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七月二十九日,一个极其普通的日子,北方的烈阳照着树木的影子蔓延到台阶上。枝头上的家雀儿时不时往屋里瞅着,玻璃上的积灰模糊地看到室内的一个女人正在喘着气。
“生了生了,是女儿”,产婆用棉被抱起一个皱皱巴巴的肉团,面带喜色地和中年男子说。
“凤霞身体没事吧?”男人望向屋里头,产婆摇摇头说“夫人身体不太好,恐怕需要补补。”
男人大步走向屋内,看了看躺在炕床上的女人,坐在炕边,用毛巾轻轻擦拭了女人的脸,握了握手,也没有说话,女人像是睡着了,男人就这样注视着。
不久女人便醒了,男人轻轻扶起她的头。
“你身体太弱,好些养着,女儿先放在妈那里带着……”女人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凤霞,女儿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叫凤君怎么样?张凤君。”男人高兴地用笔写下这三个字,女人开了口,“凤君……好名字。”
但没过几个季度,韩凤霞就走了。
一九四二年八月,由于日寇向东北大量增兵,实施残酷“围剿”,抗日联军损失很大,生存条件险恶。为了保存干部,积蓄力量,以便坚持长期斗争,抗日联军各路军分批进入苏联远东地区。
张致远也参了抗日联军,走之前将张凤君托付给她朝鲜的外婆,自那以后,张凤君再也没有见过她的父母。
又是一年秋天。
“外婆外婆,我什么时候回东北去看舅舅呀?”一个九岁的孩童坐在椅子前,老人正在为她梳着麻花辫,听到凤君的疑问,老人低了低头,说:“外婆不想你回去,回去怕你受累,在外婆这待着吧,凤君。”
小女孩在小圆镜面前看了看自己的丹凤眼,像极了照片里的男人,她知道她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但仍然想要回到梦土,为她父亲列碑,她的父亲值得被人们记住。
“外婆,我还是想回去。”凤君可怜地看着老人,转头望着,眼泪都快挤出来。
老人转过身,叹了口气,坐在炕上,说“我先和你舅舅通信,等一个月后再送你。”凤君跳下椅子,一把抱住了外婆,贴着老人的身子说,“外婆,我会很想你的。”
老人从床头木柜里拿着一对金镯和耳坠,说:“这些东西先拿着,如果有需要可以当掉,但千万不要让别人看见,包括你舅舅那家人。”凤君看着这些首饰,大概领会老人的用意,点点头。
从朝鲜到丹东相隔一条界河鸭绿江,丹东与朝鲜隔江相望。老人将凤君送上了船,说“到那的码头,你舅舅会来接你,记住,别乱和陌生人讲话,也别和他们走。”
凤君点点头,说“外婆,我记住了,我到那会给你经常写信的。”船舶汽笛声号响了,老人在岸边目送着她离开,一脸不舍地嘀咕:“傻丫头,回去吃得苦太多了,外婆不能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啊。”
凤君下了码头满心期待着她舅舅韩真勇来接她,却等了一下午,北方的夜晚靠近江边更冷了,她小手已经冻得发红了,蹲在码头边,缩成一团想要取暖。这时一个中年男人小跑了过来,急呼呼问:“是君君吗?”
凤君抬头看了看这个男人,男人的脸和母亲有几分相似,确定了是她舅舅,小身体却承受不住,晕了过去。男人急忙把女孩抱回了家,放在炕上开始让他媳妇烧热水。他可不敢怠慢了这个小祖宗,这是他母亲的心头肉,也是他唯一妹妹遗留下的骨肉。这次晚接完全是因为市里的工作不让请假,媳妇还带着自己的儿子。韩真勇听从了媳妇的话,迟些去应该也没事,总不能丢了饭碗……却没想到凤君的身体太过弱小,更是害怕因此备受母亲的责罚。
凤君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她起身看了看这座房屋,起灰的玻璃被窗外的阳光照出了一些纹路来,透过空气能看见微小的尘埃在室内流动,而窗外在枝头偷窥的家雀儿也在与她对视,温暖的炕像是回到了婴孩时期,充满安全感。房屋里不像是贫穷的样子,该有的都有,电视机,收音机…她没想到舅舅一家的生活如此充实。
“君君,醒啦?”韩真勇手上端着一碗粥和一小碟咸菜,让凤君起来吃点粥。
“谢谢舅舅”,凤君起身和他道谢,开始坐在桌子上吃粥,韩真勇看着这张极其像妹妹的脸,说“这套房子原先是你爸妈留给你的,当时我们一家人无处可去,是你爸同意了我们住在这的。”
男人见凤君没有质问,又说道“你舅妈呢,她是个急性子,有时候她说的话就别太理会哈。你哥他比你大五岁,这孩子本性是好的,你也不用见外……”,凤君抬头看了看男人,甜甜地笑着说:“没事的,舅妈和哥哥以后也是我的家人。”
韩真勇摸了摸凤君的头,“好孩子,以后就把这当家。”她知道舅舅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但她现在年纪小属实也没有什么能耐去争回母亲和父亲遗留下来的东西。
“凤君,你外婆在你回来的时候有给你带些什么吗?”刺耳的女声打断了他们,她抬头一看,一位臃肿得厉害的中年妇女,小眼睛精明得很,嘴巴似乎是因为刚吃完饭,还泛着油光。笑眯眯的样子看起来是满脸的横肉,这让凤君很难想象这是她的舅妈林雪梅。
凤君想起外婆的话,摇摇头睁大眼睛好奇地说:“没有,什么东西呀?”林雪梅撇了撇嘴,又装作好意地说:“没事,舅妈就是关心你。”
“爸,妈,听说妹妹来我们家了?”一道明亮又好听的嗓音闯入了房内,映入凤君眼前的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五官清秀,皮肤白皙,瘦弱却没有病态,戴着副眼镜看起来极其斯文。她大概知道眼前人了,这是她的表哥韩思成。
韩思成长得倒是像韩真勇多一些,大概是因为读书,身上多了些儒雅的气息。“思成啊,今儿这么早就放(学)了吗?”林雪梅立即给他倒了水,看得出来这个舅妈还是很疼爱韩思成的。
“嗯,今天放的早,我就提前回家来看看传闻中的妹妹”,韩思成一脸笑意地看着凤君,凤君才回过神,说“表哥好。”
凤君见得他在打量自己,转移话题地问到韩真勇:“舅舅,我也可以去上学么?”韩真勇点头,“当然可以。”这时林雪梅说,“真勇呀,这学费是拿你工资付呢还是拿我们家的积蓄付呢?”林雪梅向来说话是极其带刺的,韩真勇尴尬地皱皱眉,说“拿我工资付又怎么样?用积蓄付又怎样?我们一家住了我妹房子这么多年,为她孩子交学费怎么了?”
这句话堵住了林雪梅的嘴,林雪梅张了张嘴闭上了,就走了出去。空气现在非常尴尬,凤君对韩真勇说:“谢谢舅舅。”
“不用谢我,这事是应该的,你舅妈她嘴就那样,千万别太在意,我替她向你道歉。”
韩思成在一旁站着,眼神倒是有些看戏的状态,不巧被凤君捕捉到了,四目相对时,他有些觉得这个小女孩不太一样。笑了笑,“以后我可以和妹妹一起去学堂了”,韩思成对着韩真勇打着保票。
韩真勇见自己的儿子这么懂事,对他满意地点点头。
但对凤君来说,未必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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