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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架是魔盒，只要打开了盖子，吵架就源源不断。
我们在一起的第二年，小亮六年级暑假，秀英为他在哪儿读初中一直犯愁。
我所拥有的房子，不足四十个平方，属于老破旧，但位置好，划归重点学区房区域。
秀英有困难，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主动提出把她母子的户口迁到我的户口簿和房产本上，小亮就可以进重点初中。
房产最敏感，也是真情假意的试金石，秀英当即感动得眼泪汪汪，说我帮她解决了天大的难题。
在她抽纸擦眼泪，我决定乘热打铁，提出把戴小亮改成孙小亮。
秀英手停在半空，瞪大眼睛，“我还感激涕零呢，以为碰到了无私的大好人，原来你早有谋划，不过想拿我儿子三年的读书环境，置换他一生的姓。”
我感觉被人误解，口气急躁起来，“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是真心真意地想让小亮进重点初中，无论他跟不跟我姓，我都把他当儿子一样看待，这有错吗？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是的，我是咬人的狗，你是天下第一字号善人、好人，我有眼无珠，冤枉你了。”不等我说完，秀英开始爆炸起来。
平常情况，秀英说话细言细语，通情达理，但只要一提及“小亮改姓”这四个字，仿佛鞭炮被点上火，立马噼里啪啦炸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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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有委屈。
我只不过凡夫俗子，有点私心不是人之常情吗？我做不到完全无私。
秀英爆炸后，我没有像以往那样说好话哄她，而是互不说话，采取冷处理。
第二天下班，家里空空，没有小亮扑到我跟前“叔叔、叔叔”地喊个不停，厨房里也没有饭菜飘香，也没有灯下的欢声笑语。
我感觉到不对劲，打开衣橱，秀英和小亮的衣服一件不剩，书桌上也没有小亮的课本和读物。
我心里空落落，即刻拨打秀英的电话，她告诉我他们已回到乡下，准备在户口所在地给小亮联系学校。
我顾不上思考，扯开嗓子就喊，“你开什么玩笑，孩子那么聪明，你怎么能埋汰了他?赶紧回来。”
秀英挂断了我的电话。
第二天，他们没回。
第三天，他们还是没回，我坐不住了。
第四天，我请假去乡下找他们。
好话说了一箩筐，再三保证不要求改姓，他们才跟着我回到城里。
秋学期开始，小亮背着书包，欢天喜地地走进市一中。
生活似乎又恢复到以前的风平浪静。
12
可是，生活哪能尽如人意?
生活是一团乱麻，总有解不开的死疙瘩，叫我们淘精费神。
小亮既懂事，又很聪明，既打得一手好兵乓球，又成绩优秀，每个学期都是三好学生，基本成了年级的明星。
刮风下雨天，我有空就踏着车，接送他上学放学，路上总有学生和家长主动招呼他，他们的目光里有喜悦，有崇拜。
放学补课，我有时拎着饭菜送到学校门口，总有穿着洋气的学生笑嘻嘻挤到朴素的小亮跟前，把自己的菜夹到小亮的饭钵子里，以跟小亮亲密无间为荣。
学校召集家长参加活动，我和秀英再忙，也得抽时间过去，那些高大上的家长会主动跟我们搭讪，询问小亮学习有什么好方法和秘诀。
每逢这时，我就喜形于色，可是，在我发自内心地为小亮感到骄傲的同时，内心深处涌动着无处安放的遗憾与失落。
戴小亮不是我亲生的儿子，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再优秀，他的光彩也照射不到我的身上，我终究还是为他人做嫁衣。
内心有这样的想法，生活中也会在言语和行动中流露出来，我和秀英之间不可避免地发生争吵，聪明又敏感的小亮自然心知肚明。
13
这次，小亮四次模考都拔得头筹，我开心得几乎要跳上屋顶。
修理厂的同事，大多数看见我就竖大拇指，也有人阴阳怪气，说我白白地替人家养儿子，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听了这些话，我很矛盾，有开心，也有难过。
为了参加家长会，我咬牙纠结了几天，才舍得买一套像样的西装，又去时髦的理发店剃了头刮了胡子。
可是，当我笨拙地说出那句“大家好，我是孙志坚，是戴小亮的爸爸。”我感觉众人的目光像针戳在我身上，尴尬得无地自容。
然而，秀英却指责我反应过度，夸大其事。
从我接受他们母子的那天起，我就把小亮当作亲生的儿子来供养，而我只不过想让小亮成为我名义上的儿子，秀英为什么不能退一步呢？
我无儿无女，死后的坟墓上连一根哭丧棒也没有，阎罗王指定会把我拒之门外，只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孤魂野鬼。
想到这儿，眼泪无声地淌下来。
我悄悄地滑下床，蹲到阳台的角落，一双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膀上。
抬头看，黑暗中，小亮的眼睛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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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张又忙碌的一个月之后，小亮中考顺利结束。
秀英除了正常上班，每天拆洗被套和床单，把春夏秋冬的衣服抱出来晾晒，同时对家里旮旮旯旯进行大扫除，厨房清洗油烟机和煤气灶，连天花板也不放过。
我觉得奇怪，“既不逢年又不过节，干嘛这个时候大扫除？上班这么累，息息不好吗？”
