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盘山之尺八缘

偷得浮生白露日，与金海派老总朱立新等一行去大盘山访普化尺八明暗对山流在中国的唯一总道场：青龙潭道场。幸遇日本古典尺八大师塚本竹仙老师的学生吴蔚女士与斫琴师陈英豪先生，感受普化尺八“吹禅”的魅力。

尺八的声音非常空灵而恬静，在诸多吹管乐中独树一帜，具有很强的音乐感染力。随着历史的变迁，许多曾经高雅的乐器都在时间的烟尘里湮灭了，比如象中国古代排箫，原本是一件宫廷乐器，但到了清代就出现了断层，这对我们的民族音乐来说是一件莫大的遗憾。让我感到迷惑的是，尺八原来也是中国古乐中的一员，在形制上与洞箫相近，洞箫就很好地流传了下来，而尺八却为什么没有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在国内得到续传，令人不解。

许多国人对于尺八这件乐器比较陌生，并认为它是日本的民族乐器，但实际上追本溯源，它本是一件地地道道的中国乐器。尺八作为一件中国古乐，自东汉就已出现，因管长一尺八寸而名，它的发明者是谁已经无法查究考证。到了隋唐时期，它已经成为一件十分重要的宫廷乐器。尺八的歌口与洞箫不同，洞箫的吹口是内切V型，管身上有六个按音孔（现在改良成八孔的比较常见，因为更容易演奏半音），而尺八刚好相反，是对外斜切，且只有五个指孔，在口风上的掌握也不太容易把握，因此在吹奏练习上比洞箫难度要大许多。而日本遣唐使将尺八带回日本的时间是在宋代。宋代时期，当时日本镰仓时代的心地觉心和尚到杭州护国仁王禅寺的住持无门慧开禅师门下学习佛法，有一次他在护国仁王禅寺的附近听到一种乐音，空明澄彻，摄人心魂，连绵不绝，顿时觉得如醍醐灌顶。他急忙去寻找吹乐的人，发现此人名叫张参，原来也是一位护国仁王禅寺的居士，他吹奏的乐器就叫尺八，曲名《虚铎》，是张参的祖先尺八高手张伯因慕求唐代高僧普化和尚收徒未成，于是模仿普化和尚的铎铃声而创作的尺八曲。于是觉心和尚在学佛之余便潜心向张参学习尺八的演奏与制作。他回日本时还带走了张参四位弟子，然后一起在日本建造兴国寺，创立了以吹奏尺八作为主要参禅方式的普化宗，除了僧人，常人是不允许吹奏这件法器的。其奉行中国普化禅师为祖，故常称“普化尺八”。现在唯一得以流传下来的中国尺八曲目就是《虚铎》。普化和尚当年常常振铎而唱偈曰：“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四面八方来旋风打，虚空来连架打。”这也就是日本尺八主要的三大流派之一明暗流“明暗双打，虚无吹箫”的吹奏思想基础，故其法器也叫做“明暗尺八”。

因此，尺八从中国传入日本，就是以佛教的法器作为途径而传播开来的，故尺八音乐与佛教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但凡有寺庙的地方，必有僧人练习这件法器，尺八也随之很好地留存下来。在日本江户时代，尺八也不再限于僧人研习，逐渐走向百姓，产生了以黑泽琴古为代表的“琴古流”这样的流派，结合古典尺八与宫廷音乐的特点，风格华丽；同时随着西方音乐的传入，以中尾都山为代表的尺八演奏家形成了“都山流”这样的尺八流派，经常演奏民谣和现代音乐，因此传播与影响也十分广泛，易于为普通乐器爱好者所接受。而“明暗流”则本承普化宗的传统古典风格，对风格的要求也有严格的限制，其曲目多与禅宗思想相近，象《本手调子》、《风悲铎》、《钵返》、《三谷》这些古典尺八本曲就很能说明它的意境表达。“明暗对山流”是以尺八大师樋口对山先生的名字命名，坚持以传统古典技法演奏与制作尺八乐器。由于明暗法流虽然代代相传下来，但到了明治时代的三十四世也曾经一度中断，后因明暗教会译教师樋口对山先生奔波劳顿，精心整理分散于各处明暗寺的本曲，才恢复了普化尺八的传承。而塚本竹仙先生是日本古典尺八明暗对山流的第三代传人塚本竹甫先生的长子，是故称之“明暗对山流四世”。

