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便决意要在书法上下些功夫,但由于坚韧﹑毅力不够,外迫于求学﹑生计诸事纠缠,往往落得浅尝辄止,多半也是中途而废了。彼时做这样的决定,在于书法有着极深的底蕴与精神,尤其是沁透在那些笔画与间架﹑章法与格局里的品味与学问。
凡事需得多磨,而只有经历了种种错综的折腾,也才能承载得起某种使命所寄予的期望。对于书法的向往与亲近,约莫也有十来年了,而真正投入时间经历并持续性地切入,却是去岁终了的时候(即认知体系形成,且将书法科目列为人文科学精修要目之一)。
不得不说这是一段极长的朝圣之旅,而却又如此恰当地出现在正当出现的时节。每每想到这里,常自喟叹:为何不早点把体系完善以备早些启动书法的全面修习?而一阵发问后,内心还是复归平静了,无奈下的答复是,这之前的种种准备与铺垫,只为目前这一刻灵光的浮现,哪怕偶会落得残烛取影的悲壮结局!不论何时进入悟境,不管探索的路有多长,这本身就是一次前进着的修行。
(一)
掌握丰富的第一手资料,是进行系统﹑全面研究的前提。每一次到书肆间索宝,总忘不了特地留意书史﹑书论﹑书贴方面的材料,而一阵翻捡下来,总会大获全胜,以致不堪重负。其间的乐趣不在于以此而占有了什么,难得的是那份寻觅中的悠然自得,以及意外发现时惊呆了的动人情节。睥睨身侧书法专架上那一摞摞安静的精美读本,以及每个几近孤本上的温存,莫名的充实与成就油然而生。净心阁书法架子上的书目确然是增加了不少,常常光顾的书摊也几乎难觅佳本,现在的情境是,做研究也好﹑做收藏也罢,目前几年内书法类读本是不少了,已足可沉潜精进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从来不做变动不居﹑毫无价值的无味收藏,更何况是那些曾被钟情拳拳﹑躺着列着灵魂鲜活的书目。每回看到好的读本或是帖子,总有极强的占有欲,好似除了自己外便再无他人能对得起它本身的内涵与意义,所以常常不敢妄自游览书店,买书时也都极为慎重。我想我是对得起我的每一本爱书的,我从来当他们是净心阁这个大家族里的一员,每一个类别都流淌着同一脉火热的血液,都喷薄着别样的思想,都潜藏着未见的涵养。
我不是学者,亦没有大体段的时间来专攻所有,所以也难免要冷落某些读本一些时日了。入秋以来,伊每到净心阁居所,总喜欢缓缓地翻看着各类本子,见批阅密麻的读本常眉心舒展,而见未开封或是未完成的书目时自难免有些愠色了。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和自责无不如雨后春笋,思绪也芜杂了许多——于心我是对得起阁里的爱本的,而却不能精通一种以旁通各类,这是平而又曲﹑曲而又平的所在。
体系里边是以哲学为宗的,其次也该到历史,而为何今年以来却独辟蹊径以专攻文学与书法?文学易入,书法是内心多年的牵绊,主修文学﹑辅成书法,待通了一门后再触通他类,于个人认知实践有极大的裨益,也符合当前最切实的需求。癸巳秋分,将阁里的书目重整了一番,藏匿了其他门类,独将文学与书学另辟出来,每日互为修习,这一做法既符合当前的实际,更应验了曾文正公和秋雨老师关于读书治学的至理诫言。
先通一至两门再触通他门,先剖析小本﹑易读的再过渡到大本﹑生涩的,按计划逐个击破,待第一手材料修习完毕后,想必前后也都通了。到那时,自然是另一番境地,再来专研其他科目也会简单些,对已通的科目,也会很快实现各层次﹑各境界的突破升级。
(二)
前面所述情形,都是为启读《楷书津梁》(以下简称《楷梁》)所做的花絮性铺陈,几乎折射了望洲近几年学术修习更迭的过程。定下心来专攻书法,在临摹之余醉心书史﹑书论,大抵也都源于这些因素,更多的是学书之外的两大追求——品高与学富的深层洞悉与实质性可视化自我的逼近磨砺。
