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襟晚照数青峰

2021-09-12

在河边散步，最近的一次，也记不清楚了，有恍若隔世之感。但我确实住在河边，每天都要从她的北岸走到南岸，然后再从南岸走回北岸。

如果无意驻足，可以看见自己的倒影，岸树的倒影，以及历史的倒影，一起在水面上飘摇。

这是涡河，从高空中看下去，她像是一条玉带，深深嵌入辽阔的黄淮平原，从一端到另一端，西接尉氏故邑，东入长淮大川。春云夏雨，天光云影。高乇郁郁，玄鸟生商。剖肋生李，九龙齐鸣。圯上游鱼，漆园梦蝶。建安风骨，魏武横槊。双鱼相戏，希夷高卧。……

斯水东流去，不舍昼夜兮。

若溯流而上，越过灵津古渡，至两河口处向西北张望，依稀可见2700年前的楚宋交戈，古泓水之滨，惨烈的晚风中飘散着中箭的王临死前的叨念：君子者……不重伤……不禽二毛……不以阻隘……不鼓不成列，话不成句，这像极了春秋的历史，结结巴巴。

被铜戟阻断的泓水，倒映着一个人最后的坚守；被铁骑踏成一团的礼制，记载着无处安放的孤独。

若溯流而下，绕过商汤故垒，可以看见嵇中散抡起大铁锤，敲击着世俗的不堪，丁丁当当的声音，犹如广陵绝响，狷介而遗世孑立的袅袅余音，慢慢洇入无边暮色。

宋襄王和嵇康，犹如赴冥冥之约，一先一后，来到涡河之滨，分别扼守着涡河的上游和下游，让河水至此变得安宁、澄澈，四季分明。

这是两个几近变态的精神的洁癖者，在历史中昂扬着两颗高傲的头颅，犹如两座不可逾越的山峰！宋襄王之后，宋地子民多被嘲讽，有守株而待兔者，有揠苗而助长者，有穿井而得一人者，……他们如稚子般迂而可爱，这种迂，自春秋到魏晋，如涡水般绵延不断，有抱朴守拙者如老子，有穷而不惫者如庄子，更有拒仕锻铁者如嵇康，他们分别从不同的角度，诠释着并丰富着迂的涵义。

迂，本质上是一种高傲。宋国乃周封三恪之国，是商之遗国，其爵位仅次于周中央政权，故宋人天生傲于他人，一举一动，皆不从众。嵇康一人，天真烂漫，率性而行，孤傲狷介。

迂，本质上如水，遵从自己的内心，恪守自己的底线，如同水不逾涡，是一种看得见的坚持和坚守。

水不逾涡，是涡水之迂，更是涡水之德。

大禹治水，“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其中并没有提及涡河，说明涡河自古便如此安静美好。我到亳州求生活，听到比较多的一句话就是，亳州是个好地方，无地震、洪涝等自然灾害，诚哉期言！来此地二十五六年，感觉涡河水位涨落极其有限，仿佛传说中的神河，雨季不涨，旱季不落。两岸百姓，安居乐业，春有芍药花海，夏有麦浪翻金，秋有落鸿归棹，冬有围炉夜饮；尉迟、商汤先民，曹魏、夏侯望族，安居于此，莫不乐哉。曹魏高祖文皇帝辗转征战之余返乡，欣然临涡而赋曰：荫高树兮临曲涡，微风起兮水增波，鱼颉颃兮鸟逶迤，雌雄鸣兮声相和，萍藻生兮散茎柯，春水繁兮发丹华。高树临涡，鱼游鸢飞，何其美哉！

东汉末年，宦官争权，董卓作乱，而天下争雄，纷乱之中，兖州刺史曹操迎献帝入洛阳，后虽位高权重，隐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威，却并未废帝自立，反而征讨天下，又岂不是迂且不逾？

芸芸众生，是否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这样的河？

趁落日西下，渔歌唱晚，野荻瑟瑟，桐影离离，偷闲信步在涡河岸边，不禁驰目骋怀，自近而远，遍观嘉木高柯，繁茂如云，自古而今，历数前贤大哲，峰峦如聚！

正所谓：一襟晚照数青峰，看，江山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