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房间里的灯都开着,窗帘也拉着,窗户是紧闭的。寒露已经过去数日,果然是“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随着寒气增长,万物也逐渐萧索,秋日的萧瑟是真真切切的了。连续数日秋雨绵绵,气温亦骤降至十来度,纵使在斗室之内,我也打开空调,打开电暖气,抵御这不期而遇的寒。隔着窗户,偶尔传来小区外面临街大道上小汽车飞驰而过车轮滚滚的嗖嗖声和一两声嘀嘀的喇叭声。
我独坐在桌前,正在翻阅英文版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杰作《百年孤独》,许是看见书中的孤独一词,思绪竟然不由得跑过去很远很远,我的眼前又浮现出老家村东头的那条小路。很多年前,这条小路是村里连接通往市区公路的一条捷径,而现在已然废弃。
今年国庆节假期我回了老家一趟。在老家短暂的停留期间,午饭后,头顶着炙烤着大地的骄阳,我独自去看这条小路。走过村里民房前面横亘的新修的水泥路,拐过一个弯,再走约二百多米,就来到了这条小路的起点。起点处有一条灌溉渠,连通着村后面的那条河。在与河交接的地方,在我很小的时候,村里拨款修建了一个电排闸,迄今已有三十多年了。一路走过来的时候,感觉空气几乎是凝滞不动的,脚下的水泥地面也几乎是滚烫的,依然火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和空气,让人领教了秋老虎的威力。走过电排闸的水泥桥,缓步而上几米的缓坡,我便上了这条小路。小路其实是村后那条河的河堤的一段,靠河的一边,沿线栽种着尚未成材的不知名的树,另一边,则是已经收割完毕的空旷的田野。河里有一群不知是谁放养的鸭子,嘎嘎嘎地叫着,在水里嬉戏觅食。四周没有人,在我眼前的这片地里,矗立着几座墓碑。放眼望去,小路隐没于丛生的杂草间,几乎看不见地面。看样子,这条路已经废弃很多年了。是因为村前又修了一条水泥路连通外界,抑或是因为村里我们这一波70、80后的青壮年离乡远游后,走的人少了?这条原来我上学期间经常要走的路,真的是废弃了。大概不会再有人走这条小路了。我想起了鲁迅先生曾说的一句话,但我想把那句话反着说,许能正好道出眼前的这番景象:地上本来有一条路,但走的人不再走这条路了,这条路的生命也就终结了,只有这路上肆意疯长的野草,在春去秋来四季变幻中,绿了黄,黄了绿,一岁一枯一荣,在记录如水时光的流逝。
(2)
我不能忘记这条小路。我在想,它将永远地刻在我的记忆里 ,不会消失。小路挺窄的,相向而行的两个人正好擦肩而过,约两人宽。
在上小学以前,夏季晚上,我常跟着村里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去几里开外的邻村看电影,走的是这条路。那时候,小路两边种的黄麻,正疯长,高过人头。晚上行走在小路上,如同在密密的阴森骇人的丛林中穿行。去的时候,我们成群结队,回来的时候,也是成群结队。当时我年幼,也胆小,走夜路总怕遇见传说中的鬼。跟着大人们走,跑在最前面害怕,跟在最后面也是怕,生怕鬼把我抓跑了。
上大学后,有一年放寒假,我从遥远的东北大连坐几天几夜的火车回来。老家刚刚下过一场雪,地上的积雪已化,林间的积雪未融。当我拎着沉重的行李,从小客车上下来的时候,已是晩上六七点,天色已是漆黑如墨了。村庄里的人们早早地关门,休息去了。只是有些房子的窗户还从里向外透出星星点点昏黄的灯光。从我下车的公路边,穿过徐脑湾一长条房子后面近二公里阴森的树林,再上这条小路,走约二公里,才进入我们的村口。雪后地上是淤泥积水,我穿着上大学前父亲给我买的假皮真革的皮鞋。担心鞋子在泥泞的路上蹚来蹚去穿坏了,我果断脱了皮鞋和袜子,光着脚丫,在冰冷又硌脚的泥泞土路上,一步步艰难地走回家。回家后母亲赶紧帮我倒出兑好一盆温热的水,让我泡泡那已经冻得发紫的脚Y。母亲的眼里闪着莹莹的泪光。
大学毕业半年后,不等元宵节过完,我只身远赴彩云之南的曲靖。年过半百的父亲,一路沉默寡言,送我至这小路的桥头。临别时,父亲看似风淡云轻实则替我无限担忧的对我说,人是异乡草。我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五个字,但我明白其中的含义。我知道,我大学毕业了,该去走自己的路了,不可能窝在家里。我的路,在未知的远方,我注定要做一个游子,要勇闯天涯。而这里是我走向远方,勇闯天涯的起点。在外漂泊很多年后 ,我方才明白一个道理:故乡,容不下肉身;他乡,容不下灵魂。
(3)
这条小路让我记忆深刻,不单单是因为我过去常常走这条小路,也因为一个人,村里的一个村民哥哥。
这个哥哥具体是哪年生人,我不知道。这个哥哥已经在我大学毕业刚刚找到工作的那个夏天,就被无情的病魔夺去了年轻的生命,而今算起来,已经有二十几年了。
不记得多少次上中学的时候周末回家,或大学放假从北方回来,我都走过这条小路。每次走到小路进入村口的转弯处,总能看见哥哥他们两口子在地里猫着腰干活。他们无意间抬头,远远地看见我了,总是直起腰来,擦一把额头上的汗珠,黝黑的面庞阳光下泛着光,憨憨地冲我笑,十分亲切地和我打招呼。现在回想起来,方才觉得那笑容是那么真诚,是那样从容,仿佛是从深泉涌出的水,是那么纯粹澄澈,我似乎在别的地方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
待我从他们的眼前走过去,转过路口的排灌闸的机房,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他们便又猫下腰去干他们的活。
多少年已经过去,我仍然记得哥哥的笑模样。他是老实人,本分人,是个只能种地的庄稼人。
那时候,我们老家,重男轻女的风气十分严重。哥哥已经有了四个女儿了,还是没见着儿子的影。所以,他就接着要生,不生出儿子,绝不罢休。
可能是我考上大学,去东北念书的那一年吧,我放假回家,在路口没见到哥哥,村里也没见到哥哥,听人说,哥哥去汉口干挑夫,当棒棒军去了。
哥哥个子算是矮小的,也瘦,个子可能比我这三等残废而矮那么一点,单薄许多。听说他去武汉当挑夫,我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哥哥也抛下家里的几亩薄田,去大都市挣大钱去了。我的心里感觉是异样的,复杂的,说不太清。我想,哥哥一个纯粹地道的农民,单薄矮小的身躯,人又老实,话也不多,不善言辞,在汉口码头,卖力气,能挣多少钱呢?