自2000年以来，他坚持在中国传授尺八已快要二十年。说起这段缘由，还得从塚本竹仙1999年随同日本尺八寻根团在日本兴国寺方丈山川玄宗到杭州护国寺认祖寻宗说起。而当时的护国寺已历经数代历史变迁，只余下了一座大殿，当时是浙江艺术学校的美术教室。塚本竹仙认祖后在曾经留学日本的友人殷勤陪同下到杭州乐器厂参观中国竹笛的制作，在乐器厂内，塚本竹仙见到了一位似曾相似的清瘦老者在教学生吹奏笛子，感觉到他的气场与自己非常契合，而他的学生吹笛的笛声居然可以做到一直持续不断，这让他想起小时候从经书上看到的记载，说张参吹尺八可以做到隔着数条街而乐声不断的传说。殷勤告诉他，眼前这位老者就是担任乐器厂的顾问、同时也是浙江艺术学校的名誉校长，人称“江南笛王”的竹笛大师赵松庭。塚本竹仙当场就跪求赵老收他为徒。但赵老只是指点了他关于循环呼吸演奏的方法，并没有马上答应收徒。直到塚本竹仙第二次来杭州，才正式按中国传统仪式拜赵松庭为师，于是他成了赵老的关门弟子。后来，塚本竹仙在学习过程中才慢慢发现赵老师其实与自己已经故去的父亲眉宇间的神情与孤高的气质非常相似，这真是一种缘分。直到两年后，赵老因病去逝，在去世前赵老告诉塚本竹仙，希望他好好把尺八这件乐器回传中国。于是在此后的十多年间，塚本竹仙每年都会来中国两三次，每次少则十数日，多则一个月，自己承担机票食宿，向中国尺八爱好者赠送亲手制作的尺八，并无偿地传授普化尺八的技艺。他说，“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承诺，我必须说话算数。”在他看来，他与中国的缘份是在七百多年前就注定了的，而现在他就是一点一滴地还愿来了。

塚本竹仙老师最初在中国教学并没有固定地方，所以也很不方便，他的学生们找了许多地方，终于在杭州的白龙潭设立了明暗对山流白龙潭道场，但由于种种原因，又不得不于2015年5月7日关闭了白龙潭道场，另设明暗对山流青龙潭道场在浙江磐安的大盘山。塚本竹仙为何在磐安县境内的大盘山设立道场，却有一番因缘。塚本竹仙的学生义乌人吴蔚因为机缘巧合，在2012年随友人见到塚本老师，为老师的尺八魅力与他坚持在中国回传尺八的精神所感动，此后走上吹禅之路。又在学习过程中感受塚本老师的传道之艰辛，常感动流涕，不能自己，又见证老师为尺八回传中国自费机票、食宿、道场租金，几乎散尽了他自己的个人积蓄。于是下决心要寻找一处合适吹禅传道的场馆。因她与磐安的陈英豪熟识，知道大盘山是浙江几大名山发脉与四条大江的发源处，曾是萧统隐居编撰《文选》的地方，群山环绕，人迹罕至，幽静秀丽，平时基本上也没有人打扰，非常适合尺八爱好者在此禅修，且离开赵松庭的老家东阳巍山很近，到天台宗的发源地国清寺也比较便捷。于是她自己个人出资数百万在大盘山建造了适合禅修的房舍，无偿为老师提供教学场地。2015年馆舍“震园”顺利完工，吴蔚邀请老师到实地考察，考虑再三，塚本老师最终答应了弟子们的建议，明暗对山流青龙潭道场在2015年7月开场授课。

