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平南到北京的火车票只剩下最后一张,乐童犹豫了,但还是付了钱。重启人生的决定是在夜晚做的,而婚姻带来的不幸折磨了她许多个白昼。明早她将坐小巴到县城,然后转大巴去平南,在火车站附近休息会儿,晚上搭火车去北京。
薄雾笼住了月色,偶有两颗星辰闪烁。池塘里游泳的孩子被家长揪回了家,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常跟在哥哥的屁股后头,去家门口的池塘里“泡澡”,那时候哥哥也还小,打她的手还没有长大。窗外听得两声野狗叫唤,兴许是觉得无人应允,便找屋檐睡觉去了。婆婆在厨房里洗着碗,一会儿是叹气,一会儿把乐童的祖宗八代骂个遍。
乐童坐在床上,房间的一角整整齐齐码着她的行李。儿子磊磊正躺在她的怀里,眼神无焦点地盯着前方,乐童知道他在看化妆台上的玩具狗。磊磊张着嘴“啊啊啊……呜呜呜……”地指挥,口水沿着围兜滴落,落在新买的开裆裤上,落在新房的地上。乐童替儿子擦拭口水,并试图抱他坐起来,但孩子好像天生少一根脊椎骨……儿子是坐不起来的,这一点乐童很清楚。
磊磊在四个月大的时候被确诊为脑瘫,乐童抱着他上省城大医院接受干预治疗,又去隔壁村的老中医那做定期针灸,但收效都不明显,医生说这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但也没说什么时候能好。
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乐童正和赵海在深圳打工,那时候赵海的脸上还留有稚气,像个大男孩,喝着可乐打游戏,偶然还会带她去蹦迪。两人没有你追我赶的过程,同乡的缘故使他们一经介绍就很快确立了关系。
大学刚毕业乐童就和赵海订婚了。当时的她只想快点从原生家庭解脱出来,她不想总是面对伤痕累累的妈妈和对自己拳脚相加的哥哥。乐童不是没喜欢过人,但十里八乡的,她们家的那点破事儿谁不知道?她爸乐树和哥哥乐兵在村里都是出了名的混子,虽然乐童长得漂亮,又是村里少有的大学生,但还是没有多少人愿意招惹她们家。只有赵海一见她便喜欢上了。
刚到深圳的时候他们是快活的,乐童还没有找到工作,赵海朝九晚五,干着空调安装师的工作。每天乐童面试结束后就赶回家做晚饭,然后倚在窗台上等着赵海下班归来。他们住在步行街的支巷,窗外总是熙熙攘攘,广告牌横七竖八的,嘈杂声也不绝于耳。但乐童很喜欢这里,她在闹市中想象着不远处的海,也想象自己的未来。为了省电,他们尽可能不开灯,两个人就着月光吃饭,再说了,路灯就已经把家里照得通亮。虽然穷,但是乐童觉得外头的万家灯火与她无关,只要有赵海在身边就心满意足。
乐童时常抚摸无名指上的那枚钻戒,觉得自己和所有幸福的女人一样。
来到深圳两个月后,乐童找到了一份教育培训老师的工作,待遇不错,除去社保一个月仍有五千块,这让乐童第一次享受到赚“大钱”的快感,在工作上她很尽心,为了让学生续费,笼络住家长,她总是比别人早到公司一小时,晚上给学生开小灶,常年都是公司关灯锁门的人。
起初赵海是支持的,不光是看在钱的份儿上,他也觉得乐童工作后活力四射,注重打扮了,带出去让他很有面儿,但很快他就不满意了,辛苦一天回家后再也没有热饭热菜,乐童有时比他回来得还晚。两三次他可以忍受,时间长了他便希望乐童干脆就在家附近找个超市营业员的工作干着,方便照顾他。乐童当然不愿意,但赵海也不肯退让,于是之后便是无休止地争吵……乐童继承了父亲暴躁、固执的基因,每一次和赵海都要吵个鱼死网破才甘心,甚至好几次举起了刀,整理好了行李,还差点扔了钻戒,但每次又被赵海暴风雨后的涓涓柔情放倒。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乐童发现自己怀孕的那天。
自从乐童怀孕后他们便不吵架了,赵海把她送回了老家,交给自己的父母,然后头也不回地坐上了回深圳的火车。而后每月寄回的一千块也总是通过婆婆之手,总要短个两三百块,这让乐童更加捉襟见肘了。于是,争吵是免不了的,只是这次的对手换了人——赵海他妈。倘若说赵海出于对乐童少得可怜的爱还会让着她一点,那婆婆骂起她来吐沫星子横飞,没有收口的时候。
婆婆曾在乐童怀孕初期假借产检的名义带她上过一次医院,事后乐童得知婆婆关心的是肚子里孩子的性别。听说是女孩,婆婆便不怎么理会她了,甚至一度想打发她回娘家。乐童坐在床上死活不挪屁股,终于捱到了生产那日……
儿子磊磊的出生让她的日子好过了一点,为了孙子的吃食,婆婆拿出了家底,不仅拖亲戚去省城买进口奶粉,还买来了鳖给乐童补身子,买来刺猬让她的奶水充足。丈夫赵海也连夜赶了回来,抱着儿子爱不释手,本就狭长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虽然都说女儿是招商银行,儿子是建设银行。城里人都更愿意生女孩了,但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在农村,生了女孩总要被人人唏嘘:“还得接着生!”
四个月以后,磊磊被确证为脑瘫。
……
婆婆说磊磊的病是乐童从娘家带来的,她的宝贝孙子被人害了。闹着闹着又逼着赵海和乐童离婚。赵海对乐童早就没了感情,实际上他也早在深圳找到了相好,便爽快答应了母亲的“请求”。
赵海请了两天假回来办理离婚手续。乐童的的娘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她说话,听说他哥想来逞英雄,却被嫂子骂了一通“多管闲事”。眼泪早在签署离婚协议前就流干了,真正到了这一刻反而感觉七窍都通了,无比轻松。其实这样的结果也落得清净,乐童安慰自己。她无处可去,娘家是回不去的,嫂子容不下她。
李慧嘉是乐童在深圳做老师时的同事,也是这些年唯一与她走得近的人。自己婚姻不幸总不能嚷得全世界都知道,因此每当憋得实在受不了,乐童就给李慧嘉飞去微信,先问问对方过得怎么样,然后三句话不离自己糟糕的处境。李慧嘉早就习惯了乐童唠唠叨叨的样子,也见怪不怪。
李慧嘉来自东部沿海地区的一个二线城市,父母都在国企里工作,34岁,未婚。说是想要证明自己,其实是为了逃避父母的逼婚,她在北、上、广、深乱窜,平均每个地方都待过两年。从小就是心肝宝贝、掌上明珠的她很少遇到乐童这样的人,遇到了便觉得很新鲜,但更多的是打抱不平。不忘释放自己潜在的女侠荷尔蒙,欲救乐童于水火。听说乐童真的离婚了,李慧嘉反倒没那么快意恩仇了,她不禁担忧起乐童的将来。但乐童既然跨出了这一步,作为朋友,她必须支持,于是怂恿乐童来北京投靠自己。“她大概也没处可去了吧!”李慧嘉自问。
乐童一遍遍摩挲着无名指上的钻戒,回忆这两年与赵海有关的日子,心再一次飘到了离深圳不远的海上。她曾经在那里编织过有关未来,有关赵海的梦,此刻都成了缠绕自己的网。凝视着儿子的脸,眼睛像自己,鼻子同赵海一样挺拔,这张印证自己两年生活的脸是她一辈子无法割舍的。想到这里,乐童再一次将儿子抱起来,搂在怀里,恨不得将这小人儿融进自己的身体,让他免受世间的苦。而磊磊以为妈妈在逗他,“咯咯咯”笑个不停。乐童的泪水滴在了儿子的脸上,小人儿仿佛也察觉到了妈妈的悲伤,竟然也嚎啕大哭起来……
褪下无名指上的钻戒,放在屋子最显眼的位置,儿子已经含着小泪珠沉沉睡去,乐童坐在床头等待天亮。
火车划过夜,尖叫着一路向北。
孩童的哭啼、妇女的唠叨、男人们的醉话一下子充盈了整个车厢。上厕所的、打水的往来不绝。乐童看了看手机,最后一条微信是李慧嘉发来了,约好明天早上8点在北京西站的出站口见,如果没有看到她,就找个地方坐着等。
“花生瓜子扑克牌,啤酒饮料矿泉水,同志,腿让让……”乘务员推着窄窄的小车穿过比小车略宽的车厢,少有人询问生意,乘务员一再强调这是熄灯前的最后一次叫卖,好叫想买的人快买。
乐童钻进被子已到了熄灯的时间,留在老家的儿子大概已在婆婆的怀里睡熟了。婆婆虽然不喜欢乐童,或者说赵家只是借她的子宫用了用。但婆婆对孙子还是很在意的,自从磊磊确诊,老两口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只是越来越容不下她这个“祸根”“害人精”。
火车保持着稳定频率的晃动,时而穿过黑峻峻的旷野,时而穿过通明的城市,月亮紧随火车的方向,发出幽怨的光。乐童看着窗外灯火阑珊,忽而有了一丝睡意,便和衣而睡,卧榻而眠。
“火车供应早餐,鸡蛋、稀饭、八宝粥,15元一份,有需要的吗?”
