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逼上龙山
僻静的山村，一幢瓦房透出微落的灯光。里面一大堆人围着一张四方桌子，桌子四边横七竖八堆着的钞票，九十年代，乡下还只有十元的钞票居多。透过满屋子呛鼻子劣质烟丝的烟雾，不同发型罩着各种型号的脑袋，黑蒙蒙地凑向一个略有反光的光头，这个光头是最喜做庄的一个赌鬼，而个子高高的夏狗，一眼就可以分辨，他手里正夹着支燃了半截的喇叭状纸烟，大头烟灰还惊险地挺着，挺拔的高鼻梁两边的眼睛，也直勾勾地望着，不是望牌，而是望着桌子上的钞票，不断地呑咽着干巴巴几乎要冒烟的喉咙。
这堆人在玩一种叫“弊十”的牌局：一副扑克牌，花牌与大小王算半点，每人依次发够两张牌，两张牌的点数相加，只比个位的大小，九点半最大，如果相加为十的倍数，则最小，所以称“弊十”，庄闲都是弊十，则庄家胜出，所以也称“必食”，简单易学，干脆利落，一次可容一二十人下注。
夏狗显然已经输光了，才会木然地站在一边呆看，牌面的点子大小已经与他毫无关系，只是这满桌子一会儿过东家，一会儿过西家的大沓钞票十分地诱人。他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各种各样的思绪，甚至想：勇敢地在桌面上抓起一把钞票就跑，不可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都认识呢；再博一把？口袋都快翻烂了，确认没有了一文；借更不可能了，身边已有两个放高利贷的在逼债。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女儿明天就要送去上学，几十块钱的报名费都拿不出了，老婆香莲肚子里的孩子也八个多月了……
夏狗慢慢地把步子挪向了又矮又胖，头发一团糟，人如其名的芋头，他运气不错，似乎赢了些钱，夏狗再吞咽了一下苦涩的喉咙：“嗯，我的摩托车两千卖给你？”
“真的卖掉？”芋头仰起头，小眼睛含着贪婪的笑意，他清楚，夏狗这摩托车是新款幸福250，就年前买的，要三千多元呢。
“小声点，别让肥佬这几个放高利贷的听见，想要，你给钱，我给钥匙。”
芋头正想买部摩托车，低头看了看尚且捏在手里的一沓钱，压低声音说：“一千五，卖，就去上茅厕。”
夏狗在茅厕将五百钱藏好，回来又渐渐地将身体挤向了桌沿，将手上一千块钱全押在了台面，最后一博，赢输都走，两天没回家，老婆挺着个大肚子带着个才满七岁的女孩子会怎么想？光头发了两张牌在发着呆的夏狗面前，带着凶光的睛睛格外盯了一下夏狗桌面上这一大堆的钱。
“开牌，开牌，牌不能离开桌面啊！”光头干净利落地摔出了一张红桃7，一张黑桃3摆在桌面，顿时傻眼，这死夏狗，这把牌还瞄得真准。闲家个个哈哈大笑起来，只有很少的几个在哭爹骂娘。光头黑着脸，面前的一堆高高的钞票，几下就赔得矮下仅剩散乱着几十块钱了，一个一个赔完钱，最后把肥大的光脑袋转了过来，浸满汗珠的大鼻头朝向了半天没动静的夏狗，有气无力，不无期望地问：“你的牌呢？”
夏狗见到庄家的牌，眼睛放光，热血上涌，心里在欢呼“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除非自己也是弊十，任何牌都能赢回一千！夏狗激动，毫无悬念地把自己的两张牌翻转了过来……只见夏狗脸上的肌肉顷刻石化，虽然双唇紧闭，但两腮暴露了他的牙关在相互角斗，狠狠地把一张梅花10、一张方块10撕碎，连桌面的一千块钱用力推给了光头，光头悬了半天的心猛地落下，喜出望外，挥舞着绷得死紧死紧的双挙大喊：“哎呀呀，死不了，死不了，还有个垫脚的衰鬼！”
夏狗转身逃出已饱和了汽灯煤油味、卷烟味的小屋子，向屋外竹林走去。竹林晨雾缭绕，寒气浸骨，也冻出了夏狗眼角的泪花，鼻腔里的鼻涕也悄悄滑落。夏狗用衣袖横抹眼泪竖擦鼻涕，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清新的空气，仰天长叹：“老天啊，老天啊，庄家这样的牌，我夏狗都赢不了，还怎么赌呵！”屋内，赢了钱的依然笑声不断，远处稀稀落落的传来几声老公鸡无力的啼鸣。天已破晓，夏狗缓缓地向山下走去。
猛然，夏狗的后衣领被人扯住，几近摔倒，扭头一看，是个名叫肥佬的，仗着有一俵哥县公安局的干警，加上一身横肉，走路象企鹅一样，两条又肥又短的胳膊前后划着，一贯行事嚣张：“就这样走？我的钱不用还？今天不交点利息来，除非你爬着回去！”夏狗还看见，一个名叫猴拐的也从屋里出来了。
“把手松开，肥佬，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没说不还钱你呀，你这样什么意思？”夏狗见惯了这阵势。
“肥佬，有话好说，不要这样子。”瘦个子猴拐说了一句，他也是偶尔会放一放高利贷的，虽然也是一副恶相，深陷的眼窝，里面偷偷地射出冷光，下巴尖挺，每讲话就见粗大的喉结一上一下，但猴拐与夏狗是发小，一向关系不错。
“不要这样子？”肥佬扯得更紧，“好话跟他已经说尽了。”
“这样子，两个个都在这里，总得让我回去想办法，钱一下子确实还不清，但利息明天，就明天，无论如何会想办法。”
两个见夏狗说得诚恳，表示再给夏狗一天时间，肥佬不放，喝问：“摩托车给我？”
“输了。”夏狗有气无力。“啪！”肥佬反手一个耳光打在了夏狗的脸上：“输了？明明是刚刚才卖给芋头，当我瞎了眼？还我点利息，也不会这么气！”
夏狗没料到肥佬竟然会打来一掌，本来两只眼睛尽心尽责熬了一个通宵，关键的一提神，映入眼帘的竟然是这该拖出去枪毙的弊十，气不知打哪消，大喝一声：“操你妈逼！”紧急着飞起一脚，把肥佬踢翻在地，又上前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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