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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瓢清浅

一瓢清浅

作者: 我是切的信徒 | 来源:发表于2019-07-31 11:04 被阅读0次

    总有一些淡馨的东西,随着生活的潮涨不知不觉地遗落于我孤单的沙岸,像一篇呆板的公文里突然冒出的美丽句子,那样令人惊讶,令人有浅浅的喜悦。任凭是潮来潮往的日夕,任是漩不止的漩涡,我仍旧要坚持着去珍惜这些意外,一点一滴地收藏。当有一天,当我年老得只咀嚼得动回忆,我会欣喜于自己一直保有着的这一瓢清浅——一瓢有着珍珠色泽的清清浅浅,我会满足地死去。

    那一天多美妙。那几个衣衫不整,爱流鼻涕的小毛头竟然为我冠冕。

    我一直喜欢花,却种不好花。就像花农不一定能欣赏他的花,这原是不足为奇的。可是,心里总是遗憾。

    突然在河堤的小菜园里发现一株矮矮的蔷薇,疏疏的叶片,像镶上去似地,在早春的晨风中透着初醒的寒意。更让人欣喜的,在这样瘦弱的枝头上,竟躺着一朵含苞的小蔷薇。我无法形容我有多愉快,我一直喜欢含苞待放的花朵,总让我分享到她们羞怯的喜悦——期盼明日太阳的那份等待的喜悦。我拔了一半的洋葱,便搁在地上,用沾着泥的双手去轻轻触摸这如樱红小口的花蕾,她想说些什么呀?我心里在猜。放眼是一望无际的翠绿,从暗绿的竹林到鲜绿的秧苗,到岸边的草,及一行油绿的蔬菜。甚至连河水也不知不觉地吐露着浅绿的年龄。而这朱唇未启的小蔷薇,她想吐露些什么呀?我轻轻摸她淡淡的软刺,好娇羞地颤抖着。更忍不住要凑上去嗅,淡淡的,揉着春泥与绿草的一股清香,只因为这,我便像饮了早露一般地舒畅起来。

    我告诉云妹。

    “河岸有一棵蔷薇,快开花了,知不知道?”

    “哈!我怎么会不知道?”

    “谁种的?”

    “本小姐!”她好得意。

    “你怎么种?浇肥浇水——”

    “不用那么麻烦啦!我在阿姑家摘的,走到半路,懒得拿回来,就随便插在河岸上,它就活啦!”

    我嫉妒死了。什么花到她手里,不让它活就硬会活,到我手里,硬要它活就偏不活!

    “你喜欢吗?”她问。

    “当然喜欢!好喜欢!”

    那一天,我在屋里看书。

    “姊——出来一下。”

    “阿——敏——媜啊,出来哦!”隔壁家的两兄弟,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也拉长喉咙在叫,好嫩的声音。

    “做什么啦,在看书。”

    “出来啦!你出来就知道——”此起彼落地在呼唤,我只好出去,站在大门口。两个小毛头看我出来,赶紧跑到草堆后面躲,还一迳嘻笑,我心知不妙。

    “做什么?”我问云妹。她站在晒谷场,两手插在口袋,很神秘的样子,眼睛却笑得很媚。她的脚踏车停在门口,沾着泥。

    “下来啦!不会害你的啦!”她用指头在勾勾我。

    “我跟你说哦——”这是我警告人的口头禅。

    “不会啦!不会啦!!”她说。

    于是我下阶梯,站在晒谷场,听她的话坐在地上,把眼睛闭起来,不偷看就不偷看。

    “出——来——啊!!”拉长的大叫。

    突然,那两个小家伙“喔——”地跑来,我赶快睁开眼,看他们三个人从口袋掏出东西,往我身上洒,满天的蔷薇花瓣纷纷落在我的发上、襟上、手上。我惊愕了,不晓得怎么办?睁睁地看他们好高兴地从口袋掏花瓣洒我,又叫又跳地,连那个三岁的小毛头也笑嘻嘻地又拍手又跺足,笑得把小鼻子都挤成一堆。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感觉着花瓣积在发上的那种重量,那种快乐的重量,有着尝尽幸福之后的满足的疲惫。

