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见天蓬,是在暑假。之所以对那只猪记得牢,是因为它的肚旁有一个六个点组成椭圆形状的胎记。
我一直很迷信,总认为我和周围的事情不一般。例如胳膊上有一个小胎记,我便一直幻想我是某个国王的小公主。而那头有胎记的猪,我便以为它也是一个“神猪”。总是与那些下肚供肉的猪有着不一样的命数。
有年夏天暑假的一个晚上,爸爸接完一个电话,表情凝重的对我们说:“家里的猪翻围栏跑了,你爷你奶费好大些力气才逮住。那头猪力气大,你奶逮它的时候把胳膊给撞坏了,挺严重的,你们回去看看她。”
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上有任何闪失都不能轻视。
第二天我们就奔回了老家。
太阳总是给农村美好的眷顾。当城市大地被毒辣辣的太阳炙烤时,农村这里总是一副天蓝云暖的舒适景象。我们坐在院子里,听着奶奶说事情的经过。
当知道那只可恨的猪就在后院不远处时,我立马直起了身,气势汹汹的向猪圈里那“罪魁祸首”走去。
到后院一看,那猪立起来貌似才到我膝盖上。真是个短小精悍的家伙。罪猪的牢房是用大石头砌成的,一个个石头堆起来高度约莫到我的肚子。牢里是黄色长条条一堆堆的杂草,它们的生活条件未免太差。和罪猪住在一起的还有两只小猪,小猪靠着它晒着太阳。牢旁边还有一头老牛和三只羊充当狱卒。不过,看到它肚边那枚椭圆,我瞪圆了眼,抹起我的袖子,看了看我的胎记,心里暗暗私咐,对这只猪另眼相看了起来。
“不,应该叫它天蓬”,我心里这样想到。
看到它圈角房顶上有一个大蜘蛛网,我不想看到天蓬与其他种类同住一个屋檐。便从脚边抄起几个石子,径直朝那个网靶子扔去。结果蜘蛛没砸掉,砸到了天蓬身上,只听见啪啪几声,它连叫都不叫一声,两只小猪却吓得跑到了窝里,果然凡猪不如天蓬那般本事大。
自从认定了天蓬不是一只凡猪,看望奶奶这段时间。我吃了饭就往圈旁跑,看着天蓬吃饭,喝水,仿佛受伤的是它,天蓬对我的日日光临毫无反应,该吃吃该喝喝,吃饱了抬眼睫毛。我心想,你估计也看不到我吧。罢了便优雅地回窝睡觉。老牛和羊羊似乎很欢迎我的到来,总是哞哞咩咩的叫着。
其间天蓬又越狱了一次,我便亲眼看到了抓捕现场,天蓬不甘的被抓进去。我恼它,为什么要投胎做一只猪;我恼抓回它的亲戚们,为什么不能让它自由些,难道仅仅因为它是个猪?
我开始闷闷不乐,天蓬却没有受到影响。
暑假即将,我们要回家了。之前的罪魁祸首,现在我认定的天蓬,都要与我分别了。我极其不舍的看着它,天蓬却只是窝在圈里,甩甩尾巴,吭两声。这让我更加认定它是只神猪,离别都如此不一般。我将它肚边的椭圆深深印在脑里。
别了,天蓬。
半年后,我又回来了。
每年腊月二十多我们都会提前回到老家准备过年。这次回来,奶奶胳膊上的伤好了,爷爷奶奶都开始筹备过年的东西了。似是惊醒了,和爷爷奶奶寒暄完,我便跑到猪圈那里,好像哪里还有只神猪等着我。可我左顾右盼找来找去,都没有看到天蓬。还是一圈三猪,老牛三羊。可没有看到有椭圆印记的猪啊!我忙跑去问奶奶,之前那只坏猪呢?
奶奶说:不就在猪圈里吗?
我急着解释不是,是那只有点点记号的猪。
奶奶说,“那只猪是生病了,那段时间看着就没精神,有时兴奋的要往出跑,它身上的红点就是生病了。我们给它看了看,病好了,红点自然没了。”
曾经的神猪只是病猪,神之印记只是生病的症状。我想到这里,便莫名的生气。又抄起石子砸它,可它依然不吭不响。我更气了,你既然没什么神奇之处,却又为何故作深沉!看它抬起眼睫毛看我,眼里有了哀恸之意。我实在不理解它那悲伤眼神。只见旁边老牛眸了一声,眼中似有水花打转。
这一个个家畜,莫不是都病了?我气极,回堂屋写我的作业去了。
过了两天,晚间吃完饭,见爷爷在跟谁打电话,好像是要委托他什么。电话那头那人好像允诺,明天来。我一想,大人间的事,我了解太多也无用。转身去屋里睡了。
我一向是有赖床的习惯,不到日上三竿绝不下床。可今天却起的格外早。看到外面阳光充足,天蓝蓝的。
我向奶奶说:“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
奶奶也回答道:“是啊,今天天气好,杀猪刚合适。”
“啥?杀猪?”我赶忙问奶奶,“为什么要杀猪,杀猪干啥?”
