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星期六的下午,我穿戴一新,早早来到儿子小亮就读的学校。
老师还没有进来,一群家长围在一起叽叽喳喳,重点在议论这几次模考成绩。
有人眉飞色舞,有人风轻云淡,有人愁眉苦脸,孩子的成绩就是家长脸色的晴雨表。
这年头,天大地大,没有孩子的成绩重要,很少有家庭不把孩子的学习当作头等大事,单看火箭冲天的学区房房价,就得以窥见一斑。
有人说起戴小亮,我立马支棱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倾听。
“戴小亮可真是不简单,三次模考连续名列前茅,他的父母指不定高兴坏了。”
“听说这个戴小亮家境很普通,爸爸给人打零工,妈妈还是残疾人……”
“就是就是,最神奇的地方,戴小亮还从来不参加什么补习班,就凭上课听老师下课自己啃书本,弄出这么好的成绩,这孩子究竟怎么生的呀?”
……
众人啧啧赞叹声中,我不自觉地挺了挺酸疼的腰,作为父亲,快乐与自豪从内心溢到脸上。
02
家长会开始,班主任走进教室。
老师照例讲了中考的紧迫、重要,以及注意事项,洋洋洒洒了一会,说起过去的三次模考。
“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有请戴小亮的家长孙志坚给大家作经验分享。”
掌声哗啦哗啦声中,我撇着八字腿,走到讲台上。
在座的家长,眼睛发亮,紧紧地盯着我,他们的脸上有探究,有期待,还有掩饰不住的羡慕。
众人目光火力的聚焦下,我脸上起火,额头冒汗,一双手摩挲着衣角,不知道如何安放。
一年到头,匍匐在灰尘弥漫的地上,整天跟油污和汗水打交道,见人都低头哈腰陪着笑脸,何曾受到过这样的礼遇?
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我内心扑通扑通地狂跳,紧张到不行,只有不停地舔干裂的嘴唇,半晌,终于笨拙地开口:
“大家下午好,我是戴小亮的父亲,我叫孙志坚……”
03
一阵嗡嗡嗡的议论声打断了我,家长们窃窃私语,面面相觑,目光中充满狐疑。
我愣住了,瞠目结舌,好像从他们的脸上看到嘲笑与鄙夷。
他们脸上的表情刺疼了我内心隐秘的伤痛。
为了掩饰尴尬,我低头抠着指缝里搓洗不掉的油污,三天前才买的一套衣服,也被我揉搓得皱巴巴。
不记得我是怎么走下讲台的。
家长会结束后,我逃也似的离开学校。
人生真是处处充满讽刺,家长会之前有多骄傲与得意,家长会之后就有多羞愧与失意。
没有去汽车修理厂,我直接回了家,一头倒在床上。
天色黑透,秀英回来了。
“啪”地打开灯,她咦了一声,你在家呢,没去开家长会?
我没有吱声。
她走到床边,要摸我的脑门,“你哪里不舒服?”
我打开她伸过来的手,猛地坐了起来,“跟你商量了多少次,你为什么不肯把小亮改我的姓?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究竟图的啥?”
04
“怎么,受刺激了,还是吃进去火药啦?”秀英解下围腰裙,一把扔到地上。
我腾地跳下床,挥舞着手,把家长会上尴尬的一幕说出来。
秀英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噗嗤一口笑出声,“我以为有人往你脸上吐口水,多严重的呢。你这就是太敏感导致的反应过度,继父儿子不同姓,到处都有,正常现象,怎么会有家长嘲笑你呢?
他们最多好奇地议论几句,你大可不必理睬,一笑了之,或者大大方方介绍你是小亮的继父,这有什么好尴尬?人家说不定更要夸你善良与大肚……”
“你可拉倒吧,事不搁自己的肩上,不知道轻重,俏皮话谁不会说几句?上下嘴皮子一碰,多简单。”我气恼地打断她的话。
说来说去,各不相让,谁也不服输,吵到最后,秀英坐到一旁抹眼泪,我关上门出去,绕着护城河走两圈,我的火气才慢慢消解。
自打小亮上了初中,这样的争吵,隔三差五地发生。
05
我和秀英属于半路夫妻。
我自己的儿子,在五岁那年因病去世。
前妻本来和我就不对路,没有孩子这块压舱石,我们的婚姻很快破裂。
我一个人形影相吊地讨生活,也有热心人给我牵线搭桥,但总是看不对眼,很难碰到合心意的人。
时常有熟人背后嗤笑我。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比武大郎高不了几寸,又整天一身油漆味,有个女人看上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呢,潘金莲愿意嫁,他敢要吗?
