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年到凉山,如今五年过去了。当时走出干海子村说,以后一定要写一个全面的调查报告,把这次特别的社会调查经历记录下来。虽然也零零散散写了不少,但基本不成体系。今年在《经典咏流传》中听到梁俊和乌蒙山的孩子们唱《苔》时,突然想到了五年前的一些经历,就想何不早点动手,完成一个迟迟未了的心愿。
静而凉
凉山,又称西昌,坐落在四川的西部,靠近西藏。它位于横断山区,地势落差特别大,基本可以说是“地无三尺平”。
很多人知道这里只是从地理课上,但当你脚步真实地踏在这里的土地上时,你才会骤然生起一种人生天地间的博大感和永恒感。所以,每个人都应该不时地走出去看看,不是单纯地看新鲜,而是带着某种崭新的视角去看世界。
我们总会一不小心就把人生过得一成不变,似乎命定就该如此。说着一些似乎铁定而不可改变的事实;劝服着那些为生命寻找意义的犟种,告诉他们你所以为的全部真理。我们把日子过得单调乏味而又心安理得;我们把个人的独特性抹杀掉,活成了肖小之徒;我们把存于天地间的姿态扭曲如蛆虫爬行,孰不知人生而伟岸挺拔。
当你站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川西高原上,头顶一轮天地间少有的洁白的明月,呼吸着世上少有的干净的空气,相信你会撇下生命中诸多的琐碎和多余,由衷为生命本质的纯粹和透明所感动。那轮月不是中原的月,没有诗词的浸泡,没有爱恨情仇的纠葛,只是纯粹的白和淡淡的圆,静静地照。那空气是从雪域高原上飘荡来的还带有阵阵寒意的冷,进入鼻腔是透心的凉,一种剥离感的凉,一种驱魅请魂的凉。自然的透彻和生命的澄澈达到了一种完美的融合。
所以,多年后才明白凉山行对于个人的意义。似乎灵魂中永远抹不掉一点冬天的色彩,无论走到哪里,心都有一种永远无法捂热的凉,不是添加感情色彩的凉,而是一种静极而生的凉,一种天地独一人的凉。不喜悦,不悲伤,不孤独,不绝望。好似融化一切于行走和经历之中,闭目睁眼都只见雪山,红日正待翻越绝巅。
慈而安
老子在《道德经》中说,“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简,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其中慈是放在第一位的。佛家讲慈悲为怀,儒家讲忧国忧民,世上所有的宗教和思想的顶点无不讲博爱。没到凉山之前,我并不明白何为慈悲,何为感动,而凉山行让我明白了这一切。
印象极深的是当时经过小金江时,看到两山之间有一条木板桥,不过这木板桥属于晃晃悠悠没有桥基的那种,人走在上面左右摇摆。山对岸有稀稀落落的小木屋,和金沙江旁边的一样。偶尔还可以听到阵阵的狗叫声传来,和中土的没啥区别。一位年龄估计最多四十的妇女背着竹篓从对面山通过木板桥晃悠悠走来,竹篓里装着玉米。通过装束基本可以判断她是彝族人无疑了。她看到我没有说话,眼神略带新鲜而又木讷,从我身边静静走过,篓里的玉米,金黄色可见,大小也可见。
这一幕似乎太过平常,但时隔多年依旧记忆犹新。那山,那桥,那屋,那狗,那人,那河,似乎都成了人生的某种隐喻,透露着一种普遍而又特殊的意义。那山似乎为人生自身,那桥似乎为局部的出路,那屋似乎为暂时的寄寓,那狗似乎为野狼,那人似乎是普遍意义的人,那河似乎为轮回。天地之间,无人不背负大山而沉重活着,我们又有谁不是在局部的出路上做着某种探索和突围;一条木板桥如暂时的希望,把我们由此岸渡到彼岸,而前方依然是另一个看不到的彼岸;一座木屋寄此身的哲学意义和一座大楼寄此身,甚至和蜗牛借壳而生的哲学意义本质上并无多少不同,都是如苏轼所说的“天地之一粟”与“寓居”。等等。
而那一刻的那人和我具有作为人根本上相同的命运安排,只不过是所背负的山不同,所走过的桥不同,所住的屋不同,所经过的河不同罢了。她们被命运的必然性所支配,匍匐在地,卑微如蝼蚁,生过的和死去的都好像只是一种无意义的从无到有再到无的重复和轮回。而我,却早已觉察到了人生的某些实相,站在一个客观的立场上去审视自己的整个人生境遇与意义,这又是不同而特殊的。
以及到泥珠村遇到的阿嘎嫂子一家人,她们都是普通的一群人,又都是善良的一群人。她们的善良属于那种特别单纯的善良,就像格桑花一样简单的美,是升腾于人性毫不经过深思熟虑情感算计的纯真之美。她们的善良也让我重新开始思考作为普通人自身活着以及之于这个世界的意义。就像梁俊《苔》中唱的“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每个平凡的个体对于自己来说,只要静心倾听自我,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神圣感,而这种神圣感绝不输于任何一个伟大人物的自我感觉。同时,她们对于这个世界的价值在于,用自己的存在默默诠释着世界多样性的意义,这种意义就是梁俊唱的“你是拼图中不可缺的那一块”。而在那些虽然平凡但道德素养很高的人身上,这种意义显然更可贵。就像阿嘎嫂子,她的朴素、善良与坚韧,对任何一个思考人性问题和人类道德走向的人来说,都是特别具有启示意义的个体标本。
而这种种对我来说,就是明白了人生天地之间的某种悲剧色彩,同时在悲剧之中品味人性之善的价值,在品味人性之善的价值中让内心自觉生发出一种最朴素的慈悲感,以及慈悲感背后的博大感和永恒感。一个人只有明了了慈才会得到内心真正的安,而任何为己的获得都不可能从根本上给自己真正恒定的宁静。
当我来到凉山时,夕阳已黄昏,当我离开时,干海子村秋雨潇潇,木里山顶早已开始飘雪了。依稀记得一位藏族妇女骑着白马在雨中缓缓前行,一棵树下掉满了山楂,红色的。走过一片片苹果林,也就慢慢离开了凉山,离开了木里。但时至今日,我还念念不忘凉山的月与一张张古铜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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