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说很短,十分钟不到就可以读完,一不留神就过去了,所以读完时,我是纳闷的:就这么完了?银子在悒郁些什么,汪老你没写呀!
我翻来翻去又看了几遍,才发现作者描写的是一种心理状态,一个青春少女,在长大的过程中,初思春事的朦胧心态。至于银子在悒郁些什么,小说里没明说,只是暗示,留有那么些正常人不会注意的线索——当我们读完,疑问银子在悒郁什么,我们会回到文中去找,找着找着,就找到了些东西。
“悒郁”一词,在这篇小说中出现了两次,一次是题目,一次是开头。
秋天生长在淡淡的稻花香里,成熟于戟指的稻芒上。秋天总不免有些悒郁,成熟的稻穗也低垂了头!
开头很简单,没有华丽丽的词语。不过,读完开头,我产生了疑问:为什么我没有产生“悒郁”的感觉?即使句子里有“悒郁”一词,我也没感觉到丝毫的不快,相反,我反而想到了生命力。
为什么?我想,这是因为开头的整体气氛,是向上的。每一个词语都有它的感情色彩,在开头,“生长”“稻花香”“成熟”“戟指”“稻芒”这一系列词语给人产生的印象,不是肃杀的秋天,而是收获的秋天。因为作者的安排,或是直觉,这两句读起来气势顺畅,一直到末尾的叹号,都使文章的感情色彩变得活泼。而“低垂”一词,感情向下,在整体的布局中却显得和谐——读到后文我们就会感受到这样的和谐,它是银子心理状态的一个对应,不是伤心,不是委屈,而是带着羞涩的回避。
时近黄昏,夕阳在西天烧起篝火,地面一切都薄薄的镀了一层金。在卷发似的常青树梢上勾勒起一道金边,蓬松松的,静静的。
这是第二段。或许是汪曾祺的直觉,作家的直觉,散文家的直觉,这一段自然动人。我想再过度解读一番。为什么要用篝火?篝火给人以原始的生命跳动的感觉,燃烧的火焰在夜晚中显得温暖强劲。而后一句的描写,像是在描写少女起床后未打理的头发。
好看!
好了,接着就是银子这时候睡醒了。我不想再做拙劣的分析,原文更好看,少女的敏感写得可爱极了。我不是女孩子,不知道汪曾祺如何写的,更不知道女孩子情窦初开的心境,如果看到这篇读后感的读者有女孩子,能不能告诉我。
以下为原文:
秋天生长在淡淡的稻花香里,成熟于戟指的稻芒上。秋天总不免有些悒郁,成熟的稻穗也低垂了头!
时近黄昏,夕阳在西天烧起篝火,地面一切都薄薄的镀了一层金。在卷发似的常青树梢上勾勒起一道金边,蓬松松的,静静的。
银子像是刚醒来,醒在重露的四更的枕上,飘飘的有点异样的安适,然而又似有点失悔,失悔蓦然丢舍了那些未圆的梦;甚么梦?没有的,只不过是些不可捕捉的迷离的幻想影子罢了。一个生物成熟的征象。
——青青的远树后冉冉的暮霭。
银子漫不经心的走着,沿着恬静的溪流,轻轻地叫唤着自己名字:
“银子,银子,……痴丫头!要真是宝贝,为甚么你娘不叫你做金子?”
她心里藏着一点秘密的喜悦,不愿意给人知道。并且像连自己都不给知道似的,一涡浅笑镶上她的脸。
她走着,眼睛跟着自己的脚尖。这脚尖,小小的,可以把她带得多远!究竟能走多远?她想问问自己,但是她不愿意自己回答,默默地,她又笑了。说了她怕人知道,也怕自己知道。还不是走到——那个坪里!
脚下是带绿的浅草,有的也已经红了心,茸茸的,被西风剪得平齐,朝露洗得很干净。
她很耐心的寻找,看看有没有马齿咬过的印子。仿佛觉得有一匹浑身柔润如天鹅绒的长脚俊物,嚼着草,踢着前蹄,悠然拂着修齐的尾巴。马在那儿呢?她乐意有那么一匹马。
陌头躺着一头倦刍的牛,她心里想:笨东西,我不欢喜看见你啰,你太笨,太懒,太……让你早上自己走出来,晚上再自己走进栏里去,甚至还想拾一块青鹅卵石扎它一下,因为牛角上正栖了两只八哥儿,那么从容自在,那么得意,竟想甜甜地做一个梦。但是她没有这么作。这草里一坦平,不会有石卵儿。也许有吧,可是她不再找了,多费事。草坪四近都没有人影,洗净了泥腿的人早给高挑的酒旗儿招去了。咦,连马号的声音都不听见,世界这样清静,究竟是甚么意思?
这已经出了庄了,银子左手在前,勒住缰<图> ,右手在后,抓住鞭儿,嘴里一声“哈—嘟”马来了,得得得……一气跑了不知多远。她停住了。唉,不像!怎么两脚总不腾空?
马累了后得息息,饮点水,于是她大步走下土坡,坐到最下一级,今儿这坡忽然像是嫌宽了些。比往常宽,也比往常静。
河水清极。水里一处有两只黑晶晶的大眼睛,怔怔的对着她。
嗨,这胸前为甚么起伏得这么剧,跳甚么?春天的花过去了,夏天的云过去了,秋天的一把白了头的狗尾草在风中摇,谁家葡萄园不采摘葡萄酿酒?无意又似有意的,她的手触到自己的胸脯边,忽然无端的红起脸来。心子飞到甚么天上去?人都说有三十三重天!飞去了怎么回来,多远的路!
——嗯,银子,很害羞的往坡上草里一伏。
“嚇,嚇,”一只青桩儿飞过去了,它笑银子。有甚么可笑的?银子知道。
银子回去了,她听得妈妈叫“银子,银子,——回—来—啵!”的声音,渐渐归去了,妈也晓得银子一定会听见的,她只是不答应罢了。其实她正心中想到好笑:一天银子银子的叫,应当发一百万财!可是一个金戒指还换掉了。
隔山有人吹着芦管,把声音拉长,把人的心也好像拉长了,她痴了一会儿,狠想唱唱歌,就曼曼的唱着:
第一香橼第二莲,
第三槟榔个个圆,
第四芙蓉五桂子,
送郎都要得郎怜。
好像又有谁在接口唱:
天上起云云重云,
地下埋坟坟重坟,
娇妹洗碗碗重碗,
娇妹床上人重人。“狗嘴里说人话,不像人。”
门外场上被风儿扫得平平的,除了一两片落叶掠过留下的线条外,只有几个脚印,那是妈妈底,银铃儿将撷来一把狗尾草,不高兴似的恨恨的一撒。她高兴?她怎么不高兴?快吃饭了。
饭已经摆到矮桌上,爸爸喝着一小杯酒,银子呆呆的注视着爸喝一口酒,吮一吮胡子。她不说一句话,像是拿不动筷子。
“银子成人了。”爸跟妈看看,默默的笑笑。妈微攒一攒眉。若在往常,她非得往爸爸怀里一扑,问他“笑些甚么”不可。但是今天她不想问。她心里想:“你们笑我,不回来了,明儿!我会跑,跑到远远的天边,看妈再会不会叫‘银子——回—来—啵!’银子一走,你们找金子去。”
突然,她把筷子往下一放,飞奔的跑出门外去了。外面的天宽宽的,罩着大地,地面一切都在成熟。
得得得……明明听见的呣?
银子向林子里跑去,今天好像甚么都欺负她。她要去林子里哭一会儿。她要看看那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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