代理权。恐惧借着夜色囚禁了我。我十分诧异,那些模模糊糊,真假难辨的记忆,早成了一堆碎片,却依旧锋利,能在多年后突然行刺我,让我苦心经营的人生轰然倒在路上。

我麻木地驱车,行过苏州河畔,熟悉的尿味若有似无地飘来。忽然觉得,这些年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想逃离那满是尿味的下午,我不停地奔跑,有时在程远的背上,有时在生计的路上,时空在颠簸中破碎,变形,沉入深邃的虚空。

只有一扇扇窗户依然亮起,随着楼宇越升越高,像是无数飘浮在虚空中的碎片,快速掠过我眼前,拉扯成模糊的幻影。这些碎影躲在城市黑色的记忆里,他们残缺不全,他们乱七八糟,他们努力闪光。

我想到了程远的戒指,在所有记忆中,它是最不知所措的存在,是一个无处安放的碎影。

却那么骄傲,让人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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