    那朵小蔷薇冠冕着春之绿野。而我也被冠冕,被天地间最珍贵的赤子之心。

    被天地间最珍贵的赤子之心。

    神秘的雕刻家
    想不透自己为何喜欢花花草草,更想不透为何爱那些落花枯叶?如果含苞的花朵象征青春,那么地上泥里的花叶,即是老年,像人生。也许是喜欢这一点灵犀相通。

    在我的书页里常夹着叶子,它们不是枯了就是被虫蛀了,没有一片是完好的。而我深爱着,爱那一份饱尝风霜摧折却尽力维持的生之尊严。岁月的轮痕太快也太深,叶片的筋骨在啃噬之后依旧以它最原始的图案在展露,始终没有放弃去拼凑那剩得可怜的脉络,仍旧忠实地守护大地母亲赐它的身躯发肤,守护它的生命。虽是残缺,残缺是它最令人感动的美。

    谁是那神秘的雕刻家,竟用万物的身体习作,一次又一次,练习一个草写的“死”字!

    生命可以有不同的姿态,但同样是航行于真理之海。万物各有其迷人的韵律,而终究是以不同的方式在演算一道相同的定理,每张证明的纸上,都写着同一的答案:一个最初,及一个最后的座标点,都是线段。

    只不过有人两三笔便推出了结果,而有人硬是不肯歇止,希望算成射线。

    我是尊敬那些不死心的人的,他们敢于去争。敢在日常生活吵些鸡毛蒜皮的不算什么,敢和生命讨价还价的才是了不起。我尊敬那分悲剧。

    就像我所珍爱的叶片,每当面对,仿佛我听到在某个冷秋,那叶子用每一寸绿肉去于季节争吵,甚至与冬天商量,到最后,那刽子手只好暗中动手,把叶的肉体强啃成一个句点,那是死的标志。

    而叶也有傲骨,还以残骸拼它的名字,我始终晓得它隶属于哪棵树,那是它生之尊严。

    当我惊觉到自己被莫名的绳子捆得死紧,几乎逼我要画了押时,我想起那片残缺的叶子。如果这么容易便把自己交出去,我如何对得起生命?

    于是,谁是那神秘的雕刻家已不重要,当他满头大汗,还在我身上舞着笨拙的钝刀时,我已再生。

    小白蟹
    淡水是适合远看的,尤其在大屯山上看,觉得那真是银河的倒影,有点海市蜃楼。若是下了火车去看,探头之处,全是人间烟火。

    偏偏想坐渡船,像绣花机一样地替河布车一道蕾丝边。

    半路上,小店面前有个大塑胶脸盆,装着密密的东西,三只五块!三只五块!!探头一看,是小螃蟹,小得像大拇指的指甲,脚像线似地,争先恐后往盆缘爬。那小贩捧起脸盆用力摇两下,三只五块!

    像在心疼什么,突然走不动。

    只有两块钱,那小贩给了我一只。一只全白的小白蟹,它多小,小得连肤色都还没长出。它在我的掌肉上乱抓,我感受得出那轻微的颤抖。手掌对它而言,可能是离乡背井的象征。它这么小就得尝受禁锢,我不忍。

    要坐渡船了。岸边是碎石地,河水也碎成网状的小支流,几乎要俯着身才看得清楚的。我择了一条水较肥的,放了小白蟹,它似乎惊愕了一下,才没命地奔跑,像受了吓的小孩。我俯身看它,算是送它一程,但愿以后,都好好地,永远好好地。

    船要开了,我赶紧爬上岸堤,才发现有三、四个小孩俯身在岸边巡着,一手提桶,一手拿网。

    我突然哀哀地失笑起来。


    我有个橱子专门放高中时代的书籍杂物,在内湖,一年难得去碰几次,就任它荒着。

    想找一本旧书,踮着脚去开那个橱。突然拉出一包东西,塑胶袋装着,硬硬的,实在猜不出是什么。但认得是自己的东西,依旧有半丝的熟悉在唤着。

    我的生活的某一个角落是很乱的,虽然整体来看,人家都说我很整齐干净。在那个角落里,不止东西是乱七八糟地横竖着,连记忆也错综复杂,不能去牵扯的,一牵扯就没完没了。

    偏偏常常无意中去碰到,于是整个人就陷进去了,把窗外的车水马龙都忘掉,一心一意陶醉着,在那个纯然只有我的世界里,没有人能吵得动我。

    曾经,为了找一根针补衣服,花了一个上午。结果,串了一串玫瑰花瓣,做了几张卡片。为了做卡片,翻遍所有的书找夹了很久的叶子,看到叶子,想到这片叶子是礁溪摘的,这一片是擎天岗的……。找卡纸、美术刀、钢尺,一一裁好,一一贴在最美的位置。想起泰戈尔诗集有几首诗很喜欢,于是翻书找那些句子。用针笔写很俊逸的字在上面,捺上我的大理石印,然后找毛线勾长长的穗子结在卡片前头,然后静静地欣赏。一个上午过去了。

