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京郊大山里的村子,一定要去那些村名带“城”字的。明明是村子,却偏偏叫“城”,这才有意思,都是古村。
1,
一说边声鼓角,都少不了大漠风烟,似乎很远,其实,明朝时的北京西北就是边塞了。为了防备蒙古骑兵的突袭,明朝在京西、京北方向长城沿线的大山里筑起不少城堡要塞,都叫这个城、那个城的,白羊城、长峪城、镇边城、横岭城等等,听着就气派。如今属于北京市门头沟区的沿河城,就是其中一座。
(横岭城)
(镇边城)
(长峪城)
(白羊城)
初夏,我们几个大学同学探访沿河城。
明万历六年(1578年)修筑的沿河城,当时为紫荆关所辖,塞外通往北京的要冲之一。这座要塞东西长约420米、南北长约300米,占地不大,但权力不小。
(沿河口的敌楼)
所谓“大道为关,小道为口”,沿河城周边四十公里散布着龙门口、沿河口、洪水口等要冲,万历元年至三年(1573年-1575年),朝廷在这一带筑起17座敌楼(上图)。这么多设施总得有个衙门来管吧,于是三年后(1578年)就有了沿河城,设守备府,统管这些敌楼。
由于山势险峻,这些敌楼之间大多没有长城相连,全凭地形居险,彼此呼应,形成一道连续性的防线。所以,沿河城与众不同,是一段只有敌楼没有城墙的长城,在万里长城中极为罕见。
满清入主中原后,疆域直抵漠北,明朝在长城沿线的防卫要塞军事意义皆失,逐渐沦为普通村落,沿河城也不例外。
2,
探访这些当年的边城,另一番天地。
沿河城只有东门和西门,南门北门是券形水门,走水用的。东门面向京城,所以叫“万安”;西门面对蒙古,名为“永胜”。城门都是砖石结构,城墙用条石和鹅卵石砌筑。如今,北侧和西侧的城墙还在,看着是维修过的。
(残破的城墙)
我们从西门进村。西门是原来的,保存完好,虽不高大,也算威武,但城门上的门楼早已坍塌。
(西门永胜门)
当年的沿河城有三街六巷七十二胡同,如今,村里的老房子所剩不多,但街巷格局基本上没变,横平竖直,一看就是规划出来的,非自然形成。
听说沿河城以前有不少寺庙,进村后大失所望,一条主路贯穿东西,细心寻找,但曾经的圣人庙(文庙)、真武庙、关王祠、五道庙、火神庙、城隍庙、三官庙、文昌庙等等踪迹皆无,仅剩干巴巴的名字,大小校场、望警台、火药楼、过营岗、演武厅等设施也大多仅存遗址。
(戏台)
(老君堂)
村里的老物件是始建于明代的戏台,基本完好。戏台立于1.5米高的石基上,坐南朝北,面阔6.20米、进深7.40米,有些气魄。戏台对面是老君堂,因为一直由学校使用,所以保存下来部分殿堂。村里还保存着一座《沿河口修城记》石碑,记载万历六年督建城防始末。
我们沿主路往东走,两边是些残存的古迹,守备府衙门遗址、戏台、老君台、古民居和几棵数百年的老树,从中,还是能听到些许久远的回声,告诉你当年这里不一般。
(曾经的守备府衙门)
(老宅院)
(街巷)
(400年的老树)
从西门东行,几百米就到东门了。东门于上世纪50年代毁弃,仅剩门券,近年重建,城墙上立有“沿河城”的石碑。
听说北门也保存完好,我们从东门转过去,见识了当年的水门。水门主要供排洪用,以前不走人,所以矮小。后来北门外修了公路,村民为了方便,也从这里进出,但高个子要低头才能通过,看着总觉得别扭。
(北门)
现在的沿河城村属于门头沟区斋堂镇,入选了国家级和北京市级的传统村落。村里人口有一千多,但和中国绝大多数乡村一样,青壮年外出谋生了,村里静静的。偶尔遇到遛弯儿的老人,也是静静的,会给你留下一抹淡淡的笑。
(村里的街巷很安静)
“沿河城”,沿的那条河?永定河。沿河城边就是永定河,河谷里自然形成了大片绿地,野味十足。近年来,村里因地制宜沿河谷修建了公园,遭水灾后打理不够,反倒觉得更自然,充满了生机(下图)。
3,
距沿河城两公里还有个沿河口,当年是沿河城辖下的一个隘口,现在也是个村子,但比沿河城小了很多,仅有81户、200多人。
走近村口,就发现隐藏在山里的两座敌楼。沿河城麾下17座敌楼,其中15座有编号,刻在敌楼的石额上(自“沿字第一号”至“沿字第十五号”)。沿字一、二号台在沿河城附近,早已垮塌。沿河口村附近的是三号至五号台,其余的尚远。