奶奶嗔了我一眼,“过年不杀猪来年吃什么?咱这每年都有杀年猪的习俗的,你爷今天把杀猪匠都请来了,正在后院收拾东西呢。”
我赶忙跑到后院,看到一个长得黑黝黝的中年人,正在后院忙活:他面前是一个大案子,案子下放了一个大桶和盆,案旁边放了一个两梯子那么大的架子,架子上挂着几个拇指粗的钩子,钩子尖在阳光下闪着锋利的光芒。
爷爷抱来许多柴火,那个中年人从他的车上取下一口大锅,和爷爷两个帮衬着架在了柴火上。奶奶端来一大盆水往那锅里倒。中年人又去车上拿东西。我便趁他不在时问奶奶那人是谁。奶奶说那是杀猪匠,跟咱家熟的很,每年都来帮咱杀猪。
那杀猪匠从车上取下了一大堆东西:竹条,尖刀,砍刀,套索等我叫不上名字的锋利工具。那匠人看见我,笑了笑,我看他手上抄着一堆工具,便一阵冷颤。
我连忙跑到猪圈去,看着那只消失了神斑的猪。它长得又壮又大,也许今天躺在院里案板上的就是它了,天蓬似是感觉到了我在这里,它又抬了抬睫毛,或许它还是看不到我的。想到这里,我蹲下身来,看着它,手上用劲推着那块大石头。纵然它不是天蓬,我也不想让它躺在案上,让那匠人用尖刀刺它。一阵沉默,它回到了自己的窝,安静的卧着,那情景,像神明的降临一样让人突然心意深沉,泪水涌动……
谁说猪是最蠢笨的,你看它神情闪烁,欲言又止。它们一定早就得知了什么,它一定远在我认识它之前就早已认识我了。只有它看出了我的孤独。只有它才与我神命共识。
身后传来阵阵脚步声,匠人和他几个伙计来了,我看着那匠人手上的套索,吓得跑到了堂屋里。那时我还没有近视,我躲在堂屋门后,可以清楚看着外面发生的事情。
只见那几个伙计围住了天蓬,匠人用套索套住了它,几个人合伙把它移出了窝。只听一声嘶叫,这嘶叫声仿佛可以划破苍穹。平时一声不吭的它在这时候拼了命的叫着。旁边的老牛满眼充满泪水,好像在诉说着委屈与无奈;平时看似柔弱咩咩的羊,却一声不吭。
我实在心怀不忍,不想再看,但天蓬一直在嚎叫着。接下来,扑通的入水声,惊天动地的叫声,亲戚们的笑声......啊,我实在不忍耳闻,便冲到了老屋旁边的一个山坡上,其间我看到奶奶在用小盆接下天蓬的血,大概每年吃的猪血都是这样来的吧!
腊月二十五,年味渐浓,正是宰年猪的好时候。我飞快地躲到山坡上,山坡旁边有个竹林,外面太阳明亮,竹林里青翠幽静。我在竹林里四处徘徊,望着远远院子里的铺设,天蓬的声音仿佛还在耳中回荡,我闭上眼,实在心怀不忍。
听着院里好像安静了,我便下坡去看,匠人拿着刮下来的猪毛,用火焚着拜了拜,这便是做法事超度亡灵了吧,爷爷奶奶也跟着拜了拜。刚刚残酷无比的匠人也流露出了悲伤的神色。的确这样,在农村里,一年的幸福伊始不就靠一场杀年猪来开始吗?
我认得那只猪,在半个月前我就认得了。当人们一口一口咀嚼它鲜嫩可口的肉块时,仅仅只是把它当成食物在享用,从来不管它有多么憨厚,是多么可爱。它只是作为我们的食物而存在,而消失的。大架子,案板,尖刀,鲜活畜。仅仅只是几分钟的时间,它就从垂着睫毛卧在那里的形象,化作被卸成几大块的肉块冒着热气悬挂在锋利的大钩子上。它最后的美好只呈现在口腔中,这是不公平的事吗?应该不是的。我知道杀猪匠在结束它的生命之后,曾真心为它祈祷:它与我们已经达成了和解。同时,我还要为它庆幸,只为它从不曾经历过冬天的最严寒,不必太过漫长的、摧残着生命的严酷岁月。它的一生温暖,纯真。
是啊,我们一定要原谅猪的固执任性和它犯下的种种过错,不论是翻越围栏,或是冲撞人们,因为无论如何,它最终都将因我们而死。
每当腊月二十多时,每家每户都开始了杀年猪。这个习俗从古至今,未曾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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