被叫卖声吵醒,乐童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时间刚过六点。车厢里已人头攒动,拿着水杯和牙刷路过的,睡眼惺忪排队上厕所的,还有乱跑的小孩被家长追打。乐童不介意李慧嘉看到她蓬头垢面的样子,于是整理好衣衫和行李,继续在床上躺着,等着火车到站。
火车停稳已8点过了5分,她猜想李慧嘉一定等着急了,她那个急脾气。想到这里便加快了脚步,可惜同她一样逃至首都的人实在太多,她只好在队伍中耐心地挪步。
“乐童,乐童……”李慧嘉一看到她便激动地挥舞着浑圆的胳膊,看来这两年北京的伙食很好,李慧嘉胖了一圈。
“不是一直喊减肥吗?没瘦啊!”乐童一开口就戏谑起李慧嘉来,李慧嘉倒是一点也没生气:“什么呀!年纪大了,新陈代谢迟缓,过几年你也这样!走,咱们回家……”
李慧嘉自然地接过乐童的行李箱,坐上了开往城郊的地铁。
“你就跟我住吧,反正隔壁的屋子空着。”
“好啊,我对北京也不熟,住哪都一样。”
“在北京不比在家里,这儿人可多了。你瞧瞧火车站,每天多少流动人口往返啊。再说北京太大了,你要是住在昌平,在丰台上班,或者住在石景山,公司却在朝阳。就得每天穿过整个北京城,一天花在路上的时间得四、五个小时……”李佳慧瞪着眼睛夸张地说,她每每一激动就是这样的神情,不了解她的人可能会觉得这人有些神经质,但乐童与她做了两年的同事,早就习惯了。乐童甚至觉得李慧嘉这样很可爱,她都三十好几了,高兴起来从来没个掩饰。
李慧嘉租的房子在海淀通往昌平的镇上。背靠一个3A级景区,抬头便是青山俊美,李慧嘉开玩笑说半山豪宅的景致也不过如此。更贴心的是李慧嘉提前替乐童租好了房间,这个三室一厅的房子到现在还空着一间,乐童提包入住,房东高兴地用北京话卷着舌头说:“姑娘,这房子就属这间房彩光最好!您就放心住着吧!”
总算安顿好了,李慧嘉提议出去搓一顿,并且说明了钱的事不急,有钱了再还。照理说她帮了自己的大忙,乐童不该拒绝搓一顿的提议,但乐童此时满脑子都是找工作的事。她不能住人家的,还吃人家的,得尽快挣钱。乐童谢绝了李慧嘉的好意,打开电脑,闷头投入到找工作中。电脑是五年前买的,现在已老态龙钟了,稍按重一点键盘,都卡顿不停。
2
常听人说“北京居大不易”,只有居过的人才知道。
面试的时间总被安排在早上十点或下午两点,上午面试免不了要挤地铁,挤公交,抑或地铁转公交再转地铁,乐童算提前预习了早高峰。而下午两点正是太阳最猛烈,人最昏昏欲睡时。不过乐童很有决心,她有时一天跑两个面试点,妆花了就找个隐蔽的角落补一补,饿了就买个煎饼果子,去KFC坐着。但最让乐童烦恼的是北京的“堵”,常让她误了面试的点,这样多半会被HR直接否定。
这一周她面试了四家公司,从几个人的小公司到高级写字楼她都被估过价。但大多因为她没有经验,也不是重点大学毕业就没有了下文,只有一家叫“纪念日”的图书出版公司联系她参加复试,时间约在明天下午。图书出版一直是乐童向往的行业,上高中时她曾树立过从事与文字有关工作的志向,因此大学才毅然决然选择学中文。
为了一击即中,她又爽了李慧嘉的约,一回家就关上房门潜心准备起来。她对这个行业一无所知,需要了解的知识太多了,并隐约觉着这个机会千载难逢。
“今天给你复试的是第一事业部的于主编。如果顺利通过复试,以后你就是他的兵了。”HR马姐严肃地告诉乐童。
北京的夏天是个蒸炉,乐童恨不能扒层皮凉快凉快,而眼前的马姐却穿着得体的OL装,鞋跟落地的“滴答”声宣示着“专业”。她是乐童想象中白领的样子。在这样的映衬下,自己不免显得寒掺许多。面试穿的这一身连衣裙还是两年前在深圳买的,加上自己没有紧跟潮流的意识,所以走在路上毫不起眼,尽管她身材高挑,还长着一张别人羡慕的瓜子脸。
“好的,谢谢!”乐童偷偷贴着椅背,拉了下内衣扣,希望能进丝丝凉风。
“你先自我介绍一下吧!”说话的男人约莫三十多岁,帅倒是真帅,只是太瘦,总感觉萎靡不振的,说话的声音轻飘飘,乐童联想起了旧时代的大烟鬼。他就是于果,纪念日第一事业部的负责人。
马姐谄媚地替于果拉出正对着乐童的主座。于果嘴角上扬,对马姐道了声谢,并嘱咐她出去时关上门。
突然的安静让本就快热出心脏病的乐童更紧张了。
“我叫乐童,26岁,大学学的是汉语言,之前的一份工作是培训班的老师。”乐童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声音不是很镇定,她要克制住紧张,不能在面试官面前表现得太弱势了。但看似清瘦的于果好像就是自带一种让人无法镇静的魔力。
“你有什么爱好没?不要给我说shopping之类的!
“最喜欢的作家是谁?
“最近有读书吗?”
于果连珠炮似的一下子抛来了好几个问题。
乐童的掌心湿透了,手指扭曲着相互较劲。她有些恍惚,以至于前一天晚上做的功课前功尽弃了一半。当说到最喜欢的作家时,她犹豫了一下,不知樋口一叶和严歌苓哪个更合眼前这位于主编的胃口。索性两个人都说了吧!提起樋口一叶,于果来了精神,这位了不起的日本女作家在中国却孤陋寡闻。而说到严歌苓时他追问了一句:“你最喜欢她的哪部作品?”乐童乱糟糟的,唯一能回忆起的是命运多舛的扶桑,便脱口而出:“《扶桑》”。她看《扶桑》时才上高二,常常半夜为扶桑啜泣,不曾想自己的人生也没有岁月静好到哪去!于果只是笑了笑,不予置评。此时的他仍没有觉得乐童有什么特别,但苦于部门实在缺人,稿子压在手里没人做,他还是给乐童放了行。
姑娘们短裤、一字肩,还是热得一脸油腻。化了妆的脸衬不出好气色,头发也一并撸到了耳后根,这是个相亲的好时候,却不是跳槽的好季节。
回去一个半小时的路程让乐童沉沉睡了一觉,就在地铁到达西苑的时候,电话响了,是马姐打来的:“乐童,您好,下周一9点到公司,试用期三个月,如果表现好可以提前录用。”乐童在电话这头小鸡啄米似地点头,但马姐是看不到的。等反应过来,连忙回了句:“好的好的。”“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没有的话周一见。”乐童也干脆:“没有了,谢谢!”她话还没说完,那头就挂了。
“马姐”是在背后的称呼,马姐当然姓马,看起来比乐童“老”练得多。面对面时乐童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只能每次都小心翼翼地尊称“您”。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被同性叫姐,尤其是马姐这样风姿绰约,三天更换一次美甲,上完一天班头发丝都不乱的美女。
她把找到工作的好消息告诉了李慧嘉,李慧嘉爽快地说:“走,出去搓一顿,我请你!是楼下的涮肉还是紫竹桥的烤鸭,你点吧!”
