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抽象跟西方的抽象不一样,西方透过皮肤,看到的是血管。中国看到的是气。血管是可以证明的,经得起推敲的,理性客观的,可量化可复制的。气不是,气经不起拷问:到底是什么?在哪里?为什么是气不是水?你总是能感觉到它,幸运而敏感的人甚至能捕捉它,但止于描述无法证明。
从气上看,西方语言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张文艺复兴时的古画,是定格在一个瞬间上的,照片一样。有这样的定格,才有是过去时还是将来时的问题,因为说话人要在时间里定义这个瞬间。但中文不一样,中文不定格时间,而是跟着时间流动,所以并不追究tense。“我昨天起床、吃饭、刷牙、上班”,跟“我明天起床、吃饭、刷牙、上班”并没有tense上的区别。时间,在中文里只是标注性的,不是要附加在动词上,形成一个体系,贯穿整个语言。昨天发生的事,不必加“了”。“了”也不是过去时的标志。
中国画,前辈们给了个定义,说是散点透视,殊不知,散点了还透什么视。一个瞬间,一个定格,就一个焦点。前辈们大多是潦草的,拿西方的概念来套,又不真的懂西方,遇到了自己文化中的不一样,套不上,就造个新概念,在自家玩的很high----但是中国人都知道他在说什么,这就是气的所在。同时,这也是气的弊端----因为不清不楚,大家都知道他在说什么,领会了就满足,不拷问不批判,因此一直停留在那里,殊不知是错的----跟西方人讲散点透视是讲不通的,因为这个概念消弭了透视本来的含义,从概念这一步就隐患着,言何判断和推理。根本问题不在透视上,而在时间上,时间定格才会有透视,时间流动就会有散点,又散点又透视,你让时间怎么办?
爱丽丝门罗的写作,多用现在时,现在时的运用,有很强的既视感,画面感。读者就好像进入电视剧里,跟主人公一起,不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过去时的话,读者始终坐在电视外面,上帝视角的看着,常常能判断主角是玛丽苏,也能猜测故事结局。
村上春树的写作,在语言上是英文腔调的,有点翻译腔的意味。一句话主谓宾都清楚,每句话都带“我”,这在日文中是少见的,“昨天起床吃饭刷牙上班”全句并不出现“我”,不说“我”不但不影响阅读,而且是天然的、常态的。日文比中文更甚,但是村上要把“我”都加上,他的句子就变成这样:昨天我起床,我吃饭,我刷牙,我上班…这个调调中文翻译没翻出来,当然,不能难为翻译。
我们很难讲村上在这方面是有成就的,因为主语有了,时间感还是不对,不定格。若是定格就不会出现那么多次的“我”,一个定格一次就够了。
我在三种语言间切换,快要疯了。文化的壁垒何其深重,大部分的人连门都找不到,谈何长驱直入。所以我们常常看到达人秀、奔跑吧兄弟那样照搬全收的,或者固执的老中医,讲禅,不立言不解释。有个中国文化人说,在看了几展室的西画以后再进中国水墨山水室,顿觉刚才那些是葱爆羊肉,现在这些才对口儿。
但是要在浩如烟海的学术界保有自我,就必须结合。看郎世宁的画,看得出神。中国画的体势,构图也偏中式,甚至笔触都中式,但是用西画的色彩,西画的结构。当然,他可能配合着皇帝的怪品味。
在艺术上,相对好操作一点。在学术领域就难了,当遇到反复的拷问和求证,中式被扒的一丝不剩。你扒西方,扒到最后是身体,扒中国,扒到最后是生命。生命太难解释太难量化太难复制,有就是有的,没有就是没有的。拆分对生命是不好用的,再问,再问我就死给你看。死了,生命不在了,身体还留着。所以扒到最后,西方是个裸女,东方是个无。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梁漱溟先生说,东西方文化没得结合,我哭了。
后来又笑了,擦擦眼泪,跟郎世宁学艺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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