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母亲的战争
十四岁那年,我过了一个极其尴尬的生日。
记得那天很冷,一连几天都在下雨,放学之后,我没像以往那般磨蹭,而是披着雨衣一路小跑往家里跑。我想,母亲一定给我做了一桌子生日菜,她应该记得我的生日。
喜滋滋的推开大门,看见她正站在房顶上艰难拉扯一卷塑料布,我兴奋地跑过去仰着脑袋大声喊:"妈,今天是我的生日啊!"正累的喘不过气的母亲怔了一下。忽然冲着我嗷嗷大骂:"死妮子,儿生母受难,还不赶紧上来帮我一下,屋里漏的都成了水帘洞了还过什么破生日!"
我在一万点爆击中度过了我本应充满仪式感的生日。那年,她刚刚临近不惑,跟现在的我一般大的年纪,凌乱的头发,愤怒的眼神,还有那暴着青筋的皮肤。她用一种极其粗暴方式,如针芒一样刺痛了我整个神经。
我忘记了是怎样饿着肚子回到了学校,但我忘不了当时愣在院子里冷雨和泪水混合一起的那种委屈。从那之后,所谓生日,成了我每年这一天难以启齿的伤疤。
年少时不懂稼穑艰难,也不懂那个年代生存远远比生日重要多了,光认为她不是爱我的,她每次都以一种粗砺的语言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一层层的疤痕。小时候住的是灰瓦红砖墙的平房,木头椽子顶篷,湿漉漉的洋灰地面。每一次与她的争吵,我躺在我的小屋子里机械数着屋顶上的椽子,我用沉默对抗她那永远没有直白而又生硬的腔调。有一次跟胡同孩子玩捉迷藏,不知从那蹿出一条大狼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住我的小腿,当大人把它撵走时,我的腿上鲜血直流。母亲把带我到防疫站去打狂犬疫苗,要知道伤口在哪就得打在哪里,我疼得哇哇大哭,可她连一个安慰和拥抱都没有,反而是一个劲埋怨我是因为不老实才自讨苦吃。
那时的我,任性叛逆,我渴望变成一株成熟的蒲公英,等待着风一吹我就走的准备。我从未像别人家女儿一样亲昵地搂着她撒娇或者嬉戏,我连牵她手的心情都没有。甚至还想用离家出走得方式去吓唬吓唬她,我跟母亲就像两只满长满了硬刺的刺猬。现在想想那些当初一意孤行说嫁就嫁的勇气,和我成长过程中自认为缺失的温柔母爱有很大的联系,只是我不知道,时光可以淘汰所有的悲哀,还有我那卑微而又敏感的抱怨。
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生活的磨砺早让我没有了矫情的叹调,母亲身体已经变得不再康健,她的步履日渐蹒跚,上下楼梯总是扶着栏杆,她丢下东西立马就忘了放在哪里,她的眼神日渐混沌,她身体所有的特征都再退化,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歇斯底里的吼我,甚至拿起笤帚把子扔我了。
我也曾在工作劳累时压不住怒火呵斥自己的孩子,有时也会忙得昏天黑天而忘记了自己的生日,很多时候也会缺乏耐心懒于沟通让自己的孩子受尽了委屈。我努力地让自己不复制她当年的行径,但似乎又在无意之间我居然变成了她当年的缩影:脾气有点燥,性格有些直,那出言不逊的伤害,不可一世的态度……我渐渐理解,做母亲,其实是一个修炼的过程。
那天,又到生日,依然习惯了没有母亲的电话,给父亲拨打手机,末了顺嘴嘟囔了一句:"今天是我的生日。"父亲说:"记得!记得!你妈昨天就说你生日了,她说俺家最小的妞妞也奔到中年了!"放下电话,一阵酸涩。原来我对母亲的误解如此之深。用这一颗不平的心看待人和事,委屈了自己,辜负了亲情。
我与母亲的这场战争,终于在无声无息间停止了,我却怎觉得是我输了呢?母亲,我们还继续斗吧,斗嘴、斗心,哪怕是让你破口大骂,我也心甘情愿。可她,懒得理我,朝着岁月的尽头踽踽独行。记得曾读过一段文字:有些事情我们年轻时无法懂得,当懂得时却又不再年轻。我们总是在历经之后才有了切肤之痛的醒悟,有的爱需要及时去表达,有些事还需赶早去做,这样,才能不再生命中徒留缺憾。
一个落日的黄昏,我带母亲去湖边玩,她的步子是那样的迟缓,我下意识放慢脚步,我想我有足够的耐心来等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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