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翠烟进门的那天大太太也在,头上盘着“飞天宝月”斜髻,面上涂了“玉碎寒霜”的粉。
听说这粉是胡粉,还是老爷命人特地从西域运回来的,只小小的一盒,便有十金之价.
她沈翠烟更是从春抹到夏,从夏又用到秋,气得大太太的一口玉米银牙,都要咬碎了.
为了防止这妖妇再整出什么幺蛾子,大太太便干脆让沈翠烟入了府,自己平日里也可以挟制些,打压着。
“姐姐,请用茶!”
大太太是世家出身,平日里就是见不得这些风尘女子妖妖娆娆的样子,便并不伸手去接茶碗。
茶水滚荡,也想给她下个下马威,涨一涨自己这当家主母的威风。
沈翠烟微微一乐,收回茶碗,并不顾忌众人目光自己先嘬了一口,嗽了嗽口,竟又吐回茶碗中,然后来着嗓子。
“老爷~~也不怪姐姐不肯喝,您老弄这些个去年的陈茶沫子唬弄人,抠索的。”
沈翠烟十指纤纤,涂了大红的凤仙花指甲,是越发显得手指白嫩了,杵在孙大为胸口上,隔着衣裳画圈圈,撩得人心痒难耐。
“哎呦,我的宝贝呀!老爷屋头里有上好的茶叶,走,咱俩慢慢喝,好不好!”
沈翠烟勾着孙大为的衣裳领子,径直往内室去,一步三扭,那模样就像个成了精的妖狐。
“混帐,简直是混帐”!
大太太也是待沈翠烟勾着老爷走远了,才敢骂出口的。
自小的家教,《女德》《女诫》可着实是毒茶了一批妇人,平日里她们都以夫为天,习惯了,也并不太敢约束孙大为,这才造就了他“浑不令”的性子。
其实当年在孙大为上门求亲之际,父母便不同意大夫人下嫁,二人门不当,户不对。
可大太太偏生就一门心思认定此子纯良,来日会有所作为。
虽然,现在孙大为也混了个从四品的官职,高不成,低不就,可这不?又与个青楼妓子混在了一起 。
总之,哎!
大太太长叹一声,要怪也只能怪自己这肚子不争气,过门二十几年,只为孙家生育了一个女孩,其实孙大为此时纳妾,半生已过,也算对得起她了………
一夜无眠,大太太特意起了个大早,盯着厨房,弄了两个小菜,毕竟家中多了一口人,很多事,她就不能懈怠了。
可惜大太太直等到日头高挂,午时将到,沈翠烟才拧着跨,裂着衣襟,朦胧刚起。
“姐姐,早呀!”
沈翠烟在未入青楼之前,其实是北方人,身材高挑,凸凹有致,带着一股子野性美,着实让人眼前一亮,秒杀大太太的温柔贤淑,软语侬依。
“你怎么才起?老爷呢………”
沈翠烟很随性的坐在桌前,拿起一个小点心便开吃,那两条大长腿在裙子下头交叠,还随着小曲,一点一点的打节奏。
“那个死鬼呀!昨夜在我屋子折腾了半宿,听说今天上峰找他,商量什么赈灾款的事,一大早就跑出去,给人装孙子去了!”
今年多雨,河道两旁不少农田都受了灾,庄稼尚未长成,一年收获便付诸东流,这事大太太是知道的。
可这老爷好歹也算朝廷命官,如此机密又怎敢说给一个青楼女子当做枕边密语呢!
大太太只好干咳了两声,训斥道。
“你现如今已经入了孙府,成了姨太太,从今以后便也是有名有姓的人了,切莫 再搞出这等轻浮的派头来,成何体统!”
”呦!今天这日头是打西头窜上的天吗?我沈翠烟一惯如此,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沈翠烟瞪着眼, 以精准无比的手法把半块小饽饽丢进了大太太面前的粥碗里,溅了她一身一脸。
“你放肆!”