“哎呀,你别总这么奢侈,跟天天等着被钱砸似的。咱们自己在家吃火锅吧,经济实惠。”
“那好吧,等会儿咱们下去买菜,像在深圳时那样不醉不归房间!哈哈。”李慧嘉蹦蹦跳跳着拿钱包去了。
正当乐童和李慧嘉吃着火锅唱着歌,手机在桌上“吱吱”震动了,电话是方勤森打来的。
方勤森是乐童的大学同学,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对谁都满脸堆着笑,初见时乐童觉得他有点傻,时间长了发现这小子不光会泡妹子也很会过日子。而2017年的这个夏天,方勤森正在非洲援建,他说想体验一下非洲人民的水深火热。
“乐童,你去北京了?”方勤森在电话那头打听。
“对啊,离婚了,家里待不下去了!”乐童假装轻松。
“我下月要回国一趟,会从北京转机,到时候我请你吃饭,不见不散啊!”电话那头呜哩哇啦一阵嘈杂,想必又是突发紧急状况,需要方勤森去支援了……
“怎么,又是你那个小情人?”李慧嘉一脸坏笑。
“你别乱说,人家是大众情人,我现在这样哪配得上……”乐童对自己离过婚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那上大学的时候怎么没好好放纵一下啊,我看他盯了你这么多年,你可别说你们没故事。”李慧嘉好奇心又作祟了,她实在爱八卦别人,却对自己的事只字不提。
“哎,记得当时年纪小,他爱谈天我爱笑,梦里花落知多少啊!”说完乐童夹起撒尿牛丸,狠狠咬了一口。
3
乐童被安排在了靠窗的位置,马姐给她介绍了一下周围的人,大家礼貌地还以微笑,这个笑倒不像是对她的,更像是冲着马姐的。
乐童右手边坐着的是吴季才,一个在这行混了二十年的老编辑,至今也没做出过畅销书,总爱在办公室里谈论时政和娱乐圈花边新闻。马姐介绍他时只形容其“资历很深”。
对面是一个应届毕业生——张薇薇,比乐童早来了两天,正处在无所事事的神游状态。
张薇薇的旁边是个和她一样清秀的姑娘,但妆甚浓,妖冶艳丽,名叫王立娟。王立娟这个名字随意得满大街都是,但此王立娟一定会在其中鹤立鸡群,泯然众生,毕竟她满脸都写着“野心”。马姐介绍她时,王立娟只是冲马姐笑了笑,看都没看乐童一眼。不看也好,省得掉鸡皮。
“你好,我姓张,叫薇薇,蔷薇的“薇”……”
三人中只有张薇薇在马姐走后与她正式打了招呼。细看她,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的样子倒是有几分像京东老板娘。
“你好,我是乐童,以后还请多关照。”
她俩都属于职场小白,于是很快熟络了起来,成为每天中午的饭友。
透过于果的办公室玻璃可以看到乐童的脸,这让乐童很没安全感,好在于主编一星期也来不了公司几次,没空“考察”她。吴季才也经常以见作者,谈合约为名不来公司,有时还让她帮忙收个快递,填个外出单,自然也不会刁难她。靠窗的角落仿佛成了乐童的私人办公区。
公司的领导很多,直到乐童转正,她也没认全领导。不过渐渐地,乐童也了解了领导与领导、部门与部门间的微妙关系。有些书是不能夸的,也不能帮忙宣传。某些领导的微信是不能加的,你不知道上个月他有没有和自己的上司撕逼、红过脸。乐童告诫自己:少说话,多做事,以免成为领导斡旋的零件。
除于果之外,乐童接触最多的是审校部门的领导——李斯琦。李斯琦是北京土著,娘家在西单,婚后倒是和乐童挨得近,只不过乐童住的是自建房,李斯琦的家是与之一河之隔的别墅区。
如果马姐只是形似职场女性,那么李斯琦是把北京大妞的气魄融入到了职场中。她比一般女性皆高半头,只穿细跟鞋,利落的短发刚触肩。乐童早在吴季才的口中听过这位女魔头的厉害,新来的责编无一幸免过,都要被她“收拾”一次。她认为没有这样的过程,责编们不会顺利出师。其实事实正相反,被她骂跑的倒是有不少。不仅对新责编苛刻,她对公司其他管理层也是有错必纠的,在领导们的例会上公然质问于果会不会调教新人已不是一两次。
“咱们于主编教新人的方法可谓另辟蹊径呢!”张薇薇Q了下乐童。
“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怎么理过我!”乐童越想越郁闷,自入职以来,于果只是在必要的场合才和她说句话。
“对我也差不多,不过我听王立娟说,他对待新人就是这样的。如果三个月你还没有让他看到优势或者潜质,会毫不犹豫让你滚蛋。现在,说白了,就是不想浪费口水。”
“精英们的口水真贵!”乐童悻悻然。
责编工作的第一步是审校,于果把WORD文档扔给她的时候只说:“你看一下,改一下……”改到什么程度?乐童没有概念。这种低级的问题她也不好意思问别人,只好自己百度——审校:审查校对并加以改正。
每天对着电脑8小时,刚几天她就有些不适应了。这种不适应最初是体现在生理上,某天起床发现眼角肿了;屁股坐几个小时就得起来活动活动,不然连着胯都酸得不行。其次是心灵上的枯燥感,有些稿子实在是粗制滥造,还有的大篇幅涉及抄袭。编辑这个工作其实感觉不到阅读的快感。每当这时她就会Q一下对面的张薇薇,聊一聊中午吃什么,聊一聊领导。她之所以敢同张薇薇畅所欲言,是因为张薇薇什么都敢说,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张薇薇还没来得及沾染职场上的恶习,保持着学生的天真。
乐童审稿审到一半的时候,于果告诉她在审稿的同时要计划文案,封面,封底,乃至宣传文案都要开始考虑。乐童点头如捣蒜,满口答应。其实她连什么是封底,什么是书脊都还没分清。
这是一本职场类的书稿,书名已经决定了——《学校没教你的职场生存课》,打算赶在毕业季之前上架。内容不过是一些初入职场时的必知和拍马屁绝学。这类书乐童刚毕业时都没看过,现在却不得不跟着学习一次。行内培养新人的潜规则是丢给他一本难度适中的经管/社科/职场类的书,既不像公版书那么容易,也不如专业性书籍的审校难度大。做完一本此类书,新人也就差不多摸清出版流程和套路了。但这一切说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对于初入行的新人来说还是充满挑战。最让乐童头疼的是同事谈话间冷不丁蹦出的专有名词,经常让她显得像个白痴。
这本被领导定位为“应届毕业生指路明灯”的书折磨了乐童半个月,她总算改完了所有的错,几乎每一句都经过了“微整形”。于果又丢给她一个QQ号,说:“让他们设计版式。”
等一下,版式是什么?
为了更快熟悉工作,乐童特地买来了《老猫学出版》和《出版专业基础》,在工作中遇到不懂的专有名词,随即就百度。她必须在三个月内体现自己的价值,那么起码得在一个月里搞清楚这个行业的基础知识,这样她才有充分的时间展现“才华”,可是从事这行的人哪个没有才华?乐童被自己的疑问难住了,她有些不自信起来。还是学习吧,唯有一直奔跑才不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正在乐童以为自己在走上坡路的时候,危机也款款而来,这种感觉就像小时候被哥哥扔在高高的谷堆上,好不容易回家后因为哥哥恶人先告状,再被父亲打一顿。
那本14万字的《学校没教你的职场生存课》,被李斯琦检查出了三十多个错,按照图书差错合格率万分之一的标准,也早就超标了。第二天一大清早,李思琦就提着厚厚一摞稿子兴师问罪来了,并特地等于果进了办公区才一下子把稿子扔在乐童的桌上,办公区顿时鸦雀无声,张薇薇咬着吃了一半的煎饼错愕地看着李斯琦。这声音振聋发聩,吴季才他们也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
“你自己看看”,李思琦边说边用修长的食指指着那摞稿子,乐童觉得这手指真美,但此时它正逼她入深渊。也许工作就这么丢了,乐童想。“我听说你以前是做老师的,就这样的水平?即使你是个新人,不会润色编辑可以,改错也不会吗?”许是乐童太势单力薄了,李思琦越骂越有劲儿,她红着脸,瞪着眼,好像这样于果就能改一改他缩头乌龟的性格,出来说两句。
“有什么不能私下说?到我办公室来!”于果猛地打开办公室的门。李思琦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不加迟疑就大步进了于果的办公室。乐童跟在李斯琦后面垂着头站着,听他们喘着粗气地你一句,我一句。有一瞬间乐童觉得他们很般配,吵架的样子倒像是一起过了几十年。
“乐童,赶紧跟李主任道歉。”于果对乐童说。
乐童其实并不很清楚自己的错,但也明事理,知道这是于果给我方找台阶,于是很诚恳地跟李斯琦说好话。
“于主编,新人犯错有新人的责任,但是你也有责任,你给他们培训了吗?”李思琦在下属面前这样说于果,连乐童都觉着脸上挂不住。好在这时于果让她先出去工作。
乐童在众目睽睽下回到了自己的工位。薇薇见她回来了,用QQ发来了安慰的表情。又将身子凑过来说:“甭理她,谁不犯错啊,真是,至于这么大动静吗?”正在薇薇愤愤不平的时候,旁边的王立娟也小声嘀咕道:“咱们是炮灰,不过我倒是很欣赏李主任,在职场上,所有的权谋都是合理的。只要能往上爬。”王立娟说这句话的时候,吴季才冲着她冷笑,手里拿着的还是地铁上捡回来的报纸。
在出版行业,有没有能力全体现在你做的书的销量上,以这样的标准来衡量于果,他绝对称得上行业精英了,每年公司畅销书的前十本都是他的,其他两个部门的领导只能干瞪眼。听说楼下新印象挖过于果好几次,每次这样的消息在行内传得沸沸扬扬,老板就给于果提升一次待遇,几乎是不计成本地挽留,就连那些颇具影响力的作家也都是慕名而来。而像吴季才这样的策编,公款花了不少,作家却尽拉一些没质量的来,让下面的责编叫苦不迭。一本稿子的原始质量决定着责编们的绩效,而吴季才拉来的都是赔钱货。因此,于果在公司具有一票否决权,只要是他肯定的封面,老板也会爱屋及乌,只要是他欣赏的人,力排众议也会留下来。
中午的时候乐童给李慧嘉说了早上的事,李慧嘉只回了句:“你该调整一下状态了,看你最近苦哈哈的,好运气怎么会主动降临呢?晚上下班后,MUSE见!”MUSE是李慧嘉常去的一个清吧,乐童也跟着去过一次,驻唱歌手很有实力,上次短短一小时内,就唱了中、粤、日、法四种语言的歌,包括中岛美嘉的那首《仆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场子很安静,都是些挑剔情调的男女,暧昧的灯光下,人怎么样都是好看的,五官弱点、轮廓弱点都影影绰绰,保持神秘。
乐童在角落找到了李慧嘉:“嗨,慧嘉。”
“我给你点了杯红色玛丽,上次你说味道不错的那种。”李慧嘉笑得没心没肺。
“哎,感觉压力好大啊,这个公司不像未来,这的人际关系太复杂了,我感觉自己应付不来。”“未来”是乐童和李慧嘉在深圳时的公司。教育培训行业人员流动比出版业更频繁,这也导致了暂时留下来的都是刚毕业的小女生,每天想的是吃、喝、穿、shopping。
“乐童,说真的,你给自己压力太大了。不过这也不怪你,哎,你有难处,我理解的。”
乐童每天上下班看到的是乌泱泱的人群,可卸下心防无几人可说知心话。此时驻唱歌手又唱了那首《仆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乐童知道它的中文歌词头两句是“我曾想死是因为,海猫在码头鸣叫。随着波浪一浮一沉,叼啄着过去飞向远方。”她也想过死,小时候爸爸酒后对妈妈施暴,她躲在角落里发抖,妈妈曾想拉着她一起死,还去买了农药。妈妈怎么不拉着哥哥死?这件事让她耿耿于怀。
这歌词写的多好啊!她现在飞来了远方,可是波浪还是一浮一沉,并没有因为她的远去平静。唱到高潮段落时乐童也跟着流眼泪,李慧嘉不知又对着手机跟谁聊微信。
“慧嘉,你为什么不结婚呢?”乐童问出这话的时候连自己也吃了一惊,还有人比她更清楚婚姻的坏吗?