按当时规制、每座敌楼有士兵50人,配有8尊佛朗机大炮(一种铁制后装滑膛速射加农炮,当时由葡萄牙人传入中国,明代称葡萄牙为佛郎机,所以就将此炮命名为佛郎机炮),另有若干火枪、神箭、火药及大小石块(《四镇三关志》),算得上装备精良。
沿河口险要,蒙古铁骑袭京,有两次是从沿河口的峡谷突来,入犯京畿,大掠而去。于是,朝廷亡羊补牢,在沿河口等关隘构筑防御设施。我们登上“沿字肆号台”、“沿字伍号台”两座敌楼(叁号台在更远处),瞭望四野,远处的敌楼隐约可见。遥想当年的烽烟铁血,再看眼下起起伏伏的青山,两个世界。
沿河口的敌楼,是北京周边野长城中保护得最好的。敌楼高大方正,上下两层,有梯相通。15米高的建筑落在山里显不出高峻,靠近才感到其巍峨。敌楼上有券门、射孔、箭窗,底层用花岗岩石条铺砌,上面再砌青砖,看着就结实,虽历经450年风风雨雨,竟都保存完好,仅最上面的垛口是近年重修的。其实,这种砖石建筑极为坚固,很难自然坍塌,凡坍塌的,除了战争、地震,就是人为的糟蹋,无一例外。
4,
边城守卫者们远离家乡,来到深山老岭,一定有不少悲壮的故事。据说有人曾在这些敌楼上收集到诗文,多慷慨悲壮之语。我们见不到这些诗文,挺遗憾。
言边塞诗,必大唐。其实,明朝的边塞诗也可读。
蹀马吹尘紫极昏,
洗刀飞血九河浑。
长城直拓三千里,
表取阴山作北门。
这是王世贞的《从军行》,似乎不输王昌龄。
明朝的边塞诗至弘治、万历年间大兴,这一传统题材的复苏,和那个时期边塞吃紧有直接关系。
以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王世贞为首的“前后七子”鼓吹“诗必盛唐”,所以明朝的边塞诗诗风阳刚壮美、大开大阖,超越宋元,直追大唐。
看李梦阳的诗:
天设居庸百二关,
祁连更隔万重山。
不知谁放呼延入,
昨夜杨河大战还。
(《行经塞上》)
李攀龙的诗:
中丞万马下榆关,
拂海旌旗破虏还。
幕府秋阴连杀气,
散为风雨暗燕山。
(《王中丞破胡辽阳凯歌》)
再看王世贞的诗:
旌旗春偃白龙堆,
教客休停鹦鹉杯。
歌舞未残飞骑出,
月中生缚左贤来。
(《塞上曲》)
这些诗写的都是明军在北部边塞与蒙古之间的战争,与盛唐气息一脉相承。
凯歌而还的背后,是血沃疆场的牺牲,“季冬饮马长城窟,沙砾飞扬带白骨。榆台岭边闻鬼啼,犹是今年战亡卒”(李梦阳《云中曲送人》),诗人写的虽不是沿河城沿线的边塞,但一定涵盖了沿河城将士的悲壮征战。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这是古人戍边的“标准照”之一。长年戍边,尤其是在北方,冬天寒冷,山里尤甚,寒风凛冽,群山苍凉。平日,这些戍边将士有思乡惆怅吗?这份寒苦和乡愁,李梦阳给出了最好的总结:
北风吹日马毛僵,
腰间角弓不可张。
逢君莫唱云中曲,
腊月云中更断肠。
(《云中曲送人》)
沿河城虽不是大漠孤烟、黄沙万里,却有重山远野、长城孤月,乡愁也一定会有,也一定被记录到了诗文里。唐朝诗人李益的“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道出了多少征人的思乡愁绪,成为千古绝唱。明朝诗人徐祯卿的“鸿雁哀鸣飞不度,黄云戍卒几时归?”,李攀龙的“城头一片西山月,多少征人马上看”,也写尽了戍边将士的沧桑岁月。明朝戍边将士的乡愁,比大唐,淡吗?
王世贞的《从军行》写送别,写得很豪壮:
马首垂杨折送行,
洒阑长揖宝刀横。
军中最是多兄弟,
不唱阳关第四声。
“不唱阳关第四声”,悲凉,深入骨髓。此句化白居易的诗句“听唱阳关第四声”,白诗也写喝酒,却是劝酒,及时行乐。当然,题材不同,不可比。
5,
我们几个同学在沿河城村里游走,下午的阳光暖暖的,树影婆娑,关城迷离。
花甲之年,没想到穿越了时光。当年的金戈铁马,醉在了斜阳的血色里,慢慢淡去。醒来,鼓角远去,暗换流年,小村庄幽远宁静,收拢起陈年碎影,似等待下一个轮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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