秀英不吱声，手上却加快了动作，好像身后有人抽着鞭子往前赶。
答案在一个星期之后揭晓。
那天晚上，我踏进家门，眼面前一桌丰盛的菜，还有一瓶好酒。
我问什么，秀英都笑而不答，只是一个劲地给我加菜倒酒。
吃到一半，秀英让小亮站起来给我深深地三鞠躬，感谢我这五年的养育之恩。
我愣住了，张大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
秀英也站起来，连喝三杯酒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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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她不能喝酒，要制止她，她连连摆手 。
“喝再多的酒，也没法表达我对你的感谢，这是我真心话。这几年，你掏心掏肺地对待我们母子，我们点滴记在心头。
你自己省吃俭用，却舍得大把大把地给小亮花钱；小亮没有学区房，你二话不说把我俩的户口加到房产证上；小亮生病，你急得吃不好睡不好；我要做试管婴儿，给你生孩子，你死活不肯，说要把钱攒下来给小亮读高中读大学。
亲生父亲也不过如此，不，你比亲生父亲更了不起，因为你和小亮没有血缘关系。”
说到这儿，她又一次斟满酒，一饮而尽。
她咳得弯下腰，我拍她的后背，她推开我的手。
“跟你生活这几年，我都忘了自己是个残疾人，是你真情实意的疼爱，让我活出了尊严，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我让小亮永远记得你的好。
但是，我们不能太自私，我们只有离开你，才是对你最好的报答。你才四十多岁，赶紧找个年轻一些的女人，生个一男半女还来得及，不能再把时间和金钱花费在我们娘俩身上。”
秀英最后一段话，无异于石破天惊，震得我呆如木鸡，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跟他们分开。
情急之下，我连连保证，以后再也不提小亮改姓的事情。
但我说什么都没用，秀英执意要走。
我抓住她的包裹不松手，秀英就扔下包裹，空着手逃出去。
我就差跪下来求他们，还是没能留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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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英辞掉了原来的工作，一星期后，我找到他们新租的棚户房。
小亮给我倒了一杯水，秀英冷若冰霜。
之后我再去棚户区，秀英一次比一次冷淡，就差把我往外撵。
我感觉面子扫地，心意渐渐冷却。
一个月后的下午，小亮找到汽车修理厂，他的中考分数全市前五，达线市中强化A班。
尽管在意料之中，我还是激动得把他抱起来，两个大老爷们在油污斑斑的地上，肆意地翻滚。
从地上起来，小亮叫了一辆车，拉着我去了他乡下的家。
外观低矮破旧的瓦房，室内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青砖泥沙墙上，一面贴满小亮的奖状，一面挂满戴大明见义勇为的锦旗。
我一张一张仔细地看。
戴大明虽然是残疾人，但关键时刻能挺身而出，舍己救人，确实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
而且，他和秀英把小亮教育得特别懂事，从小亮的身上，可以看出戴大明的善良与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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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亮告诉我：“我爸爸对妈妈特别好，我的家经常充满欢声笑语，爸爸去世后，多少个夜里，我被妈妈哭醒，妈妈多少次拉着我的手，叫我一辈子不要忘记爸爸。”
小亮说起过去生活的艰难，我在心里，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为秀英与戴大明感动。
小亮又带着我来到戴大明的坟墓前，新鲜的花草迎风招展。
小亮说，那些叔叔伯伯姑姑阿姨家的孩子，时常捧着水果和鲜花来祭拜他的爸爸，村里人的后代没有遗忘他的哑巴爸爸。
听到这儿，我情不自禁地流泪了。
人的肉体，生前一口气，死后一捧土，有什么区别？但是因为活在的人记住他的好，他的肉体消失不见，却永远活着，跟他姓什么叫什么有什么关系？
人的姓名不过一个符号而已。
小亮突然跪了下来，“爸爸，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已考取市里最好的中学，但是，我的好成绩离不开孙爸爸的帮助，他跟你一样，是难得的好人，他跟你一样疼爱我，把我放在心尖上惯。爸爸，我跟你保证，我一定孝敬妈妈，真心对孙爸爸好……”
小亮的两声“孙爸爸”叫得我失声痛哭，我对他好他对我好，这跟他是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他是姓戴还是姓孙，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才彻底醒悟自己是天下第一字号的傻瓜，因为一些虚头巴脑的执念，差点失去最好的儿子和最善良的女人。
我得去找秀英，她会回到我身边吗？
小亮在前面跳跳蹦蹦，“爸爸，我们快点去找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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