“有一阵子我也特别想结婚,大概就是你现在的年龄吧!那几年热衷相亲,也交过几个男朋友,不过后来……你也看到啦,我还是孤身一人。”李慧嘉顿了顿,接着说:“老实说,单身没什么不好的,我现在的身材、年龄到了相亲市场上,只能做跳楼大甩卖了吧!不想被别人挑。我能养活自己,寂寞时也有朋友陪,实在无聊了还可以像这样喝喝小酒。乐童,结婚只是一种选择,而不是必须。”
乐童很羡慕李慧嘉,她的心是自由的。
4
周一的领导例会上,李思琦主动谈起了乐童的去留问题,虽然她才干了半个多月,但李思琦坚持拿审稿质量说事。
“李思琦,你觉得一个编辑最重要的能力是校稿吗?你没有深入了解一下她的其他能力就直接否定她,很可能让公司的人才储备遭受很大的损失。”于果呛回李思琦,转头对着老板说:“我已经教育过她了,她很懊恼,没有为自己辩解,态度很好。就这样一棒子打死,我认为太草率,可以再等等她其他方面的表现。”大老板同意了于果的做法,毕竟比起审校部门的负责人,于果这个人才他更看重。
吴季才是公司的元老,因此领导例会他也有份参加。但是这个人一向口风严谨,乐童自然没想过通过他得知什么。但吴季才开会回来后似乎很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吴老师,有什么事吗?”
吴季才抿了抿嘴,思量了一会儿,似乎要和乐童掏心窝子:“乐童,我看你和之前来的人都不一样。就这样被挤兑走很可惜。我就点拨你一句吧,好好写文案。”这话说得隐晦,却让乐童对吴季才刮目相看了,这样的老油条突然诚恳起来,简直让人不敢信。
于果黑着脸回了办公区,随后给乐童发来了QQ:“五分钟之后来我办公室。”乐童赶紧整理了下裙子,练习微笑,为了准时进去,她甚至打算闹个计时器。
于果的脸藏在电脑后面一言不发,乐童战战兢兢地说:“于主编,我给您添麻烦了,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但是让我试用完三个月好吗?”乐童看不见于果的表情,只听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说:“李主任她对待新人比较严厉,你不要有怨言,她也是希望你们快点成长起来。”乐童解释:“没有怨言,我给同事添麻烦了,本来就是我的错。”是啊,在职场上没有人会在意你做得对不对,好不好,但你给他们添麻烦就是另一回事了!
“乐童,我让你写的方案,你写得怎么样了?”吴季才刚刚的点拨还在乐童的脑子里翻腾,于果这么一问,她恍然不悟了。于果确实曾对王立娟说过:“一句打动人心的封面文案胜过正文的千言万语。”
“已经写了六十多句。”
“那回头拿给我看看!”
于果心里也知道李思琦说得没错,对于新人,他没什么心思调教,更希望他们能主动自学。这是所有基层领导的通病。这一行本就日渐衰微,除非真的热爱,已经没多少年轻人愿意加入这不景气的行业,更何况论工资,纪念日也没那个实力和新印象这样的大公司比。即便事实如此,他们还是盼望着有经验的员工来面试,这样可以直接接手工作,一劳永逸。可惜中小型的公司往往也没有多少选择别人的资格,你要名校毕业,你要五年经验,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你这座小庙呢!
乐童回到工位后,把文案上她自己看重的几句做了润色,标红。她心里没底。文案其实与编辑文采的关系不大,更重要的是营销思维,这是写给读者看的,不是感动自己的。但此时的乐童哪里会懂这些?挖空心思,结合着最近畅销书的文案,促成了这六十句。
“破解你的‘工匠精神’,职得更好!”
“所有的鸡汤都是鸡肋,我只告诉你‘笨拙’。”
“如果你是老板,会不会聘用当下的自己?”
“清晰到不可思议的职场读心术。”
……
于果重点看了标红的几句,但他更喜欢没标红的那两句,“从职场伊始,教会你成就自己。”“在职场,如何科学地打败学霸!”
坦白说,于果有一些意外。他没想到乐童能写出这样有趣的文案,虽然很明显乐童对于什么是文案还知之甚少,但好的底子,再上色就容易多了。其实职场书对文案的要求并不高,但为了让乐童尽快摸清套路,他还是让乐童继续写。
“比起我你幸运多了,于主编之前看完我写的文案,沉着脸让我别写了,想想封面怎么做吧!当时我就心如死灰了,他还不如直接对我说:‘这写的什么狗屁玩意儿’呢!”乐童被张薇薇的遭遇逗乐了。
一下飞机,方勤森就坐机场大巴到了乐童的公司楼下。为了避嫌,乐童和他约在了离公司十分钟脚程的四川餐馆见面。
方勤森算好了乐童从公司走到餐馆的时间,早早点了菜,这些菜都是乐童上学时爱吃的:爆炒腰花、宫保鸡丁、臭鳜鱼、榨菜肉丝汤……
他还是老样子,娃娃脸没有岁月雕琢的痕迹,只不过棱角分明了些。一见乐童他就笑了,想给对方一个拥抱,被乐童尴尬地拒绝了。虽然大学时候两人很要好,为此乐童还被方勤森的数任女友寻过仇,她们口径一致地说和方勤森分手都是因为她。但两人毕业至今也有两三年没见了。这两三年里,乐童经历了属于自己的大风大浪,而方勤森四处体验生活,活脱脱一个浪子。乐童深知原本臭味相投的两个人已经走向了相反的世界。
“乐童,这两年过得怎么样?”
乐童心里想“你何必明知故问,我过得不好,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嘴巴却很要强:“我挺好的”。距离产生美,也能产生距离。上大学的时候她能和方勤森喝同一个水杯,现在却不能了;大学的时候他们常常在操场上散步到天黑,现在连光明正大一起吃个饭都做不到了。这两年的风浪已经把她所有的心理防线都冲得稀碎。她一方面觉得自己配不上现在的方勤森,另一方面也觉得感情真的淡了。便转移话题说起方勤森:“我听说你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啊!”
“你听谁说的?胡说八道嘛!”方勤森矢口否认。
“我还听说你和那个小学妹方舟快订婚了。”乐童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却不知怎么脱口而出了!她其实早就听说方勤森毕业没多久就和那姑娘掰了。
“这都哪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方勤森有些面露不快:“乐童,你知道这几年我最后悔什么事吗?”
“什么?”乐童是真的好奇。
“这几年我一直在想当初自己为什么不追你。假如我追你,你就不会和那家伙结婚,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辛苦了!其实上学的时候我……”
还没等方勤森说完,乐童接上话茬:“说什么醉话呢?快喝酒吧你,喝点酒就骚,真是一点都没变!”
乐童对方勤森再了解不过了,他这样三分钟热度的感性家伙,只会给她的人生再添上一道羞耻的划痕!谁会爱自己?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还有一个残疾的儿子。同时乐童又有些不确定,方勤森这次看起来很认真。而且他何必玩弄乐童呢?以他的家境,什么样的姑娘追不到?可是即便方勤森真的爱自己,方叔方姨能同意吗?如果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她绝对不去尝试变成松子式的人。再说了,现在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尝到了被人认可,被人欣赏的甜头。也不想再淌爱情的浑水。乐童在朝九晚五中学会了用工作的成就感喂养自己那颗想变强大的心。这是男人给不了的尊严。
“乐童,你以为我是开玩笑吗?我浪荡,但是我不滥情啊!”
“有区别吗?”乐童觉得好笑,甚至真的大笑了两声。
爆炒腰花早就光盘了,这几年什么都变了,乐童的口味也一样,除了爆炒腰花还是心头好,其他的她早不爱吃了。
乐童看了下时间,离上班的点还有十分钟,这十分钟刚好足够她走回公司。
“方勤森,乐童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之前的二十多年我都在被别人支配,奢望别人给点安全感,给点幸福。现在,我只想为自己活……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还会不会再婚,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乐童说得干脆,方勤森如鲠在喉,他心疼涅槃后的乐童。但乐童的最后两句话好像又给他开了窗,毕竟日子还长,他还没打算去爱别人。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方勤森也不再挽留,让乐童去了。
回去的路上方勤森给乐童发了条短信:
乐童,也许你觉得我花心,觉得我在开玩笑。但我确实是真心的,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你(你的侧脸那样好看),后来你剃了光头,简直帅呆了,居然这么有个性。在我心里,你和她们不一定。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挺垃圾,根本配不上你!
乐童在电梯里看完短信竟然有一些感动,但很快就恢复了理智,方勤森情真意切过的女孩太多了,而她却经不起再一次折腾。乐童太了解方勤森了,所以更加不可能。这大概就是多少在别人眼里般配的青梅竹马最终都选择做普通朋友的原因吧!
