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的荠菜嫩,我已经冰了不少了,焯一下直接放冰箱里,拿出来包饺子时就跟新鲜的一样。”
“饺子还有吗?上次的笋干稍微老了一点,你不喜欢吃豆腐干我就没放,这次要不要切一点花生进去?”
这几天你们回老家过清明,你隔三岔五地打电话给我。
自从到湖州之后,冰箱里就始终放有一袋袋的饺子,荠菜馅、笋干馅、白菜馅,偶尔会有芹菜馅,三十六个一袋,那刚好是一个盛放饺子的蒸格的最大限量。每包好一屉就快速放到冷冻箱里,一个小时左右,饺子就差不多硬了,再一个个取下装在保鲜袋里。爸爸说:“这样省地方,可以多放几袋。”善于收纳的爸爸对于如何发挥各类物件的最大功效总是颇有心得。家里这样的蒸格有三个,这样的话,等第一个取下来之后就可以接着放下一屉了。就这样,每次你跟爸爸从切肉到包好饺子都要用上整整一天,而我冰箱里的饺子,眼看快要吃完了,你就又送过来了,从未间断。
另外一样冰箱里从未间断的就是蛋了。鸡蛋是给小菡的, 她每天都要吃一个水蒸蛋,鸡蛋口感嫩滑些。现在要搞到一些正宗的土鸡蛋、土鸭蛋不容易,你跟爸爸每次回老家,就是一场大采购,提前两周会打好电话,预订好蛋的数量,千叮咛万嘱咐地一定要留好。你们为人厚道,那个养鸭的大娘,去年总共就养了四只鸡,过年时给儿子、女儿和自己各一只,另外一只就是给你们的,对了,前年,就养了三只,原本给自己养的那只也给你们了。
厨房是你的舞台,从小到大,我们家总是高朋满坐,不光是因为你和爸爸的热情与真诚,你的厨艺征服大家味蕾也是极大原因之一。人说食不厌精,好烹调首先要有好食材,而我们家的食材,则是顶顶讲究的。肉、蛋一律都是家养的,鱼、虾只买野生的,蔬菜就更不用说了,自是要最新鲜的。任何一道普普通通的菜肴,一经你的手,就鲜美无比,常常吃着吃着就会有“怎么可以这么好吃!”的念头。而我们一家人的嘴,就是这样被你宠坏了。
一袋袋的榨面、一段段的年糕、一块块的土猪肉、一根根的皮卷、一只只的小汤包……这几日,你又回去晒笋干菜了,没有笋干菜,怎么做番茄笋干蛋汤呢?对了,还有排骨,小菡要喝排骨汤,你会守着那个猪肉摊的大叔,让他有好的猪就打电话来去取的。我知道,为了这几块排骨,你们每年还送几条烟给那个师傅呢。你知道我挑,你担心我吃不惯有腥骚味的肉,你担心我吃不惯散散的蛋,甚至连酱油,你都是从新昌的酱品厂买了送过来的,因为我们家已经二十多年没吃味精了,你知道我吃不惯添加剂过多的鲜鲜的味道。
我知道,无论如何,你是不会放心的,因为,你是做娘的呀。
一四年侄女出生,你和爸爸开始了到杭州照顾孙辈的生活,那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别,不过,那是一种欢喜的别离,只不过是暂时拉开了物理距离,等侄女大点了,你们是要回来的。
一五年我怀孕了,你带着刚满周岁的侄女回来照顾我,那时,小陈已在湖州工作,我一个人在新昌,你是无论如何不会放心的呀。小菡满两个月,你才又回了杭州。
一六年我就到了湖州,接到调动电话那天我刚好在你身边,在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你一时不知所措。后来想起来,那天你不停地从厨房走到房间,从房间走到客厅,从客厅又走到阳台,又从阳台走到厨房,不知多少个来回,而我,则忙着打电话,忙着应证,忙着告知,忽略了你一夜之间的心酸与苍老。一年多后,爸爸才跟我说,你哭了一年多,才开始慢慢习惯。
“昨天我去市场,觉得这件衣服挺适合小陈妈妈的,我便买下来了,你拿回去让她穿穿看,尺码应该够大了。”你拿着一件红底大花的薄棉袄对我说。婆婆是标准的庄稼人,喜欢喜庆一点的色彩,所以每次你都特意选她会喜欢的款式与颜色。“小陈妈妈不是有风湿吗,上次我买了套艾灸,效果挺好的,我就让爸爸再订了一套,你回去的时候带去让她试试,要坚持使用,肯定有效果的。”你一边说一边给我示范操作方法。“哦,好的。她一定会喜欢的。”“嗯,这个不错,我会督促她按时使用的,效果好的话可帮了她大忙了。”每当那时,我总是在你身后大声地回答,有些故作的清朗,而聪惠如你,怎能不知。自从婆婆开始帮我照顾小菡之后,我们娘俩之间就有了这种默契的不以言说。是的,我怎能不知,你所希望的是想让她对我这个媳妇,你的女儿,你的再也无法同在一个屋檐下好好照顾的女儿好一些,再好一些。
我的颈椎原本就不好,来湖州后竟然开始一到周末就头疼,几乎无一例外。我知道,那是一周下来积发的,工作强度的变化,再加上这几年二十四小时无休的带小菡,拉紧的弦一到周末稍微可以缓口气的时候就发作了。只要遇上,你就不容推辞地为我按摩,你柔软的指肚有力地在我的肩和脖子上按压、滑动,经络被慢慢地推开,紧绷的肩头慢慢变得柔软下来。
“叫你平时多运动你不听,身体要自己知道的呀,不然老了有苦头吃。”你一手按压着脖子上穴位,一手托住我的前额。
“嗯。”
“头不疼一点了吗?眼睛亮一点了吧?”