我权当听不见,或者当作他们放PI。
个子矮,又没多少钱,谁规定这样的男人就低人一等,不能找个情投意合的女人?
我偏不信这个邪。
业主群里看到一则视频。
一名清洁女工,凌晨扫马路时,捡到一只装有十万元现金的皮包,寒风中站在路边等了数小时,后来交去派出所,还拒不接受失主的酬金。
群里的点赞,水泡一样往上冒:
收入微薄,但品格高尚;
工作普通,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拾巨款不昧,难能可贵;
……
06
巧合的是,这名女子就租住在我家前面一幢楼的车库。
因为她的拾金不昧,小区物业吸纳她为保洁员,我所住的楼层打扫归她负责。
我主动搭讪,一来二去,跟她熟识了。
她叫叶秀英,因小儿麻痹,落下左腿残疾 ,长大后嫁给同村年长10岁的哑巴。
哑巴在40岁那年的夏天,因跳下河救两名落水孩童,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之后,叶秀英带着幼小的儿子来城里,艰难度日。
了解了她的过往,我对她好感倍增,这是一个善良、勤劳又坚韧的女性。
好女人可遇而不可求,我主动接近她。
我们彼此敞开心扉,也谈得投机,就这样慢慢走到一起。
曾经嗤笑过我的人,继续冷嘲热讽:东谈不中意,西谈看不上,结果找了个农村来的瘸子,还拖着个油瓶,这人脑子有病吧?
我没有理会这些闲言碎语,秀英带给我生活上的实惠,外人怎会知道?
07
秀英虽然腿脚不利索,但她心灵手巧,把家里拾掇得整整齐齐不说,还给窗帘、沙发套、桌布和床罩都绣上花花草草,谁看了都赞不绝口。
忙碌了一天,坐在空间逼仄但干净清爽的家里,吃着秀英做的可口饭菜,喝着她自己配制的草药酒,所有的疲乏都得到了安放,那个惬意啊,从内心流过我的四肢百骸。
温柔贤惠的女人,聪明可爱的孩子,热气腾腾的家,人生夫复何求?
我暗暗发誓,要跟秀英手拉手过一辈子。
可是,这操蛋的生活,怎么尽叫人称心如意呢?
侄子考上名牌大学,升学宴上,我大哥大嫂笑得合不拢嘴,大哥喝到走路打晃的时候,搂住我的肩膀,大着舌头说:“老二,你得尽快生个自己孩子,日后为我们孙家光宗耀祖,别人的孩子,你对他再好,也收不拢他的心,说不定养成白眼狼……”
秀英和小亮原本布满笑容的脸,同时阴沉了下来,我赶紧岔开话题,搀扶着大哥离开。
08
当天晚上,秀英跟我旧话重提,要做试管婴儿,我一如既往地摇头。
在这之前,我们去医院做过检查,是我的问题导致了秀英不能怀孕。
进一步咨询和了解,试管婴儿不但要花费颇多,而且不一定成功。
秀英执意要试一试,我知道她是为我好,想让我拥有自己的孩子,但我坚决不同意。
她已接近40,属于高龄,我不忍心她吃苦,更担心她冒险,而且,即便没有这些,万一试管失败,手头的一点积蓄岂不是全打了水漂?
秀英嘀咕了几次,见我死不松口,也就只好作罢。
想不到,我大哥一番酒在肚话在心的操作,再次把我们推到尴尬的境地。
我是普通人,当然有自己的私心,做梦都想生个自己的孩子。
这一晚,秀英不理会我的态度,反复唠叨试管婴儿,我终于脱口而出,“让小亮改成我的姓,难题不就解决了?”
这句话憋在我心里好久,一直不知道如何开口。
秀英怔住了,呆呆地看着我,好像受到了惊吓。
09
好一会儿,秀英苍白着脸,把头摇成拨浪鼓。
我紧紧地抓住秀英的手,“小亮改成我的姓,我就有了名正言顺的儿子,你也不要为做试管婴儿吃苦受累冒风险,小亮的生活不受任何影响,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秀英抽出手,向后退去,“小亮是戴家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戴大明因为救人而死,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
我搬出我的一套理由。
小亮虽然改了姓,但他依旧是戴家的子孙,因为他身上流淌着戴家的血,不管怎样,这一点都无法改变。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叫小亮改姓?”秀英质问我。
“小亮跟我姓,只是我形式上的儿子,好让我对孙家的列祖列宗有了交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再说,小亮依然可以祭拜戴家的祖坟,何乐而不为呢?”
我和秀英各执己见,这是我俩在一起之后发生的第一次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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