出于礼貌,也出于情分,乐童回复了他一句: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那天下午,乐童满脑子都是她和方勤森上大学时的样子,她看真实的方勤森那么远,可闭上眼睛,方勤森的背影又这样近。大学时自己好多次都想冲上去抱住这个背影。但总被别的女孩抢先一步。说来真可笑,当初的乐童预谋过几次向方勤森表白,但总是她还没张口,方勤森先宣布了自己恋爱的好消息。乐童觉得这才是造化弄人,比狗血电视剧更狗血的是生活。在生活的面前,琼瑶剧简直就是动画片水平嘛!
因为没心思想文案,乐童一下班就早早回家了。家里空无一人,平时李慧嘉都会在她之前到家,今天哪去了?她拨通了李慧嘉的电话:“慧嘉,你去哪了?我今天难得不加班。”只听那头粗喘着气说:“我在健身,公司旁边的健身房办卡打八折,好划算的啦,我也办了张。回去再说啊,我要去练瑜伽了!”李慧嘉匆匆挂了电话。
5
话说李慧嘉生活丰富多彩,从不抱怨“无聊”,也没见她为工作废寝忘食过。周末去参加各种社会文化活动,听讲座、学陶艺……平时下班也总有要读的书,要看的电影。当然,吃和喝酒才是她的终极爱好,她是MUSE的常客。像她这样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何必结婚,自讨苦吃呢?乐童在心里当她是灯塔,单身女性应该活成的样子。不做任何人的奴隶,包括工作。
来京一个月,乐童后背生了痱子。夜间一场大雨如注,雨打芭蕉声吵醒了睡梦中的她,这一醒便不容易再睡着,所幸打开APP,听起了Yoga 。大学时她和方勤森都喜欢听Yoga,那年他来他们的城市办演唱会,方勤森第一时间抢了两张票,虽然位置不好,但乐童总算听了人生的第一场演唱会,和方勤森一起。他爱他的《查无此人》,而她更爱听《残酷月光》。今夜没有月光,只有暴雨。
第二天乐童刚到公司就听到了一个重磅消息——王立娟辞职了。早在半月前吴季才就跟她说过王立娟不会在这呆很久,她在这呆着也是一种浪费。果不其然,这么快就找到了下家,而且这个下家大家并不陌生,就是楼下的新印象。公司没有秘密,如果有,那就不算秘密。张薇薇说王立娟追过于果,于果虽然花心,可还是有职业操守的,不吃窝边草。乐童有些不敢相信,但王立娟平时不声不响的,做起事来手段泼辣,这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接着上一次的六十句,乐童又写了四十句文案,这期间大家相安无事,于果也没有再找她。王立娟走了之后,乐童和张薇薇接手了她遗留的工作。如此,乐童更忙了,文案的事不能再拖。到底怎么样才能写出让于果满意的文案呢?乐童陷入了焦灼。她不爱打字,至今还是喜欢用笔写东西。新买的笔记本上圈圈画画,满满的都是她做的工作笔记。但更多的是文案,写了又被划掉的文案。越写越没有感觉了,这种自行压榨的事做多了就是对创造力的摧残。
“还没走啊?”于果左手提着外套从办公室里出来,此时已是晚十点。“还在想文案的事?”
“是啊,于主编,我真的写不下去了!”乐童皱着眉头,倒不是在生气,只是遇到糟心的事,她总是这副表情。看到乐童有些崩溃,于果心里窃喜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他一直认为文案写十句和写一百句的效果一定天壤之别,只有对新人进行这样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改造,他们才能奉献惊喜。
“走,边走边说。”
于果从B3层开出了沃尔沃,在大楼门口招呼乐童上车。
“你住哪?如果顺道我能把你送到家门口,要是方向相反就只能送你去地铁站了!”
“不用麻烦了于主编,把我放在地铁站就好!”乐童还不适应私下与领导接触。
路上于果给乐童上起了课:“出版业一直都在改革,不需要人为去推动,不了解大众和不愿意迎合大众的人最终都会无路可走。一条文案,你觉得俗不可耐,可就是有人爱看。
“有些书本来就不是做给思想觉悟高的成功人士看的,所以不要站在上帝的视角写文案,读者需要的是痛点。
“比如你现在做的这本《学校没教你的职场生存课》,它的受众是刚毕业的学生,其中还有职高毕业生,这类人最看重的不是文采,这类书的文案要赤裸裸地陈列讯息。
“打动读者,不是感动自己!”
听了于果这番话,乐童明白了他的苦心。倘若没开始写或只写了十句,那对于于果这段话的领悟恐怕就不会这般醍醐灌顶了。
没有人说话的时候,车里的气氛有些尴尬,地铁站怎么还没到?难道于果绕路了?乐童琢磨不透于果。
“乐童,你谈恋爱了嘛?”于果在用余光瞄她。
“没有”乐童有些心不在焉。
“分了?”
“离了!”乐童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
乐童看得出于果有些吃惊。她才26岁,看着和公司其他刚毕业几年的小姑娘没什么分别。
于果有些尴尬:“哦,不好意思。我在策划一本关于新时代爱情的书,正在物色责编,这书原本打算给王立娟的,不过她走了……”
“没事儿,北京什么都多得是,还缺离婚女人嘛!”乐童看着窗外,表情比于果更尴尬。
许是感觉到自己触动了别人的伤心事,于果心怀愧疚:“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告诉我!”他坐直了身子,看了乐童一眼,乐童一直很瘦,来北京之后水土不服,更瘦了。一路的灯光透过晚风拂过她的脸颊,乐童却感觉刀割似的。
“于主编,我的私事我会解决好,不会影响工作。”乐童勉强挤出了微笑。
到了地铁站门口,乐童下车与于果告别,看着乐童的背影,他想到了当年与父亲离婚,走得毅然决然的母亲。老实说,于果不是直男癌,恰恰相反,他有些惧怕女人。纵横情场多年,别看女人平时风情万种,偶尔还收养小动物,爱心泛滥的样子,心狠手辣起来让人胆寒。办公室女同事之间的争斗令他厌恶,为了上位做小三、勾引上司也时常发生。他又想起了李斯琦。他和她同是北大生,毕业后顶着巨大压力坚持在一起,为此于果放弃了家乡父亲给他找的好工作。直到有一天他看到李斯琦上了一辆红色的玛莎拉蒂……
中午的时候赵海给乐童打来了电话,说他想带磊磊去香港治疗,那边的医疗发达,治愈的可能性很大。他已经去实地调查过,还找好了医生,但是现在七七八八的钱凑一块也还差两万块。他说:“不管我们怎么样,孩子是两个人的,难道你不希望他以后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吗?”是啊,儿子她也有份,虽然磊磊判给了赵家,但法律判不了血缘。可是两万块对于别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刚刚到北京,还没站稳脚跟的乐童,真是天大的事。她从赵家出来的时候除了自己的行李,几乎没拿走什么钱,来北京能找到住的地方还多亏了李慧嘉,实在没脸再和李慧嘉张这个口了。她忽然想到了半月前跟她表白的方勤森,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时候和方勤森借钱,就不止是欠钱欠人情这么简单的事了。要不她也去微博上写篇文章,求网民们帮助磊磊?乐童想到了一切可能性,又亲手否定了它们。一分钱逼死英雄汉!
乐童辗转难眠,她想了一夜,觉得只有一个人能帮她。
但到了第二天,当她看到于果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她又怂了,于果会怎么想她?
“于主编,昨天你说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你帮忙,算数吗?”乐童红着脸,很理直气壮的样子,仿佛她才是那个被借钱的人。
于果停下了敲击键盘的动作:“算数啊,怎么,你需要帮忙吗?”
“我需要钱”乐童有些亢奋,不假思索地说。
“多少?”
“两万!”
“好!”于果说完,目光又回到了电脑屏幕上:“告诉我你的账号。”
乐童没想到于果竟然这么干脆,果然这点钱对他来说就像洒毛毛雨。她把账号写在办公桌的便签贴上,走出了于果办公室的时候终于松了一口气。
乐童感觉同事们都在看着她窃窃私语,回到工位上,吴季才也意味深长地对着她笑。让乐童更意外的是张薇薇也表情尴尬地看着她。正在乐童不得其解的时候,张薇薇给她发来了微信:“公司在传昨天晚上你上了于果的车走了……”
果然职场也是女人们的修罗场。人言可畏啊!