大太太被手下婆子扶起,气得手都抖索了。
沈翠烟不但不 怕,还一屁股坐在了饭桌上,捏着嗓子,殷红的嘴唇一张一合。
“怎么样?你不让放肆我也都放肆过了,可你相公偏生就喜欢我这幅放肆的样子!哈哈哈!”
大太太落慌而逃,她也不是惧怕沈翠烟,而是因为恰恰沈翠烟说得都是事实,就算没有沈翠烟,孙大为也快有十几年没上过她的床了,具体的时间,长到她根本就记不清了,好像是在她生育女儿不久,大夫说她伤了根基再难有孕,也好像是她听说丈夫再外有了新人之后……
大太太回屋对镜痛哭,可岁月无情,她眼角眉梢全悄悄爬上了细纹,早就没了楚楚可怜的动人之态。
其实在年轻之时, 大太太也算个地道的美人, 冰肌玉骨,眼若桃花,只是岁月无情催人老呀……
也是从那天起,大太太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整日不再执着于和沈翠烟争风呼吃醋,而整天命令下人去寻什么驻容养颜的法子。
这一下倒是把沈翠烟闲得够呛,这宅斗没了对手还真是寂寞如雪呀!
这天,沈翠烟靠在墙根,正一边懒懒的晒太阳,一边嗑瓜子,忽见一个年轻妇人青了半边眼眶,抽抽噎噎便进了门。
“这谁呀!”沈翠烟好奇问看院子的家仆。
家仆知道沈翠烟受宠,是老爷心尖上的人,便恭敬回道。
“是咱们府上的大小姐,三年前被老爷夫人做主嫁去了清河苏家,却因为一直未能生育,被婆家刁难,几次逃回娘家无果……这回更狠, 直接被自己相公揍了个桃花朵朵开.
“他反了天了!妈了个巴子的,莫非是欺我孙家无人了!”
早些年,这沈翠烟在楼子里当姑娘时便是个火爆脾气,是一点就着,不过为人也仗义,虽沦落风尘,可骨子中总有些侠骨柔肠。
这大概也是孙大为衷情于她,甘愿抬个妓女回府的原因之一吧!
大小姐在婆家挨了揍,一时之间万般委屈,无人诉说,本想回府找娘亲撑腰,却不想娘亲都一把岁数了,最近也不知在沉迷些什么?倒把她冷在了一边……
不过还好,她爹的二夫人沈氏倒是想为她做主,不过看了看沈氏这一班随从,个个手中都拿了刀枪棍棒,怎么看也不像去家中讲理的,竟似匪徒下山一般。
沈翠烟拉着便宜女儿,带着护院家仆,一行二十几人,浩浩荡荡来了清河苏家,一进门,二话不说便先打砸一顿,其厉害程度,连后院看门老狗都硬是被掰断了一条腿,简直惨绝人寰。
这清河苏家,本也算书香门第,又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自己好一端端的独子被打瘫在了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一纸诉状,便捅上了衙门。
“都怨你,教出了这么个不成气的东西!”
孙大为气急败坏的指责着大太太母女,这个无能的夫人,她不但生不出儿子来,更是不会教导孩子。
他好生生的一个官宦千金,偏生被她做主,嫁给了一个只会读书的呆子,现在更好,这呆子还敢出手伤人了!
孙大为瞧了瞧女儿那挨了揍,还畏首畏尾的样子,就宛如一只受了惊的鹌鹑。
“别骂了,人是老娘带人打的!孙大为,你一个朝廷的命官,亲生女儿还能被个书呆子拿捏了,简直是个熊包!那老娘跟着你混,倒不如回楼子里快活!”
沈翠烟一屁股坐在楠木椅子上,干脆开始摆烂.
