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影华灯，柔柔的晚风颤抖，墨色遣入晕染成夜，高大恢弘的宫殿错落有序，一派肃穆，不知承载着多少人的悲欢离愁。
微薄的暮云漏出几点疏星，柔和皎洁的月光从窗泄下，一地迤逦，宛如天上宫阙。
她坐在软榻上，垂首翻阅手中的书卷，素雅的紫色烟罗宫装，青丝挽成随云髻，红宝石累金丝步摇轻轻摇曳，露出一小截雪白滑腻的颈，灯下线条柔和面容温婉，唇角微弯，是他最爱的模样。
果然，他的眼神流露出几丝痴迷，上前执起她的手，触手微凉，轻斥道：“秋意正浓，爱妃怎生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语气轻浅，隐隐含着宠溺。
她恍然地看着他关心的面孔，没有欣喜，没有心痛，有的只是讽刺、悲凉。呵，都帝王多薄情，其实只是他的情非你而已。
鼻子一阵酸意，忙垂首阖目，掩去眸中情绪，未几，扬起一抹笑，站起来福了福身子，容色娇艳，烟波盈盈，道：“臣妾知罪，请皇上责罚。”
绢细的身子纤楚动人，一如既往的柔婉如水。
层层叠叠的帏帐落下，芙蓉帐暖，红鸾星动，一夜恩宠。
谓我长安
(二)
皇上留宿琉月宫的消息风一般传了出去，几人欢喜几人愁，前朝的水更加深不可测，暗流汹涌。
纵然后宫佳丽众多，皇室仍血脉稀薄，只得荣贵妃所生二皇子墨辰，柔妃所生三皇子墨祈。皇后向来病弱，大皇子早夭后更是终日缠绵病榻，后宫之主名存实亡。荣贵妃与柔妃共同打理后宫事务。
柔妃二十年来荣宠未衰，曾有朝臣以妖妃之名上奏皇上请求赐死柔妃，皇上怒杀所奏官员，自此无人再敢提此事，但柔妃位分再未升。三皇子也颇得圣眷，赏赐不断，未冠即可出宫建府。
皆以为太子之位迟早会落在三皇子身上，怎料沧州私盐一案，皇上不满三皇子的处理方法，怒斥其手段太过狠辣，罚其禁足府中反省，同时诏令二皇子协理朝务。而现在又留宿琉月宫，谁也猜不透帝王心。
放下小巧的剪刀，示意宫婢把插好的花放好，清新淡雅，余香远韵，满意地勾了勾唇，莲步轻移，掬起水净手。
“华安宫什么反应？”
“娘娘，荣贵妃早朝后去了御书房”，接过帕子为她拭手，道：“欲把沧州一案栽到三皇子身上，治娘娘不教之过，废妃位，皇上未允。”
她唇边泛起冷意：“这些年也真难为她了费尽心思对付本宫，行事却仍是如此轻浮”，若非有他护着，早不知死了千百遍。
他极力为你们母子隐瞒，却想牺牲我的儿子当替罪羊，我也成为挡在前面、众矢之的的宠妃。可惜他通习帝王之术，为权衡前朝，也不会轻易废我。
(三)
荣贵妃出了御书房，乘轿辇回到华安宫，想着皇上竟不肯把苏舒那贱人给废了，心中意郁难平，阴沉着脸抿了一囗宫婢奉上的清茶，“砰”的一声把茶盏摔在地上，甩了她一巴掌，尖锐的指甲在脸上划出骇人血痕。
“贱人，你是想烫死本宫吗？来人呐，拖下去杖毙。”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宫婢不断嗑头求饶，额上鲜血横流。
荣贵妃厌恶地将她踹开：“本的话没有听到吗？想死本宫成全你们。”
侍卫忙将拖走，求饶声渐行渐远，宫人们个个心惊胆战，跪在地上不敢出声，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贵妃娘娘每次发脾气总会殃及宫人，打杀宫人出气。
荣贵妃扫了一眼畏惧的宫人，心中一阵快意。精心打扮后去了柔妃的琉月宫。
对于荣贵妃的到来，柔妃一点儿也不惊讶，从容行礼。荣贵妃看着眼前面容清丽的柔妃，清水芙蓉般的脸，肤如凝脂，身段撩人，宛如二八芳华，说不嫉妒是不是可能的。她不明白，为何一样年纪，柔妃却是一丝变化都没有，这个曾经是她挡箭牌的苏舒，也不知不觉成了她最棘手的对手。