“你信啊,他只是把我送到地铁站。”乐童行的端做得正,自以为没必要多解释。
过了一会儿吴季才也发来了QQ:“乐童,你小心要成众矢之的了。”乐童给他回了个捂脸哭的表情。她现在真是有些欲哭无泪了。
钱果然在半小时后到账了,她把钱打到了赵海的账户上,给他留了言。其实乐童一点都不恨赵海,赵海把她从原生家庭那个深井里救了出来,虽然赵家对她不好,但赵海却没怎么为难过她。顶多是夫妻情尽,各自安好了。
试用期已过一半。文案成功通过,书稿被送去社审,接下来该设计封面了。
“美”对乐童人生的第一次冲击源自于婶婶从城里买回去的花裙子,在此之前,美术于她只是村里墙上红笔写的计划生育标语。直到去县城上初中,她才上了人生第一堂美术课,老师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只教了他们一年就调回了省城,后来的美术课由语文老师兼教,也就顺理成章成了语文课。
她不懂设计,也不知道该找谁设计。于果给她介绍了一个设计师,是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帮于果做过几次封面,用他的话说“能看得出有一些功力。”
书籍设计师就像一个隐秘的组织,外行很少注意,也很难找到他们。遇到价廉物美的设计师,编辑们都恨不得把他们藏起来,以防被别人发现,毕竟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设计师的活一旦多,给你的设计就必得缺斤少两。再说了,一旦他们名声在外,涨价也是必然的事。价格是一个出版公司最终取舍是否与之合作的标准,除非像楼下新印象那样的大公司可以不计较成本,其他中小型公司都是计算着纸价,计算着排版费、设计费在做书。自从政府开始重视环境污染的问题,北京境内的印厂都在被迫着外迁,十中只剩一二家还在远郊负隅顽抗。
张薇薇告诉她:“最好是给设计师提供好样版让他们照着有样学样。”张薇薇学过画画,对于色彩搭配、元素摆放她都很有想法。于果大概就是看上她这点才让她试用至今的。因此,对于张薇薇来说,封面做得好还是不好很容易识别出,而乐童在这方面的造诣上明显差她很多。
面对张薇薇的建议,乐童心情一下子凝重了起来。“什么才是好的封面呢?万一我给了不好的样版给设计师,那不是更糟糕吗!”但实际操作后她发现张薇薇说的是对的,因为设计师自己也会主动跟你要样版,甚至详细到颜色的选择都得责编自己拿主意。即便如此,人家还不一定有功夫立刻帮你做。没办法,乐童只能排队等,至于哪天能出效果图,那是遥遥无期的!
“我们什么都干了,要他们干嘛?他们不就比我们多会个软件操作吗?!”
“就是啊,许多设计师不仅懒于动脑,还很现实。大公司和小公司的业务同样着急,他们优先做大公司了,你多着急也跟他也没关系。”
隔壁部门的几个老编辑常常聚在一起抱怨。
“领导和普通责编,他们会先做领导的,毕竟领导才决定着公司是否与他们长期合作。”吴季才有时也会加入当众搅和一番。
乐童竖着耳朵听,毕竟她没有加入话题的资格,听听经验总是好的。
“您好,我是纪念日的新责编。”乐童加了设计师日满的QQ。一小时后日满才通过了好友申请,并发来了一个笑脸。
乐童向他说明了情况,日满却先强调自己最近很忙,如果着急最好去找别人。找别人?乐童能找谁啊?她甚至不知道去哪里找书籍设计师,她把豆瓣、知乎、微信、Lofter都找遍了,最终还是锁定了于果给的设计师日满。那些她自己询问的设计师一方面价格高出了公司能给的范围,另一方面做出的设计也不一定合于果的胃口。乐童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要多事了。
“没事,我不急,先排个队(谄媚的笑脸)”,乐童觉得自己倒像是乙方,又小心翼翼地问:“我需要给你什么材料吗?”
“封面上所有的文字和你的要求,都要告诉我啊。”
乐童随手拿起了右手边公司出的另一本书,照着样子给日满列了个封面文档,发过去之后,日满的头像又黑了。
下面就只能等了,不过等的时候乐童也没闲着,她把《出版专业基础》翻了一遍,重点的地方还做了笔记,方便二翻。于果交给了她一个任务,和张薇薇一起策划最近的一次线下读书会。这个读书会是于果为了方便聚拢文艺青年和宣传新书而特意创建的,活动每月一次。之前负责策划的王立娟已经帮她们完成了一大半的任务,这次只需要去各个网站,APP上发布活动消息,而后统计人数,策划子主题就可以了。但乐童觉得第一次负责这样的任务,应该办得比往届更好才行,于是她打算回家向“社会活动家”李慧嘉取取经。
乐童刚走进楼道,就听到二楼格外吵闹。原来是李慧嘉的妈妈专程来北京抓她回家相亲。乐童顿觉不妙,可能会惹祸上身,但是碍于李慧嘉,她又不好意思直接回房间,只能坐下来和阿姨客套。
“乐乐啊,你多大啦?”李母来者不善。
“今年26了,阿姨。”
“嗯,那比我们家嘉嘉小得多呢!阿有男朋友啊?”李母功力深厚,不多废话,直奔主题。她以为乐童长得漂亮,身材又是李慧嘉的一半,肯定有男朋友了,于是没等乐童回答,就自问自答上:“李慧嘉,你看看,人家都有男朋友了,你看看你!”李慧嘉早放弃了挣扎,随她妈说去了。
“阿姨,我没有男朋友!”乐童本不想解释,但看到李慧嘉给她使了个眼神,算了,有难同当吧!
“哎”,李母长谈了一口气:“你说说你们这些孩子,老大不小了也不操心操心正事,在大城市晃荡有个什么意思嘛!你们阿能成董明珠第二啊?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嘉嘉都会打酱油了。结了婚,生了孩子,事业还是可以干的嘛!”
乐童连忙点头应和,表示强烈赞同阿姨的话,并表示自己一定会考虑终身大事的。李母看她的态度很好也确实没到嫁不出去的年纪,就不再纠缠她了,转头又跟李慧嘉说相亲对象的事。乐童趁机偷偷回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她听客厅里没有动静了,想必洽谈已落幕,于是给李慧嘉发了条微信:“我得策划一场读书会,你有什么好建议没?”李慧嘉秒回:“好建议倒是没有,但是据我以往参加活动的经验看,气氛很重要,尽快让大家熟络。场地不要太难找,犄角旮旯的地方就免了。夏天还是不要去室外了,有空调有冰饮,才有干其他事的心情嘛!”
磊磊的治疗很成功,他已经渐渐能握住东西了。赵海特地发来了短信告诉乐童,还客气地让她在北京照顾好自己。儿子始终都是乐童的牵挂,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到她离开赵家的那个早上,磊磊每日与她朝夕相处。虽然奶奶对他也很好,但撒起娇来磊磊是只找妈妈,虽然他不会说话,可没事总对着乐童笑,乐童在心酸之余还是很得意的。
李慧嘉的妈妈在一个星期之后终于打算动身回家了,她没能说服李慧嘉跟她一起走,反倒被李慧嘉说服了:“妈,这么多年你幸福吗?爸爸每天回去就是打牌、喝酒,何曾对你嘘寒问暖过啊?”她没忍心提及十八岁时父亲出轨的事,那个女人甚至没有妈妈一半好看。
看她妈有点松动,李慧嘉再接再厉:“我真的不想被逼着和一个不爱的人结婚。我有你们,也有工作,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妈,我不是恐婚啦,只是实在不能接受无爱的婚姻。”
李母冷笑了一声,说:“女儿啊,爱是什么?爱也会变质的。算了,我也不劝你了,在外面待不下去了就回家啊,我们Y城现在发展得很好哎,在父母身边也么的苦吃!”
“晓得了晓得了……”
乐童和李慧嘉一起将李母送到了火车站,当妈妈检票进去之后,李慧嘉哭了,乐童也哭了。李慧嘉哭是因为自己舍不得妈妈走,而乐童是被阿姨感动了,想起自己的妈妈好像从没这样苦口婆心过。
“不好意思,最近太忙了,还没有做。”这是交接业务两个星期后,日满第一次主动找乐童。两个星期都白等了,乐童心生不悦!但还是耐着性子,忍着脾气回复道:“没关系,我这现在还不急,你大概什么时候能给初稿呢?”
“下周一一定给。”
“好的,辛苦了!”