于多次精读之余若只是做些分类分段式地罗列书中的知识点,与搬书匠﹑智能化的复印机就没有实质性区别了。而若既能精准地把握书中的知识,又能超脱于书外以窥探出写作的目的,甚至能体悟﹑感知到著者想说但没说到的那个层次,就算到“家”了。《楷梁》叙述平稳,言语中的,基础性和启发性都很强,对于初学楷书者有极大的指导意义。前后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通读了两遍,辑录了书中要点,诞生了净心阁书学三大产物,一个是望洲领悟并解析部分观点时的专辑性集子《守一书论》,另外则是收录书论要点的专辑《书论辑要》,最后是专门用于收集临池心得的集子《临池辑要》。第一遍修习时进度极快,多半是读出味道﹑读进去了的表现;第二遍时明显生涩迟缓了许多,一则是要记录要点,另外是要思考作者欲说未说书外的东西。
从楷书概说﹑发展通览到楷书书论析要,从楷书名家述评到楷书名作欣赏﹑学习导引,每一个章节都安排得很紧凑,内容层次性也较强,难易适中,写作手法恬淡活泼而不乏专业性,每每读来都有新的收获与洞见——关于为何学习书法﹑为何首选正书﹑如何取法各朝各家﹑学书的根本目的与意义何在等等,对这些问题的深入分析与解答,从思考与答疑中再次诠释和丰富原书,从而提炼出各阶段的学习心法,以辅助书法学习的广度与深度,逐渐提高品味﹑不断丰富学养,这才是王道中的至要。
(三)
在各遍阅读时,也都在持续地对各个专题做着深入的思考,目的旨在贯通一体﹑触通所有。以上列举的几对问题,不仅是书法初学者要掌握和了解的,更是作为一代书法大家须以毕生实践不断丰富和践行着的。
为什么要学习书法?这是学书的人必须要清白无疑的基础性课题。书法学习者当中不乏庸碌盲从之流,或只随于一时的热闹,或只随于某些人的影响,而未真正弄清楚这个目的,只是一味地跟时风﹑走时尚﹑玩高雅,无疑于荒废生命,实在是附庸了书法的雅趣,辱没了书法的美名。书法自产生起至今,从其用途来讲,学习者大抵可分三类。第一种是为了某些用途而学书法,即其所处环境多为习书之风熏染,很多地方需要书法来补位发挥,如为应酬学,为阿谀学等等;第二种是为了提高修养而学书法,书法本身极富学问与神韵,在怡情养性上有极强的不可替代性,修习书法可以弥补自身的缺陷,可以变换筋骨﹑容颜,可以养气﹑凝神﹑蓄势等等;第三种是为了藏避表象而学书法,史上很多书家如颜鲁公﹑杨凝式都有过类似的体验。鲁公当年所书如《东方朔画赞碑》等,无不在以转移注意力的办法以避免朝廷奸佞的注意和迫害;景度失意佯狂后的放情以致能为宋书尚意立笔,仔细观摩其留世名作《韭花帖》的神质与情性,大抵最能看出这一层含义。
学书目的层出不穷,需雅俗共进,且雅为根本,俗为兼用。只有以这样的目的立根,才能有更高的境界,也才会出得来,才不被书法所缚,更不会被世风时风所牵累。
初学时为何要首选正书?唐张怀瓘在其书论名作《六体书论》中有言:“大率真书如立,行书如行,草书如走,其于举趣盖有殊焉。夫学草﹑行﹑分不一二,天下老幼悉习真书,而罕能至,其最难也。”唐孙过庭在《书谱》中云:“图真不悟,习草将迷。”足见正书(亦为真书)在书法艺术中的重要地位,更凸显出学习正书的难度。书分篆﹑隶﹑楷﹑行﹑草,前三体为正书,后为行草。前者为后者的基础,后者是前者的深化,二者互为基础,但前提是要首出正书。只有将正书练好了,才能站立,才可以进一步延伸到行书的走和草书的跑。自古书家千古不易,大抵从来倡导先精习正书以备旁及他种。