荣贵妃接过谨安手里的汝窑天青釉茶盏，玉指纤纤，豆蔻艳丽，轻轻抚过杯沿，稍稍眯眼，透出摄人冷光，道：“圣宠依然，本宫该恭喜你，是不是？”
柔妃笑了笑，道：“贵妃娘娘为何如此生气？在这宫里待了这么久，还没有学会冷静吗？你若是来兴师问罪，怕是找错地方了。至于别的……我倒是一点儿都没有亏欠贵妃的。”倒是你们，欠我良多。
最后一句，她没有说，也不屑于说，没有意义。
柔妃端起茶盏优雅地抿了一口，继续道：“贵妃娘娘若是有所不满，大可去找皇上，哦……对了，自上次风寒之后，皇上身子骨越来越差了，贵妃娘娘可别太让他心疼了，情绪起伏太大，可是会伤着龙体的。”
“你— —”荣贵妃用手指着柔妃，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双手颤得厉害。她向天之骄女即使入宫为妃，亦有皇上爱着护着，何时受过这种气？一时竟晕了过去。
柔妃瞧着倒是没多大表情，只派人将荣贵妃送回华安宫。
“娘娘？”谨安从袖中取出信件呈上，道：“三皇子让您不必忧心，他自有法子脱身。”
柔妃示意宫婢退下，接过信件拆阅，良久，勾起一抹复杂的笑，继而一声叹息，远眺檐上盘飞的鸟儿。
她既然那么想要，我怎能不推她一把？
快了，一切都快了。
雨入花心，各成甘苦，陌上红尘，最是伤人。
(三)
围猎时皇上遭到刺客刺杀，幸而三皇子救驾及时未曾伤及，天子脚下，如此猖狂，皇上严令刑部彻查，牵扯出沧州私盐一案，竟皆是二皇子所为，皇上震怒，本就江河曰下的身子经受不住刺激，呕出血来，卧病在床。
除庆元皇后病弱，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就是荣贵妃和柔妃了，两人的品阶够格，但二皇子出了这样的事，自是不能伺候，如此一来，柔妃则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柔妃盛宠二十载，来侍奉皇上怎么说都是理所当然，便一口应下了。之后一个月，柔妃每日在御前伺候，若是换了旁人，接了这差事，肯定会好好表现，只是柔妃除却喂药之类的事，同崇德帝的话少得可怜。
她立在龙榻旁，瞧着当年意气风发的他如今略显浑浊的双眸，心中再不起波澜，这么多年，她对他的感情早就没了，当初痛断情丝，后来虚与委蛇，这些年她一直当他娴淑乖顺的宠妃，面对他的表情举止都成了习惯，拿捏得当，合他心意。
她端起一旁盛着汤药的云纹瓷碗，对着他道：“皇上，该喝药了。”
祟德帝一直看着她的表情，这张脸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白皙莹润，明珠生辉。他没有喝药，开口道：“陪朕说会儿话吧。”
她端着药碗的手一顿，之后神态自若地放下婉，神态恭顺道：“皇上想说什么？”
“ 太子之位。”
她眸色微怔，看向他的脸，翕了翕唇，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心心念念只一个荣贵妃，若非发生这事，这太子之位他想给谁自是昭然若揭的。她们母子一直都是挡箭牌。
他看着她，眸色晦暗难明。
袖中的手倏然紧握，而后却亳不犹豫对上他的眼睛，道：“臣妾乃一介女流，太子之位关乎江山社稷，不敢妄议。皇上福泽深厚，眼下最要紧的不过是养好身子。”
虚情假意！他脸色一沉，伸出手捏紧了她的下巴，道：“你真的没想过谋取太子之位？他怎么出现得那么巧？眼下这局势，最有利的就是你们了吧。”！
“哼，最毒妇人心，个个的口蜜腹剑！朕对你不好吗？为什么要这样对朕？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坐上那个位子……”