“辛苦了”是职场上的行话,听着充满善意,其实最是不痛不痒。“你辛苦一点没关系,不要妨碍我做事就好。”这才是大家内心的真实想法。
乐童给了日满足够宽松的时间,一来,这种情况下,编辑是处于下风的,二来,日满是领导介绍的,她轻易不能得罪。
6
读书会办得很成功,乐童除了采纳了李慧嘉的建议外,还联系了一个淘宝卖家,订做了十几个印有部门logo的帆布袋和部门畅销书封面的邮票,张薇薇也动用自己的人脉找了个新的场地——奥体附近的咖啡馆。于果对此很满意,紧接着就给她俩提升了待遇——分派的书分量明显不同了。张薇薇收到的是一本《人类美术简史》,而乐童被安排重版《艺术哲学》。近几年出版行业口越收越紧,公版书几乎成了所有出版公司的最好选择,做起来也轻松,只要政治正确,很少会通不过审查。
于果特地叮嘱乐童,要做得90后,00后也想看,也想买。虽然当妈好几年了,但她对00后一无所知,只知道老家隔壁的崔三妞上了大学,迷上了cosplay,被他爸骂过几次不务正业,没出息。
周末,乐童被李慧嘉拉着去了一次西单,逛完大悦城和汉光,李慧嘉还是没有买到心仪的连衣裙,于是两人去汉堡王饱餐一下午,捱到了天黑,只能说服彼此回家了。
周一,日满消失了。乐童决定耐心等等,可是直到下班前,日满也没有给她交待,这让乐童不安起来。她给日满留言,说了很多好听的话,打算旁敲侧击着问最后期限,过了很久后,日满终于回复了她,但结果却让乐童十分失望。“我不做了,你找别人吧!”这是日满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后来不管乐童如何骚扰他,好话歹话说尽,他也装死到底。
乐童立即将此事报告给了于果,于果只淡淡说了一句:“他是欺负你呢,我跟他要稿子,他都屁颠屁颠马上送来!”“那现在怎么办?于主编这还有没有设计师可以介绍给我?”乐童没有办法,只能向于果求救。“你怎么不问问张薇薇?她的新封面做得挺成功的,你多向她取取经。”
乐童灰头土脸回到工位,于果很明显在质疑她的能力。对比张薇薇,她不仅没做成工作,还把设计师给得罪了。尽管这不怪乐童,但领导却不会体谅诸多客观原因。
“薇薇啊,我的设计师撂挑子了!”乐童站起身轻轻地敲了敲张薇薇的电脑。
“碰一鼻子灰了?是那个日满吗?”张薇薇好像早就料到了一样。
“对啊,于主编介绍给我的。”
“全公司的编辑都用他,他知道你是个新人,得罪你不会有任何损失呗。其实他那个水平真的很一般啦,但因为合作久了,老板认他的设计,容易放行,所以大家都不想找麻烦,尝试别人”,张薇薇一语道破:“我给你介绍一个吧!我的新书封面就是他做的。”
吴季才此时也放下了手上的报纸,凑过来说:“你们都别傻,不签合同,外面的设计师大多数都靠不住,听我的,下次再做封面时,让公司美编做一份,再找外面的设计师做一份,这样有备无患,必要时还能取长补短。”吴季才与她们渐渐熟了,话也多了起来,虽然他找回的稿子质量还是没半点提升。
张薇薇很慷慨地和乐童分享了自己价廉物美的设计师,乐童感激不尽。
“薇薇,这个封面设计怎么做呀?真是愁死我了!”乐童这回真急了。
“要是弄不清楚领导的喜好,你和设计师多满意都是白搭啊”,张薇薇扔了一颗花生米进嘴里:“于主编厉害在他对市场的风向特别敏感,而且也不存在中老年领导刚愎自用的弊病。如果当初我去的是第二、第三编辑部,估计早被那群‘70年代审美’排挤走了。”
说到这,张薇薇狠狠吸了一大口可乐,乐童汗流侠背,聚精会神地等她说下去。
“封面好不好有些诀窍,你看,于主编每次拿到样书都会把它放进书柜,审视一番。他在想象这本书最后呈现在书店的样子。无论是颜色醒目,图片抓人眼球,还是文案够格调,有一点成功了,这个封面也就成功了。所以,大众喜欢什么,于主编就喜欢什么。你注意到新印象刚出的“四大名著”系列没?那就是大公司的魄力,一切的循规蹈矩都要被废除,要反常规。多去逛逛豆瓣,看文艺青年都喜欢什么。”
张薇薇倒真是给乐童上了一课,她过去喜欢的一直都是端正,颜色深邃的封面,但现在的书不能再延续这种风格了。
为了了解什么是于千万之中脱颖而出的书,她把近期畅销书的封面都下载下来,又去三联书店拍了书架和展台,回家拉着李慧嘉一起比较、分析。李慧嘉作为普通读者,更注意的是书的图、色,而乐童这种出版业小白则开始学会注意起了书名的字体和文案,猜想封面用纸,成品是怎样的质感。
北京最近常下雨,雨越大,地铁站里就越潮热,往往在外面还未曾淋一滴雨,没等刷卡进站,衣服就热得湿透了。没办法,人实在太多,北漂们,土著们,还有从四面八方赶来首都涨知识的小学生和家长们。入站口设了一个U型的路障,防止人群一拥而上,后来U型不够用了就换成了S型,最后又换成了双S型。每天上、下班都要经历两次这样的人海折磨,乐童身心俱疲。
两周前她主动给赵海打过一个电话,想听听磊磊的声音,但电话是一个年轻女人接的,说着乐童听不懂的粤语。从那以后她再没和赵海联系过。
张薇薇给乐童介绍的设计师阿来在接手业务一周后递交了初稿,按照乐童的要求,阿来做了三稿,三种色系,三种字体。腰封透着日系风格,与封面颜色深浅交错。这样的封面在乐童看来已经无可挑剔了。阿来的工作室在深圳,刚毕业不久他就自己创业,接设计的业务。因为服务好,质量高,很快做出了名声,业务不断,价格自然也不低。但当于果看到三份初稿后,当即就敲定了继续用他,选定其中一稿,交待有些细节处需要改,“职场类的书不需要太文艺,所以书名的字体改成常规字体即可;文案的行距要扩大,不用全堆在腰封上,可以分一句到封面。”临了还夸赞了一下阿来的设计很精致,价格也能接受,可以长期合作下去。乐童将于果的意见转达给阿来,阿来很干脆地答应说会尽快改好。
为了答谢张薇薇帮了自己大忙,乐童请她去成都餐馆吃辣。张薇薇特别爱吃辣,也很能吃辣。刚进店,老板娘就收拾出一桌空位,安排她们坐下。和上一次是同一张桌子,面对着门的第二桌。这让乐童想起了方勤森。
他总是在乐童入睡前发来“晚安”二字,其他的也不多说。看来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怎样对待女人,方勤森简直手到擒来,可这点也是乐童不信任他的原因。
浪子回头容易,让浪子不悔却很难。
某综合型购物网站宣布拒绝展卖部分公版书,原因是他们打算自产自销。这个消息很快就在出版行业内传开了。一个卖书的也开始抢占做书的市场,而他们书的质量根本无法与正规出版公司相提并论。
“一个卖书的,这样太不要脸了。”
“这种做法穷凶极恶!”
第二编辑部的责编们气疯了,他们刚决定好下半年的选题,打算针对中学生群体出一系列公版名著。
而乐童更好奇的是该网站所出版的书本身。
“封面真是丑炸了”张薇薇吐槽。
“他们会用什么纸?”任乐倒是好奇。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买,品相太破!”张薇薇到底是刚毕业,血还滚烫着。
“我也不会买,手段太卑鄙!不过价格真便宜,我猜还是会有很多家长买账的!”任乐认同张薇薇,不过外行人对这一行还是知之甚少。
“自己的卖不出去,就打压别人卖得好的!奸商”张薇薇义愤填膺。
公司负责印制工作的是小蔡,疯传他是老板的小舅子,黝黑的鼻梁上架着副廉价的黑框眼镜。他不常待在自己的工位上,而是喜欢和自己的女上司黏在一起,他的上司田小姐很得老板器重,监管印制和财务。看似不搭嘎的两个部门被她管理得井井有条。
小蔡对领导们很客气,对漂亮女同事“照顾有加”。第二事业部的李主编经常请他吃饭,不为别的,就为了在各部新书同样紧急的情况下能优先一点,印厂那边质量上盯紧些。这可苦了他们部的小姑娘,陪吃陪喝后,据说还被小蔡吃过豆腐,小王那样在公司呆了几年的老油条当然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但刘可这种刚毕业的大学生就只能悄悄在厕所抹眼泪了。于果从不阿谀奉承谁,一切公事公办。乐童最欣赏他的也正是这一点。
小蔡讨厌于果,原因是于果常常在书下厂后通知印制部更改尺寸和封面,他曾对乐童吐槽于果是傻逼,乐童听了很气愤,但为了避嫌,她没有去于果面前告状,但从此看见小蔡就绕道走。
小蔡经常站在走廊的尽头边抽烟边打电话,一副殚精竭虑的愁容,随手将烟屁股插进花盆里,对着手机大呼小叫:“昨天不是都说好了嘛……我不管,你今天必须给我送来……能不能靠谱点?”每当听见此起彼伏的咆哮声,童乐便同情起电话对面的人,不知道谁这么倒运,非得和这疯狗交接工作。办公室里余音绕梁,所有人都跟着挨训。吴季才说:“不懂了吧,这才叫会工作,人家哪怕扫个地也要让全公司都知道!”这样的间接性暴躁症被老板的一次微服私访给治好了。
《学校没教你的职场生存课》已经到最后的印制阶段,乐童与小蔡的接触不免多了起来。在她把所有的印制文件发给小蔡后,第二天印厂送来了这本书的蓝本,她仔细看了一遍,重点核对了版权页和条形码,没有问题后把蓝本交给于果过目,于果发来了一个OK的表情。小蔡殷勤地去于果办公室拿回蓝本又阴着脸走了。随后给乐童发来QQ:“过两天去印厂,问问你领导还有谁要去的。”
印制是出版的重要环节,所以每个公司的印制人员都握有实权。购买书纸、决定合作的印厂、计算书的成本、成书质量问题的把关。在了解了印制的职能后,回想小蔡是老板小舅子的传闻就不觉得是空穴来风了。
和乐童一起去印厂的是张薇薇,照理说新人第一次去印厂,应该是于果领着她们去熟悉印制工作。但是主编的工作太繁杂,于果无暇顾及他们,便全权委托小蔡了。乐童心里打起了鼓。
两小时后,他们到了通州的印厂。运通雅博与纪念日长期合作,所有双色和四色的书都被安排到这里。门卫打电话给负责接待工作的小陈,得到准许后才放他们的车进去。小陈从旋转门里走出来,乐童这才注意到运通雅博的主楼豪华得像星级酒店的大厅。
