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十年,我自认为已经忘掉了童璐。昨天夜里,忽然又梦到了她。
对于童璐,我一直有种负罪感。
因为童璐,我离开了干了九年的教师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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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一个镇上当老师。
和其他乡镇一样,班上的学生大多都是留守儿童。他们对于父母的概念,可能只是过年短暂的相处和稍微充裕一点的生活费。童璐便是其中一员。
我们学校实行“三年倒”,就是初一到初三不分班,原则上也不换老师,每一位老师都会陪伴自己带的学生直到毕业。
2009年,我作为班主任,接手初一新生。
童璐的父母没有回来,带她来报名的是她的大伯。
见到她的第一眼,我以为她和其他留守儿童一样,腼腆、内敛、不善言辞。没想到的是,那个报名时一直低头看地板的胖胖的女生,几乎改变了我的一生。
初一的学生还是很好带的,那个时代没有手机,外加上学校是在镇上,大环境相对来说比较单纯。班上五十几个学生,除了操心学习以外,其他的基本上不用我管。
但是,我很快就发现了童璐的不同。
十三四岁的孩子需要朋友,他们也能很快交到朋友。
开学不到一周,大家都是三五成群去食堂打饭。可是我每次看到童璐,她都是一个人。
有时候不是我的课,我去教室外面转悠,绝大部分同学都在听老师讲课,偶尔有一两个搞小动作的孩子,发现我在教室外面后,也会立马停止,然后装模作样地回答老师的提问。
只有童璐,她总是右手托着下巴,侧着头看窗外的天。即使她发现我在教室外面,也只是淡淡看我一眼,然后转头接着看天。
经过一番思考,我决定找她谈话。
她来到办公室,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站得笔直,低头看地板。
我让她坐下,她便坐下,也不抬头看我。
我问她是不是不习惯初中的生活。沉默。
我问她生活和学习上有没有什么问题。沉默。
我问她是不是不习惯住校。沉默。
不管我说什么,问什么,她都以沉默回答我。六年的教学生涯,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学生,我也没辙,只能让她离开。
她站起来,甚至都没看我一眼,转身离开。
向资历老、经验丰富的老师请教,遇到这样的学生要怎么办。大家一致认为,班上总归有一两个不想学习的孩子,但是只要不影响其他人,就随她去吧。
我认同大家的看法,童璐也没有影响其他人,便不再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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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折发生在十一月的一个晚上。
我们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不过有走读生,家离学校近的孩子可以选择走读。如果选择住校的话,除非是有老师的假条或者放假,否则不能出校。
那时候我们学校的学生宿舍是由教室改的,一间宿舍能容纳十七八个学生。
当天晚上,熄灯过后我去查寝。大家都已经上床,准备睡觉,或者和相邻的同学小声聊天。可是童璐的床是空的,她也没在卫生间。
我问寝室长童璐去哪了,寝室长支支吾吾地说:“好像她说要去朋友寝室串门,可能待会儿就回来了吧。”周围有小声地附和。
然而,寝室长并不擅长撒谎。借着手电筒的光,从她闪躲的眼神里,我立刻看出了问题。
我把寝室长叫到走廊上,拍拍她的肩膀,让她跟我说实话。
寝室长支支吾吾地说:“赵老师,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她只是跟我说,如果你来查寝的话,就说她去串门了。”
看来夜不归寝是坐实了。
“这是第一次吗?”我问寝室长。
她咬咬牙,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赵老师,我告诉你了你不会跟童璐说是我告诉你的吧。”
“当然不会。怎么,你怕她报复你吗?”我内心一阵汹涌。
“那倒不是。童璐虽然很少说话,但是她人还是很好的。”寝室长看着我说,“她前面也有几次晚上没回宿舍,具体去哪了,她也没跟我们说起过,我们也不是很清楚。”
“好,我知道了。你进去睡吧。”我尽量保持平静。
寝室长回宿舍过后,我在走廊站了一会儿。说实话,我很茫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以前有极少数夜不归寝的,但是一般都是高年级的男孩子。那时候镇上没有网吧,只有一个简陋的游戏厅,如果他们没回寝室,去游戏厅一抓一个准,再经过爸爸妈妈或者爷爷奶奶的几顿棍棒教育,尽数都能“改邪归正”。
