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那个漫长的红灯之际,突然意识到这条拥挤的马路是人民路。而这车道竟然这么窄,与我刚才开过的高架对比,它一下子就显得局促而窘迫。
我印象中的苏州人民路,简直像彩虹一样架在我梦里,它通往姨奶奶的家,那里有令人今生难忘的香炸大排和彩色水果糖,那里有干净的地板房间和种满花的院子,打开桃花坞里那扇叽嘎作响的木门,我总是能看到姨奶奶久久等待的高兴劲儿,只是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出我迫切想吃大排和糖果的心思。
姨奶奶是外婆的亲妹妹,她们差15岁,由于父母早亡,长姐如母的外婆与她相依为命,出嫁时也一起把她带到了外公家,转眼18岁,不断有人上门说亲。外公觉得与他一起干活的那位城里大龄青年还不错,于是介绍给了姨奶奶。她能嫁进城里,这也是田沟村的一件大事,这意味着可以得到一个城市户口,摆脱农民的身份,这种阶层的改变在那个年代是无上的荣耀。随之可以享受到的福利自然包括不用种田,可以体面上班,每月分得商品票,穿的确良的衬衫,到大光明看电影。
而事实上也如此,每次外婆带着一大包山芋,萝卜去城里看望妹妹时,姨奶奶总偷偷把存了好久的肉票,粮票,布票塞一些给外婆,方巾扎成的大包袱里藏着着桃酥,肥皂,洗衣粉等各种用品,姨奶奶的婆婆总会在门缝冷眼观望,这个小脚的城里老太太涵养虽好,可心里头对儿媳妇这边的乡下亲戚总有很深的不屑,主要是对因为那个鼓鼓囊囊的大背包怀着深深芥蒂。
后来,我,两个表姐,一个表弟一听到去桃花坞姨奶奶家,就争着人人要去。外婆每次都拗不过我们滚在地上哭,躲在门后哭,掩在灶台边哭的各种心酸样,2毛钱一张的16路公交车票,带4个小孩,总是惹的售票员一个个白眼飞来。纵使两节车厢的16路车挤的人喘不过气来,但内心是极度兴奋的。运气好起来,还是能挤到窗边的地方,我看着窗外景色由农田变成高楼,路边的行人衣服从膝盖上打补丁到女人们的花色连衣裙,我对城里的渴望直接显露在砰砰的心跳上。
汽车进入人民路,那种宽敞的马路,简直比我家的客堂还要平整,来来往往骑自行车的男人女人衣着体面,两旁被修剪的一样整齐的大树完胜村口那棵杨树几百年啊。
人民路北寺塔下来,走过桃花坞大街一转就到了。姨奶奶住的是唐伯虎的老宅后院部分,斑驳的院墙上隐约可见一些雕刻画,吱吱呀呀的每一扇木门后都是一户人家,楼上的人家跑起来,楼下就能听见咚咚的回声,住在乡下平房里的我特别喜欢听这种地板的回声。她的邻居老爷爷养了一只八哥,会说好多话。我见过那么多鸟儿飞过田野,却第一次知道鸟儿会说话。我见过那么多野花开满和合山,却第一次见到那些盆栽的牡丹,茉莉,与文竹那么秀美。城里人的生活,真真是在我心头飘过的一朵云,而最让我觉得深刻的还是那个炸大排。姨奶奶在檀香扇厂的食堂上班,她做的一手好菜,在得知我们来的时候,会去买好大排,用鸡蛋面粉裹好,拍松,等我们一到,油锅便热起,那四溅的油里飘散出来肉香,简直能把我的魂魄夺走。吃完饭,还有在人民商场买的水果糖分给我们吃。作为一个长在田沟村的孩子,城里就是梦里的天堂,而姨奶奶就是那个打开天堂大门的人。
后来。慢慢长大,去的次数便少了,外婆去探望姨奶奶时,叫上我们,我们也都推辞。主要是城里的吸引力在下降,谁也不会为了吃个大排而去听两个老太太扯一天的淡。
前几天,听外婆说起,姨奶奶家住的旧宅是文保单位,政府给她们提供了新的安置房,可只有一套,她两个儿子为了分房,多少弄的有些不愉快。更令人难受的是,姨爹过世了,只剩姨奶奶一个人独居着。她是过惯了节俭日子的人,一个人有时一天就吃一个菜,多余的钱,她总是资助着买房还贷的儿子们。
外婆年纪已经大到一个人不能出门的境地了,所以,基本上都是姨奶奶来木渎看她。
每次聊天,姨奶奶都会抱怨:“当年,如果我不嫁进城里,我现在也有三套房子。当年,如果我不嫁进城里,也不会被那个小脚的老太婆看不起一辈子……”
而外婆总是据理力争“我怎么知道现在房子这么贵,再说你在城里过那么多年好日子的时候。我天没亮已经在喂猪,拔草了。”
怏怏的,外婆又会补充一句“你年轻时,老是说,等退休了要带我北京去,杭州去,桂林去,现在我路都走不了了,你反正提也不提了”
“是啊,你要走的动,我是可以带你去”姨奶奶也毫不示弱。
“旅游是不要去了,浪费那个钱干嘛?土都埋到脖子上的人了。你呀,别老想着小孩,对自己好点,多买些菜吃吃”说着,又露出舍不得的关切来。
而每次姨奶奶回城里,妈妈都会把准备好的肉,蔬菜,生活用品打包成一个大包裹,架在滚轮箱里让她拿回去。
那背影里映着过去的影子,只是暮年如此,未免有些伤情。
时代的洪流里,我们更多的是依附于命运安排。而主动能做的,就是亲人间的惺惺相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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