“蔡老师,好久不见啦!”小陈身材婀娜,颇有些姿色。
“美女”小蔡眼睛笑成了牙线,乐童和张薇薇两个人默契地交换了下眼神,彼此心领神会。在出版公司和印厂的合作关系中,出版公司占绝对的上风,各公司的印制人员有权利跨过老板选择与哪家印厂合作。但近来风向有变,北京市内的印厂越来越少,靠谱的更没几家,吴季才常常在办公室抱怨新书切得不齐,与电子稿色差严重,等等,所以自感质量高的印厂大可以趾高气昂。所以虽然小陈穿得性感,但态度始终不卑不亢。
小蔡一路没话找话,问小陈年假都去了哪,周末有没有去市区玩。乐童和张薇薇跟在后面无所事事。十分钟后,他们终于走进了工厂区,小陈把他们领到休息的地方,倒了两杯凉白开。告知他们稍等片刻,乐童的书还在排队,等正式印了再下楼看效果。乐童和张薇薇起早出门,此时又困又饿,恨不得躺在沙发上睡一觉。实际上她们到现在也还没明白此行的目的是什么,看效果?看什么效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看得出来运通雅博生意兴隆,所有机器都在运行,发出巨大的轰隆声。工人们汗流浃背,所有窗户都开着,烧烤摊专用风扇对着吹。厂房里是油墨和汗水交织的臭。乐童此时非常庆幸中考填志愿的时候自己据理力争,上了高中,没听父母的话去念职高。
新印出的封面效果让她心塞。这是于果选的特种纸,看样板的时候很有质感,但实物看起来偏黄,显旧。更要命的是书名并不在封面的正中间,向左侧偏移。这些乐童不懂,小蔡竟然也没支声,站在不远的地方好像一个旁观者,工人让乐童没有问题的话就在样纸上签字吧,此时,张薇薇看出了不对劲,对乐童耳语:“这个字不能签,先给于果拍张照片去,看他的反应再说。”于是乐童对小陈说明自己是新人,无法做主,得让领导决定。小蔡僵着脸,满脸的不耐烦。乐童也顾不上他什么态度了,如果不做这样的迂回,倘若真出了事,小蔡可以赖得一干二净,她是责编,罪责难逃。于是她手机给于果发去了封面的效果图,并说明了问题。
于果很快就回复了,告诉她先不要签字。恐小蔡不好说话,便又亲自给小蔡打来了电话。小蔡一边跑去安静的地方接电话,一边用眼睛瞥乐童和张薇薇,但还是客气地对着电话说:“好的,领导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了。”
“嗯,好的,蔡老师,那这次你们就白跑一趟啦!”小陈还是温柔的口气。“没办法,于主编的书,你懂的,又不是第一次了!”乐童和张薇薇分别站在小蔡和小陈的两边,自然他们的对话也听得一清二楚。两个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小蔡这样的人哪有资格评判于主编!两人愤愤不平,但表面上还是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职场上都是演技派,工资里有一半都是出场费。
这件事除了让小蔡将对乐童的讨厌转为台面上以外,并没有造成其他后果。于果没有怪她,反而在之后的一次谈话中还因为此事夸了她几句:“这次你做得很好,及时发现了问题。职场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遇到麻烦时别去报怨,要想着改变,实在改变不了去适应。大麻烦有我顶着,小麻烦还得你们自己解决。”
很快,《学校没教你的职场生存课》的样书出来了。于果将样书放置在书架上,反复推敲这本书的亮点,然后找来营销编辑的负责人,商量宣传方案。这本书的作者是无名之辈,与其搞签售会、见面会这种线下宣传活动,收效还不如联系几家公众号和微博。接着他们又把乐童叫去,让她写一篇宣传文。
乐童接到任务后首先搜集了大公司此类书的宣传文,然后进行了比较总结,无一不在顾左右而言他,最后让书出一下镜,但其实每句都没离开书的内容,比散文还“形散而神不散”。
乐童在摸清套路后洋洋洒洒写了两千字,并给文章定名《那些学校没有教你的,工作后多付的学费》。营销部专门负责这本书的编辑觉得名字太拗口,文章字数也多了,建议乐童再修改修改。乐童回去后把名字改成了《插科打诨的校园让你的职业生涯如鱼得水》,并减少了500字,添了几张配图,乐童感觉顺眼多了。但营销编辑拿到手后认为名字还是不够吸引眼球,索性决定自己润色了。
征订单、内文资料和各网站宣传需要的信息已经分别发给了市场和数媒,对于《学校没教你的职场生存课》这本书,乐童的工作已告一段落。这是自己进入出版行业的第一个功课,也是她进公司试用期的结业作品。
成书入库后,她的编辑费也到账了,纪念日责编绩效的结算不像其他公司按审稿字数核算,而是出一本书便有一本书的编辑费。乐童拿到工资时心里荡漾了一阵子,数目比她想象得大。回家后她还了李慧嘉租房的钱,还请李慧嘉下楼吃了一顿朝思暮想的小龙虾。李慧嘉自健身以来就没吃过几顿饱饭,看到火辣辣、油腻腻的小龙虾,恨不得连汤都喝了。
7
时间过得很快,乐童已入职三个月,这意味着她即将迎来公司对她去留抉择的关键时期。这三个月她做了一本书,第二本书也已经完成了审校,正在等待李斯琦的复审。为了让李斯琦这次无话可说,她把稿子看了又看,足足审了三个来回。即使李慧嘉抽一段让她复述,她都胸有成竹。
大概是因为没发现她和于果有什么亲密举动,李斯琦也不再找她茬了。知道于果和李斯琦的事是一次机缘巧合,她无意中在公司微博里发现了于果的微博。往前翻几页发现有一个人给于果2014年往前的每一条微博都评论了,再看看头像,傻子都看得出来是几年前的李斯琦,那时候李斯琦比现在更清秀,画着淡妆,面朝大海。她叫于果“果果”,乐童就一下子明白了。
“乐童,你准备一下,周三上午和张薇薇一起做汇报演讲,老总和各部门领导都会参加,好好表现。”于果也给张薇薇发了一样的消息。张薇薇随后便发来了QQ:“我最害怕演讲了!”乐童倒是没那么紧张,之前做老师的经历让她有很多对众发言的机会,无论是平时上课,还是说课比赛,她都得心应手:“别紧张,这不过是走个过场,最重要的还是演讲的内容,好好准备一下,没问题的,咱们又不是主持人,难道还讲究台风吗!”经过三个月的试用期,她与张薇薇已经很熟了,但这份熟并没有突破普通同事的界限。顶多是中午一起吃个饭,其他时候联系不多。张薇薇有自己的圈子,是明显比乐童更简单、更有活力的圈子,她没主动邀过乐童吃小龙虾,乐童也没请她撸过串。北上广的同事之情多是如此,毕竟再好的同事,明天可能就不告而别了,有的回了老家,这辈子不会再见。
演讲稿乐童写了三页,要不是考虑到时长,她还能再写下去,从0到60的进步让她有许多话可说,这三个月她过得忙碌充实,内心平静,彻底蜕变成了职场女性。但前路漫漫,办公室里的女人无非是两种,而现在的她晋升老油条和女强人的道路是等距的。
周一的例会上,乐童慷慨陈词,脱稿演讲了试用期的感悟并展示了自己的新书。比起张薇薇,她显得冷静老练许多。演讲的时候心无旁骛,一心想着把演讲完成。回到座位后,她偷偷看了一眼于果,同时于果也向她投来了满意的目光。会议结束后于果把乐童叫到了办公室:“李总对你大加赞赏,还说要不把你调去做市场,我已经帮你拒绝了,呵呵!”做市场也可以啊,市场做得好,工资比责编高,听说市场部的王姐在河北老家已经屯了几套房。乐童很动心……她想起了在老家时每个月等待赵海施舍的日子,既没有尊严又没有钱,那样的自己再也不要回去了。
“我打算让你负责一个公司刚签约的作家,陆弢。他之前那本书卖了不错,现在要出第二本,你有没有信心做好他?”这个人乐童知道,他之前那本《爱有别离》没有做什么宣传,靠口碑就长居各榜单前十,于果居然把他签了,乐童简直越来越崇拜于果了。
“这是你的机会,要好好把握”,于果的话意味深长,末了还对乐童说了句:“对了,他还是单身。小伙子很有前途,我希望你能‘驾驭’住他!”乐童越听越糊涂,这时于果的电话响了,乐童转身出了办公室。
乐童和陆弢的第一次见面约在了公司楼下的星巴克。下午三点,客人还不是很多。陆弢穿山本耀司的衬衣,下身着一条优衣库的短裤,踏着人字拖就来了。乐童看着这人这景,独缺一条狗啊。上学的时候乐童也曾想过要当作家,一来自己有文学梦,有想要表达的欲望,总要有地方释放,二来作家是自由职业者,不用去公司上班,不用托着黑眼圈挤公交。但几年后她结婚,生孩子,整天忙着别人的事,早年的理想也就成了黄粱一梦。
“你好,我是乐童,纪念日的编辑。”乐童主动起身打招呼。
“编辑老师好”陆弢拿开了耳机,有礼貌地呼应。
丹凤眼,高鼻梁,方正的国字脸显得陆弢本人较之24岁的年龄更成熟。乐童翻开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陆弢谈起了合作事宜。
纪念日即将给陆弢出一本新书,题材依然是他擅长的生活类散文,只是在书名的问题上双方还没有达成一致。乐童是第一次独自面对作家,心里有些紧张。陆弢倒是一副很放松的样子,问题也回答得游刃有余。他高中就去了澳大利亚,今年刚回国,以自己在国外的7年经历写成了一本散文集——《南半球的日落星辰》,刚发表在网上,就很快被潜伏的编辑发现了,之后就长踞畅销榜,被各图书公司盯上,一番较量后,于果赢得了芳心。
为了进一步了解陆弢,方便合作,乐童不得不打听打听陆弢私下的状态,陆弢说自己喜欢听音频,听脱口秀,还提到了“理想国”策划的“看理想”,乐童恰巧也在关注那批北上的港台文人。于是聊着聊着乐童也放松了下来,聊到默契处两人哈哈大笑。
此时的于果正透过玻璃看星巴克里的两个年轻人,嘴角含笑,心满意足。就在刚刚,他向老板递出了辞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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