可是,童璐不一样,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她家也没在镇上。我很难想象一整个晚上她能待在什么地方。
我的第一反应是反映到学校,然后联系童璐的父母或监护人。但是,我内心又有一点侥幸心理。童璐前面也夜不归寝过,可她每次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我觉得她这次肯定也会像往常一样,平安回来。最后,我选择了沉默,并且祈祷童璐能像前几次一样,出现在明天的早自习上。
后来,我反思过无数次,并不是什么侥幸心理,我只是自私。我害怕将情况反映到学校过后,她前几次夜不归寝的事被发现,学校追责,然后在我刚开始的教师之路上留下一个污点。
一晚上的煎熬,终于等到了第二天。
我很早来到教室,等童璐回来。
同学们吃过早饭,三三两两地进教室上早自习,可是童璐迟迟没有出现。悬了一晚上的心,随着逐渐坐满的教室,跳得更快了。
我觉得我这辈子,可能都没有那天早上,那样急切地期盼一个人能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终于,在上课铃即将响起前,童璐走进了教室。看着她在座位上坐下,我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平复好心情,我假装在教室巡视一遍后,叫童璐随我出去一下。
3
我不敢带她去办公室,只能和她一起站在走廊尽头。因为办公室有其他同事,我想在大家都不知晓的情况下,将事情弄清楚并解决。
“童璐,我昨天晚上查寝,发现你没回宿舍,你去哪了?”
低头,沉默。
“你一个女孩子,知道晚上不回寝室有多危险吗?”
低头,沉默。
“你老是低着头干嘛?地板有那么好看吗?”
低头,沉默。
“你是哑巴吗?”说完这句话,我才觉得有些不妥。
低头,沉默。
我很愤怒,甚至有骂她的冲动,还好我忍住了。愤怒过后就是深深的无力感,我不知道我能将眼前这个女生怎么办。
“童璐,如果你不说话,我只能让你请家长。”对于绝大多数学生来说,请家长和处分进入档案绝对是老师独一无二的杀手锏。
童璐不再低头,而是看着我,脸上的笑容很不屑:“你要是能把他们叫回来,我就请家长。”
我记得开学登记的时候,她的监护人一栏写的是她爷爷的名字,就让她回去叫她爷爷到学校来。
童璐脸上的不屑更深了,也不再看我,而是转头看着远处的操场,轻轻地说:“如果我是个男的,那个老不死的可能会来。”
我明白了。父母长久缺位,加上家里重男轻女的种种行为,眼前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已经没有了她这个年纪的稚嫩,取而代之的是深入到骨子里的叛逆。
对于这样的情况,我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让她在那里等我,我回办公室翻她父亲的电话。
我将童璐的情况告诉她的父亲后,电话里面的男人只是不停地向我赔不是,然后麻烦我把电话交给童璐。童璐从接过电话到挂断,只说了一个“是”,剩余的时间,全部被我都能听到的不堪入耳的咒骂充斥。
最后,迫于无奈,我拟了一个字据,如果童璐再夜不归寝的话,就上报学校,让学校给她一个处分,这个处分会进入她的档案,伴随她走一生。
我以为童璐会拒绝这个协议。令我没想到的是,她不但签了字,还将她自己在校外伪造的出入卡主动交给了我。
那天之后,童璐依然是我行我素,上课看天,下课睡觉。不过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她每天都会按时回宿舍,夜不归寝的情况没有再发生过。
我以为,童璐只是我带的这一届学生的一个小插曲,他们会像以前的学生一样,一个不落,顺顺利利进入高中。
可是,后来的事,不仅仅是超出了我的预期,更是超出了我的认知,颠覆了我的三观。
4
时间来到2010年。
一学期下来,童璐除了成绩有点拖我们班后腿之外,其余的倒也没再让我操心。
2010年3月19日,我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忘记这个日子了。
上午第四节课,我们班是体育课。体育课学生开心,我也开心,因为我可以一直待在办公室,守着小太阳,不用去教室外面晃悠,抓上课不认真的学生。
第四节课差不多一半的时候,办公室的几个老师一边烤火一边聊家常。
突然,传来了一个女孩子的尖叫,然后楼道里传来叮叮咚咚的脚步声。我们几个老师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起身的时候,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学生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她指着厕所的方向,惊恐地说:“老师,厕所好多血,还有一个婴儿。”