“你呀!惯是个惹祸的妖精………”孙大为笑骂道。
没几日,苏家便递上了一纸休书,这孙大小姐,也算解脱。
大夫人本以为经过此事,老爷会厌弃这个不知轻重的沈翠烟,却没有想到,二人却走得更近了。
孙大为还给沈翠烟买了一套红宝石的头面,试戴的那一天,连自己的女儿也笑盈盈的在一旁称赞,这一幕显得这个家里,好像只有她一个外人。
于是大夫人便病倒了,病势延绵,半病半气。这一闹,便从初春,闹到了盛夏。
这一天,大太太忽听到院子有鼓乐声响,便随口问道:”是谁在府中喧哗?”
有丫头立即回道,“是二夫人请了戏班子,在府中搭台。”
这倒也稀奇了,不年不节的,倒也勾起了大太太的好奇。
下人搀着大太太出屋,不消片刻,便来到戏台前。
大太太只见台上唱戏的是个俊武生,隔着戏台,两人却也像隔了万水千山一样,正与沈翠烟遥遥相望。
大太太也是过来人,也年轻过,又怎会看不穿这是一对有情人呢!
在晚饭后,大太太便看见沈翠烟一个痴痴望着空戏台发呆,便用话点她。
“沈翠烟,我虽然不喜欢你,可老爷却是爱极了你!所以我并不希望你辜负了他的爱重,别做出有辱我孙家门风之事!”
半天, 大太太却只得到了沈翠烟“噗嗤”一笑,嘴角斜吊,笑得极其讽刺。
“大太太,我若是你,有空便多关心一下自己的女儿吧!自从被休弃之后,她可爱笑多了!”
大太太一脸蒙圈, 她这是在嘲笑老爷对她的爱慕,还是在嘲笑自己的女儿被人休弃呢?
总之,沈翠烟笑得极为讽刺….……
不久之后,大太太便明白了,孙大为因为贪墨赈灾款之事,整个孙府都被抄没。
可在全家即将面临被发配之际,孙大为却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求沈翠烟救救他们!
原来此次主审案子的韦侍郎是沈翠烟的相好,孙大为想让沈翠烟施展个美人计,可她却执意不肯。
沈翠烟始终都还记得,曾有人对自己说过,既入了孙府,她沈翠烟便也是有名有姓的人了,是正经八百的官家姨太太………
“你个婊子,这会儿倒是跟老子装起来了,莫不是忘了自己从前是什么货色!”
孙大为见沈翠烟不肯,便死命抓着她的发髻,把她的头撞向墙角,不大一会儿,便血流满面。
沈翠烟刚开始还满眼冀望的看向大太太母女,可二人出身尊贵,养尊外优,早就被孙大为的凶狠模样吓破了胆,不大一会儿,沈翠烟眼中的希望便完全寂灭了。
“我同意………”
“女人就是贱!”孙大为不屑的向沈翠烟啐了一口浓痰。
大夫人只知道不久之后,一家人便都被齐齐整整的放了回来,孙大为也继续宠爱沈翠烟,仿若无事。
而沈翠烟平日里的作风也依旧放浪形骸,喜欢媚笑,可那笑容却再也达不到眼底.……
一天,一家人出门上香,见门前扫地的小和尚生得眉眼清香,沈翠烟看着看着,便流了泪,回家没多久便一脖子吊死在了自己屋里的房梁上,等仆人发现时,她就像一根腊肠。
“晦气! ”
这便是孙大为对其心爱女人说得最后两个字了,后来还是大太太母女,为沈翠烟收敛了尸骨,送去佛堂供奉。
“小师傅,你可认识她!”
大太太捧着沈翠烟的灵位不死心的问,她沈翠烟曾经是多么张扬的女子呀!大太太实在不甘心,她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没了,无人在乎。
小和尚接过灵位,十分珍重的用袖子擦了擦。
原来在很久之前,二人在同一个戏班长大,可长大后的的沈翠烟却出落得越发水灵,后被班主玷污,又几经辗转,沦落风尘……
在孙府搭台唱戏的那次,是她们多年之后的头一次见面,他是提出过要带沈翠烟远走高飞的。
可沈翠烟却向他坦言,自己现在是府中的二夫人了,虽还是妾,却是良人,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万万不能堕了孙府的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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