如何选取碑贴?书到唐时也至鼎盛,其后多不可取,只能博其趣而不必潜心用力精进,个别书家例外。书分碑学与贴学,碑者大气沉雄,极具刀笔恣意,贴者流利隽美。习书要防止偏颇走失,贵在吸取众长以完善不足。而对于初学及书法成熟的书家,宜首选碑版作为临摹素材,其中又以唐碑﹑隋碑﹑魏碑为首选。唐碑大气磅礴﹑名作纷呈,且其又是法度的至高者,大有可取法的必要;隋虽短祚(581—618),在书法史上却是一个重要的枢纽,隋碑如《启法寺碑》﹑《龙藏寺碑》,其清劲﹑方正﹑质朴大可补益唐及以下时代书法的圆熟﹑肥浊;魏碑以欹斜紧密﹑劲俾险峻见长,它是中国书法史上极其重要的篇章,它留下的碑版﹑造像﹑摩崖﹑墓志﹑写经数量之大,成就之高,是其他时代难以企及的。
怎样临摹,如何入贴和出帖?书法实践重在临摹﹑读帖与创作。摹在先,摹写易得位置;临在后,临写易得神韵。临摹结合,交叉进行,长期实践,当可入贴。在临摹的间隙,要选取类似的碑帖用以精读,记取熟背其笔法﹑布局,只有记得多了,才能出彩,才可别具风格。书法创作是检验学习效果最好的手段,每一次临摹与读帖后,都可进行相应的创作,在初期可采用集字法加强创作的熟练度,而且要兼顾各种副式。只有大量的重复临摹﹑读帖和创作,长期书写实践,尽可能地写得与原帖一模一样,才算入贴;到精熟一家或几家后,可以结合自己的偏好﹑融入自身元素,创作出属于自己的书体风貌,也即抵达出帖的层次。入贴和出帖从来没有标准,是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这些都没有定法,要依据习者或书家的资质和底蕴来论。一般而言,入贴越深,出帖越活,对后期书法修养是有极大好处的。
如何取法各朝各家?取法问题,一依情性,二依缺陷,三依广深。每一个习书者或者书家,都有自己的书法偏好,也都有自己的情性,在取法对象上,要选取那些与自己生命结构极其相似的书家,如忠耿一类可选颜柳,圆通一类可选二王等;其次要根据自身书法的缺陷来取法,如是犯了肥厚之弊的可选取筋骨较强的书体补充练习,若是常常锋芒毕露当选圆滑一类做补充,如此方圆兼备,才有成熟的可能性;最重要的是,取法要在广度和深度上狠下功夫,即要取法要多同时又要精进,切不可做井底之蛙,亦不能肤浅了事。
(四)
学书学到出帖,只到了学书的初级;若能遍临各体﹑吸取各家所长为己所用以独创一体,算为中级;高级至圣者如逸少﹑清臣﹑智永,真正达到了法度与神采的超脱结合,他们的书法中包含了各自的人生哲学,涵盖了他本人的精气神韵,真正字如其人,也即到了品高﹑学富的终极阶段。而每一个层级的过渡与转化,不仅要有数十年乃至毕生坚韧的毅力做支撑,还要有大德行﹑大境界﹑大格局﹑大气象﹑大学识的不断催化洗染,才能渐入佳境,才会养成正气,为开一代新的书风做好铺垫。
学习书法,最忌急于求成,也最讲求底蕴与功力的习得;学习书法,既要抵达初中级的水平,更要努力开创超凡入圣的局面;学习书法,既要品德高尚,又要有学富五车的雅量。魏晋两百多年为何才出钟﹑王几家,北宋一百六十多年的沉寂为何只产生单薄的四家,为何历代书家不乏其人而真正能变革出新者少之又少?其理已再明谕不过了。
仅仅只停留于显见的入出贴的层面而未入其室以致登坛变革,仅仅只是潜力取法历代名家而无所创新,终将被淹没于历史的茫茫烟尘而无所作为,也终究领悟不透书法的真正神邃——继承与革新的交融,品高与学富的匹配。
寥寥数千言,论及颇多,滋事体大,一言以蔽之权为序跋之言。只为《楷书津梁》作结,只为《翰墨约言》作楔。
2013年11月13日凌晨
于三峡净心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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