    我忘了原来是要找针缝衣服的。

    如今,这包东西让我好奇。我跳到床上打开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哗啦啦统统掉出来,一堆小山似地,像锯木厂里堆着的木材,唤起多少年前坎坷的记忆,我拥有这么多笔吗?

    都是原子笔,除了几支铅笔,和彩色笔。我还找到一支钢笔,记起那是在路边摊买的,八十块,生平第一次买的钢笔,希望使写信成为一种庄重,所以买它。但它又开运河又漏水,把我的手染得青紫,一点也不庄重,仿佛是从事染织工业的。

    原子笔有黑的,红的,蓝的,紫的,绿的,所以当时我的笔记簿像彩色拼图。我喜欢黑色的,几乎各厂牌的黑色原子笔我都有;雷诺的,理想牌的,蜻蜓、掉不坏的;日本的,法国的,德国的,意大利的,台湾的……。每当想舒舒服服写信时,我就选择黑色去吐露。它让我把世界勾勒得那么清楚,把心事写得那么流利,尤其在一张淡蓝的信纸上,犁得酣畅又浪漫,像一亩美丽的秘密。我用它写情书。

    红原子笔代表警告。几乎每本教科书都划了密密的红线条,一遍又一遍。我总认为什么都重要,再小的事件都有它的影响与意义。我几乎背下了整本历史,连光绪皇帝比慈禧太后早死一天都记得,那表示,光绪有可能是被慈禧害死的。当时我是这么想。

    缅怀在这堆笔的记忆中,我的喜悦难以形容。一种满足的心情高涨着,仿佛看到过去一笔一划的生活,看到自己曾经那么认真地握笔;那是怎样的一条河啊!从我的心到我的臂到握紧的掌,突然是高耸的山峰,泻下一条瀑布,流出每个季节曲折的成长。

    我一一数着,像在校阅一队老弱残兵,以沙场的声音。

    小表弟爬上床,争着和我抢笔,才三岁,当然抢不过我。我用双臂圈着笔,骗他出去,他愈是要玩,用哭声威胁。

    我让他哭,继续数。

    九十四支,九十四支没有水的原子笔。我楞了,好庞大的感情在牵扯!我用过这么多笔,我到底写过什么?它们曾经尽责地让我发泄那段苦闷的年龄。我的悲喜,我的哀恸,它们曾经一一见证,一一了解。多少夜灯下,我的苦读,陪我的是它们。多少秘密,它们爬上日记本替我记录。多少忿恨,它们在纸上替我唾骂。多少喜悦,它们一一替我传播。它们忠实地待我,直到最后一滴血液。

    如今,我面对它们,看它们笔身的齿痕、刀痕,看透明的杆子里,那条干涸的血管上碎布的惨青。九十四支笔,像九十四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寸步不离地陪着我去打人生的仗。

    为什么要留着它们?为什么不一一丢到字纸篓?何必那么认真去生活?连对一支没有水的笔也要讲珍惜?为什么偏偏爱些没有用的东西……?我爱的是没有用的东西吗?如果眼前这堆曾经那么认真待我的笔全没有意义,我不知道,何时能找到有意义的东西?

    在现实里,已经很少人能相待认真了。如果所有同时存在的都是一线缘,我感念这堆空笔,它们曾经与我同时存在,忠心地为我存在,只因为我选择了它们,它们报我知遇。

    要留着的,且让世界去追逐潮流的脚步,我留着这笔感情的财产。

    “来!”我亲了小表弟白嫩嫩的脸颊。“不哭!不哭!!”抓起他的小肥手,塞进一支笔,紧紧掌着他:

    “来!姊教你握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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