……
一声声质问，眸色猩红。
积累二十载余快要将她逼疯，再压制不住，他的质问像一把火，彻底将她点爆。
她拂掉他的手：“那皇上呢？你辜负的又何止一个。怕我苏家功高盖主，为夺我苏家权势，为你的荣意，千方百计令我倾心于你，甘愿入宫为妃，可怜我竟为你一句不会实现的承诺毁了一生。”
“你问我为何给皇儿择祈字为名，当初我道是想为皇儿祈福。不是！因为我想祈求上苍不要剥夺我做母亲的唯一机会，祈求他能平安长大，祈求你虎毒不食子！”
她盯着他震惊愤怒的眸子，冷笑：“是不是很惊讶，作为一颗棋子，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呵，日日恩宠，不过只为把后宫算计、前朝忌惮引到我的身上，给你的荣贵妃安稳荣华。亲手描眉点妆，那胭脂里致使不孕的药不下百种，只需三日即可终身不育。”
“可惜上天有眼，可怜我，赐给我祈儿。”
“ 我永远忘不了，当你知晓我有孕的消息时，你那冰冷怀疑的眼神。永生难忘！”
“都是报应！！！你现在痛了吗？可你的痛比不了我当初的万分之一！！！”
………
都说出来后，压在心里二十年的石头终于拿开了，心中一阵释然，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她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
“若可以再来一次，你会怎么选择？”
还会入宫吗？还会嫁我吗？
脚步微微一顿，低眉敛衽，广袖曳地。
谓我长安
(四)
用早膳时恶心干呕了好久，召来太医，说是滑脉，她满心欢喜，想给他一个惊喜，去了御书房，却霎时从天堂跌入地狱，永劫不复。
“皇上，你说过太子之位是皇儿的。”
“这是自然。”
“可你夜夜留宿琉月宫，都好几天没来看臣妾了，还升了她的位分，要是她有了你的孩子，你是不是就不要臣妾与皇儿了。”
“你是知道朕是为苏家兵权才要她入宫的，更何况你需要一个帮你挡住那些腌臢事的人，她最合适不过了，且她日日用那掺了药的胭脂，根本不可能有孕。”
“………”
字字锥心，令她绝望。袖中双手紧握，指甲深深嵌入肉里，血滴从指缝滴落，在地上开出妖艳血花。
专宠数年不曾有孕，做梦都想有个和他一样的孩子。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不愿意相信，只想着是后宫妃子所为。若非有所察觉，偷偷换了那胭脂，今生是否连作母亲的可能都没了？他当真够狠心！
泪水无声滑落，步履蹒跚。
一夜寒雨。
(五)
自那日后，她便称病指了其他妃子侍疾，再未出宫门半步。日子很平静，像那日从未发生过一样。
期间他下了道圣旨，立三皇子墨祈为太子，贬二皇子为郡王，待新皇登基后便与荣贵妃前往封地，永不可再回。这是补偿吗？是不是他对她也有一丝真心？她却是笑了，怎么可能……
祟德帝驾崩，庆元皇后受不住刺激，也跟着去了。太监来通报，她的手颤了颤，一滴墨水滴在宣纸上，洇了一片。
天边残阳如血，她悠然躺在软榻上，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他挑起鸳鸯头盖，俊朗温柔，她娅姹含情娇不语。
倦目轻阖，浮现最后一丝安详。
若再有一次选的机会。
只愿今生不同枕死不同眠，
只盼来世陌路不再见君颜。
江南烟雨，流年静好，与一良人，以长以安。
谓我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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