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故里
梦回故里央哥考上乡里中学的“尖子”班(重点班)是祖父最大的炫耀资本。他逢人便说:“我央哥考进了中学重点班了。我们盘子(村子)上就她一个考上了。”听的人总是迎合他老人家:“是哟,你央哥好精灵(聪明)的女崽子哟。”“是嘞,从小就精灵。那么小教他认称,一教就会。你要晓得那个称好多大人都不会认的嘞,嘿嘿……”祖父掩饰不住的骄傲暴露在花白的长须颤动中。
在读初三那年,每逢周末回家,都碰到嫁到镇上的姑姑回家看祖父。她们一般一年三节才有空过来。姑姑们的频频到来让央哥隐隐不安。每次周末回家,央哥睡在祖父小床边上用樟木箱子隔开的另一个小床上。晚上常常听到祖父叫唤。央哥就拉亮点灯问:“公公,你怎么了?”“我要拉尿。”央哥就会拿来一个小尿桶放祖父床边,然后就出门等。央哥总是等很久都没有声音,便惊慌了:“公公,你拉完了不?”半天有没有声音。央哥忙推门进去,看到祖父垂着脑袋坐在床沿上。“公公,公公……”央哥抓着祖父的胳膊摇晃着。“嗯嗯?”祖父迷糊着眼睛。“公公,拉完尿了不?”“嗯嗯,拉完了。”“那,躺下睡好不?”“哦,好,好,我都糊涂了。崽啊,你怎么不睡觉啊?”“我就去睡。”央哥扶着祖父的背躺下去。那是个弯成了大虾的背!背上脊椎骨像一条自行车轮胎一样鼓起来,半环在祖父的弯背上。祖父的背变弯了,祖父变小了,祖父变轻了,祖父眼睛变迷糊了……央哥鼻子一酸,“吧嗒吧嗒”掉眼泪。
这年冬天,总是阴雨连绵。央哥在学校总是心不在焉。一天早上,一个走读的同村的男孩给她带了一罐子菜,还带来了一个晴空霹雳:“你公公过了。”央哥愣在那,看着对方,一眼不眨,泪水像幕布往下垂。对方把菜罐子塞她手上:“你今天下了课就回去吧。我先上课了。”央哥接过菜罐子。泪水不止,往外奔,往喉咙压,往心里压,往脚上压……央哥移到座位,趴在课桌上,把头埋进手臂,抽噎起来。同桌问了几次,她才抬起泪眼,站起来,说:“我公公过了,我要回去。”她一站起来感觉,眼睛很重,头很重,胃很重,腿也很重……她又坐下。太阳穴不断地“突突”直跳,眼泪像一根尼龙线,拉着心里的悲痛往外泄,可是,这哪里是留得尽的泪。
央哥缓了几分钟,拖着脚往外走。她跨上她的二八自行车,向八里外的祖父奔去。不知为什么平时驾驭得像听话的马的自行车,这会子尽跟她捣乱,总是不听她使唤。“咯噔”一下,前轮撞上了一块大石头,“扑通”人仰车翻。央哥左腿胫骨撞破了,很快红肿起来,但是央哥感觉不到疼痛。大概她所有的疼痛都游进了她心里。泥灰沾在血上,和进眼泪,她爬起来,抹了一把脸,推着车走。腿不再那么沉了,又重新跨上二八,博了命地往前奔。这一路有多远,她的泪线就有多长。
一到家,就看到族人在自己院子里择菜、洗菜、切菜……央哥知道,这是红白喜事的惯例。她把车往墙边一扔,冲进堂屋。在堂屋西面,摆了一张小竹床。
一个小老头躺着床上,脸上盖着一块红布。央哥揭开红布。央哥看到祖父紧闭着眼睛,就像平时睡着了一个样,央哥叫了一声:“公公。”可是,祖父再也不肯睁开眼睛看着她说:“崽啊,你来了?不哭,不怕,有公公在呢。”祖父手里捏着一卷黄黄的冥币。他不等央哥长大,不等央哥赚钱给他用就走了。央哥再也忍不住蹲着祖父头边恸哭起来。
这个世界再也没有祖父了,再也没有任她横娇的怀抱了,再也没有宽厚的呵护了,再也没有温厚的手掌为她挡冰冷的木棍了……这个世界再也没有祖父了!这是央哥不曾想过的事情。如今,全部都将从央哥的生命中消逝,就像冬天里的火炉让人给灭了,央哥所有的温存又是被谁给灭了?央哥拉着祖父冰冷的手,想温暖他。可是,不能了,央哥自己也周身冰冷。想到自己何曾温暖过祖父?央哥的心痛死了!想到自己何曾呵护过祖父?央哥的心痛死了!想到自己没能尽到半点孝心,祖父就走了,央哥的心痛死了!
央哥的心跟着祖父去了,去了祖父曾说过的,每个人都要回的故里。
“公公,你在‘故里’要好好的,不要到处跑,在那等着我。不然,将来我也回‘故里’的时候就找不到您了!”
梦回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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