“嗯,好多了!你歇一会儿吧,手太酸了。”
“没事,不酸,我再按会儿。”你固执地不肯停下,一如二十年前的我。
你有偏头疼,天气晴雨变化头就痛得厉害,初中起,我就开始帮你按摩了。你心疼我人小力弱,总叫我多歇歇,而我呢,真心想为你减轻疼痛的同时逞着一半的强,一定要按到手脚麻了提不起时才肯停下。而现在的我,软软地靠着你,接受着你的安抚,我知道你累,但我更知道,你是喜欢的,你愿意被你心头肉一样的女儿所需要,你,是我要依靠一世的娘。
虽然离得不远,但算下来,碰面的机会一年还不到二十来次。“你不是还有几天假期吗,干嘛要急着回去?”正月初七那天起,你就开始念叨了,言语中是有些愠气的。
“再住几天吧,平时也没机会。”到初十那天,语气就变得有些央求了。我们走时,你没下楼。而我,早就看到了,你眼里的泪。
“妈妈,外婆怎么哭了?”不谙世事的小女追问着,声音清脆而响亮。她现在这么小,是不会懂得掩饰的。女儿,知道吗,就如妈妈早起上班时你的不舍一样,你小,可以放声撒娇,但外婆和妈妈,一个只能,泪目回避,一个只能,如鲠在喉。
那天,小菡在你家,这是她第二次离开我身边,有你和爸爸照顾,我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你们远比我更细心,更周到。那天晚上,我给自己做了一碗炒年糕,当咸肉在油里嗞嗞响着飘出浓浓的香味时,我鼻子里充满的愉悦感,已经远远超过刚刚煎鸡蛋起锅时闻到蛋香味时的感受了。下笋,下年糕,可惜没有蘑菇,不然汤会更鲜美些,接着洒几滴黄酒,放下青菜炒几铲,加水,咕嘟咕嘟煮上十几分钟,当汤开始冒出一个个泡时,就可以起锅了。盛在散发着柔光的白瓷碗里,撒上金黄的蛋丝,趁着热气氤氤,滋溜,第一口年糕滑进了嘴里。咸肉、蛋丝、春笋、青菜、浓汤的香味交织在一起,在嘴里盛开成一朵肆意的春花。
第一次,我因为食物而盈红了双眼。这是家乡的味道,我,想家了。用心地为自己做一顿饭,一份简单的炒年糕,用你们专门去乡下采购的放养蛋,用朋友记着我喜欢吃而每年都专门叫他妈妈为我做的咸肉,做一份简简单单的家乡的炒年糕,做一份常常闯进我记忆中的,那个回山电管所小院里敞开式厨房中端出的炒年糕。
自从开始照顾侄女,你就放弃了以前对发型的一丝不苟,我才知道,你的头发原来已经完全花白了。龙应台在写到与她的儿子安德烈的相处是这么说的:安德烈的人生线条和我的线条交叉点过去,我们此生不再有机会同住在一个屋顶下。总是在机会过去之后,才明白,我必须学会把暂时片刻当作天长地久。而陪伴美君,她的已经无法与她进行交流的母亲,是她错失后的课业实践。
我知道,以后的日子里,我将千百回地魂牵梦绕我的家乡,一如你将千百回地魂牵梦绕你的放不下心的女儿。今后,我也要学会把每一个相处的片刻当作天长地久。转身离开就再也不可能回去的我,只对你们,我是有亏欠的,只是,面对着你时,我又说不出口。不过,我知道,你懂的,你是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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