对于明暗对山流尺八研习的塾生来说，在青龙潭道场修习期间的道规也是比较严格的。一方面要做到对老师的尊重与礼仪，衣着干净朴素没有繁杂饰品，且不要影响到周边他人的生活；在修习过程中要排除一切会干扰专心修习尺八的外在因素，包括杜绝使用手机、电脑、录像，棋牌游戏等等；再者作为本流派的守则，是不允许修习另外门派的曲目，或者改用非竹制的尺八练习管进行学习。在修习期间，也参加农活劳动，早中晚有半小时的时间进行打坐。而研习水平能达到考核要求的，则可以由塚本竹仙亲自授予“师范”的证书，表明其研修水准已经达到可以单独收徒的标准。到目前为止，在国内正式取得塚本竹仙亲授师范初传许可状的共有五人。明暗对山流青龙潭道场的学生是浙江人的有吴蔚、梁晓野、楼家骏、康炎、谈海明、王富强、石小浦、胡思聪等人。

普化尺八明暗对山流与其他流派的显著区别就是“守古”，它不与现代音乐去融合，没有什么爵士、流行的时代感，也不使用五线谱或者简谱，它依照普化宗的纯正统进行传授，所练习演奏的曲目也大多与自然、禅宗的意境有关，在乐器的形制上也不作接管、不去创求新异，或者为了要与别的乐器进行合奏进行技术统一的改良。简而言之，它就是固执地要保持700多年前那样的“正宗”本目。所以塚本竹仙在十多年间的中国授课过程中，虽然送出去自己几百支亲手制作的尺八，但是真正能坚持下来研习至今的也就只有一百多人。而有的学员领到塚本竹仙赠送的尺八后就没了踪影，也有的研习一段时间后难以坚持，就把尺八归还给塚本老师。这是让塚本老师感到心中悲凉的地方。不过有一次老师在车上遗忘东西，有陌生的国人追上好长一段路，把老师遗下的物件交回给老师，又让他改变了内心想法，一直坚持回传尺八艺术至今。

塚本老师认为，尺八修习应当做到“万法自然”。所以在制作尺八时绝对不用别的材质，而严格选用竹子作吹管，管内壁也不进行浇铸泥灰或者树脂统一内径，也不允许截管进行转接管，从而保持竹子纤维的天然直通。因此，每一支尺八都有可能具有不同的独立心性，蕴藏着风、雨、雷、电、水流、钟鼓等一切自然之声。其次，要吹出“真音”，一般也得有八到二十年的研习，当然，塚本老师对中国的修习者还是略微地降低了要求，也许是为了能让较多人接受的缘故吧。在修习的过程中，明暗对山流保持着口耳相传的传统，其养心者是重在当下的感受，要求吹奏时，必须摈除其他功利目的，吹奏者应不陷入种种纠葛导致种种妄念流转，而专注于尺八之音，万念系于一念，由对声音的刹那分辨进入虚空，最终涅槃。这就是吹尺八的修禅与悟禅之道。所以明暗对山流的尺八修习之道，不是落在“音乐”上，而是落在“修禅”之上，是谓“吹禅”。“明暗洞箫一味禅，吹来吹去法身全。对山流水清寥响，普化群生奏大千。”这是昭和三十一年（1956年）明暗对山流传人谷北无竹山人写下的致辞，可以一窥普化尺八明暗对山流的宗旨。

从2015年7月至今，每年春夏冬数次，塚本竹仙都会从日本来到磐安大盘山进行尺八稽古（传授与练习），风雨雷雪无阻。他也越来越从内心喜欢青龙潭道场，只是因为年岁越来越大，身体大不如前，他希望当有一天他走不动的时候，中国人能自觉地普及与光大尺八文化，并且回归自己的民族特色，那样，他就圆满地完成了赵老师的遗托。2018年7月，塚本竹仙老师打破不接受采访的惯例，同意中央电视台9套节目摄制组在大盘山青龙潭道场进行纪录拍摄。

在他看来，大盘山的这座神山，正默默契合他传播尺八文化与禅宗精神的要义，山容万物，文脉流长。

大盘山之尺八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