那时候,村里的中年人及小学初中辍学的男孩子女孩子,都跟着近亲远亲或者乡亲,去武汉、广州做服装生意或者干裁缝做衣服。
我每次放假回家,感觉村民们谈论的都是谁二十来岁,又在外面挣了大钱发了大财,让他们羡慕不已。我二十多了,还在念书。我发现村民们已经变了,村里的氛围也变了,大家在一起谈论的都是钱,攀比的也是谁挣的多挣的少,比的是谁又买了一个好几千上万的摩托车,人与人之间,变得熟悉而陌生,变得不再如原来那么纯粹亲近,渐渐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在一步步地疏远。
有时候觉得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四年大学时光悄然过去,我毕业参加工作了。刚刚参加工作的那个暑假,单位让我回老家短暂的呆几天。我从辽宁回到老家。到家的时候,听人说,哥哥得了肝病,从汉口回来了。
我到家的第二天,哥哥的爱人,挨家挨户借钱,没借到。就跑到我家来借钱。村里人知道我回来了,知道我也大学毕业了,找工作了,估计我手里可能有钱。
哥哥的爱人,踏进我家的大门,我的母亲也在家,张口找我借一千块钱。
我挺犯愁。借还是不借?我的心里在斗争。我大学毕业,外人以为我分到了城市里,估计单位是好单位,工资也不少,我手里总会这点钱拿得出手。哥哥听人说,得的是绝症,肝癌,没有抢救过来的希望。看着哥哥一家是挺绝望无助的。借吧,我的手里也没有钱,刚到单位,也就手里还剩个回去的路费。不借吧,又碍于情面和虚荣,觉得挺难情。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我也只能不要虚荣,实话实说,没有钱,拒绝了。
哥哥的爱人,从我这没借到钱,也没有说什么,匆匆转身,扭头迈出我家的门槛,走了。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也五味杂陈。别人抱着很大的希望来,又带着莫大的失望去。她会怎么想,怎么看?我也顾不上想那么多了。我想,她只能去别的地方求爷爷告奶奶去了,至于结果怎样,我不知道。
没过多久,哥哥的爱人,拖着一辆板车,哥哥仰面躺在板车上,枯瘦的躯体,胀大的腹部高高鼓起,象即将临盆女人的肚子,身体下面垫着被子。哥哥的妻子双手紧紧握住板车的把手,猫腰低头,右肩上穿过一根拉索,两步并作一步,匆匆忙忙地打我家门前过,要去三四十里开外的市里。我看不清哥哥面部的任何表情,只看出,板车上躺着的那个人,身体随着板车而两边晃动,已经无力挣扎了,一切只能听从上天的摆布了。
七月份,江汉平原,正是烈日炎炎,酷暑难耐的时候。林中的知了,发出恼人的叫声,没有一丝丝风,一棵棵树,傻傻地任凭喷火般的骄阳炙烤着。外面,几乎看不见人。只有哥哥的爱人,拖着板车,在烈日下,往前匆匆赶路,上了我家旁边的横堤,朝市里的方向急匆匆地走去。
那天晚些时候,哥哥的爱人,又一个人拖着板车回来了,打我家门前匆匆而过。往返近八十里地呀,我竟然没有看出她有丝毫地疲惫。
听说,那天晩上,哥哥都没有挺过去,就在万般痛苦中撒手人寰,抛下她的妻子和五个年幼的女儿,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哥哥已经走了二十几年,与我非亲非故,他姓郑,我姓张。
每次我回老家,无论春夏季还是秋冬,都要去村东口的小路那,一个人走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里再也沒有人在那里干活,只有年久失修的电排闸,只有哥哥家地里立着他的墓碑,时而春夏高涨秋冬干涸的小河,只有绿了黄,黄了绿的野草。
我总是不能忘记那条小路,不能忘记苦命的哥哥。
作者简介:
张卫明,湖北天门人,现居北京。
经济学硕士,工程师,创业者。
青年作家网签约作家,《青年文学家》理事。
中国渔协水产动保分会副会长,中国渔协水产动保分会标准与技术专家委员会专家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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