这下,轮到我们吃惊了。不过50多岁的女教导主任立刻反应过来,她让一个比我年纪小的女老师安抚那个女学生,然后领着我和几个男老师向厕所跑去。
不得不佩服林主任的冷静。到了女厕所门口,她让我和她先进厕所看看,男老师都在外面等,怕万一里面有学生在上厕所。
那时候的厕所很简陋,只是一排坑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全都隔成单间,整个女厕所一览无余。
婴儿被遗弃在最里边的坑位上,紧挨着墙壁,是个男孩儿,有点瘦弱,小小的一个,肚脐上还连着脐带。
林主任小跑过去,脱下自己的衣服将婴儿包了起来,然后招呼男老师进来,将现场冲洗干净。
没过多久,镇上医院的车就来将婴儿和林主任接走了。接下来的事,就是寻找这个孩子的母亲。
几乎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童璐。因为她衣服裤子上的血迹在操场上太显眼了。
没错,她一个人在厕所生完孩子过后,继续回操场上体育课了。
她过年都没回家的父母,这下也不得不回来了。
童璐被学校劝退,之后再也没来过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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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父亲叫秦飞。将一个13岁的男孩儿称作“孩子的父亲”,总感觉有点奇怪。
秦飞和童璐是一个小学的,小学毕业后在县里上中学。说是上学,可是经常在我们学校门口晃悠的小混混里,偶尔就有他的影子。
秦飞的父母在外面做点小生意,长年累月不在家,秦飞由爷爷奶奶照看。
按照常规来推算,童璐应该是09年5月份就怀孕了,也就是说,秦飞和童璐小学还没毕业,就已经有了性关系。
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两个孩子。大家都还在玩泥巴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尝试做爱了。
这件事之后,秦飞的父母也回来了。他们和童璐的父母商议,最后决定孩子由秦飞的父母抚养。
而我,身为班主任,在这件事上也有责任,学校在教职工大会上严厉批评了我。
当时我觉得很委屈。童璐是入学前就已经怀孕了,而且她本来就有点胖,冬天的衣服还厚,我又不经常和她近距离接触,当然看不出她怀孕。
最后一次见到童璐,是去她家看她。
她母亲一边抹泪一边说:“老师,我怎么就生出这么个不要脸的玩意儿啊,我们以后怎么活啊。每次出去,都有一大群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生的是个从小就会勾男人的妖精,上梁不正下梁歪,说我肯定也和很多男人搞过,女儿就是学的妈,才会从小就和别人搞。”
我无言以对。
童璐还是像上次接电话那样,不管母亲的话多难听,她都保持沉默。只是,在她的脸上和手臂上,我看到了触目惊心的淤青。
我去她家过后没几天,童璐自杀了。
尸体被人从一个池塘里捞了出来。没有任何遗言,也就没人知道她自杀的原因。
通过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论和坊间的各种论调,我大概猜测了一下。
关于童璐,有很多流言,不过最被大家所接受的,是她小小年纪就去勾引秦飞,顺带的,童璐的妈妈也成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因为只有那样的女人,才会教育出那样的女儿。童璐的妈妈觉得女儿坏了自己名声,就一直骂童璐,说她不如死了算了。
没想到的是,童璐真的死了。
她父母觉得是秦飞害死了童璐,要讨一个说法,要秦飞父母将女儿还回来。当我看到秦飞像往常一样继续在学校门口晃悠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事可能不了了之了。
有人说,童璐的父母得到一大笔钱,搬到其他地方了。也有人说,秦飞父母的后台很硬,童璐家长拿他们没有办法。还有人说,秦飞父母是混黑社会的,童璐父母被胁迫,不敢吱声。
坊间流传的版本,不下十个,到底哪个是真实,我无从得知,也不再有力气去追寻。
6
带完童璐那一届学生过后,在老公的支持下,我选择了辞职。
因为童璐的事情过后,留守儿童还是留守儿童,并没有家长因为这件事放弃外出打工,选择在家陪孩子。而我,不可能有精力照看到每一个孩子,但是我又害怕像童璐那样的事情,再次出现在我班上的孩子身上。这些矛盾和压力,让我离开了三尺讲台。
渐渐地,我已经很少会想起她。
当我以为已经完全忘记童璐的时候,我又梦到了她。
童璐穿着碎花裙子,笑得很天真,漏出两颗好看的虎牙。
END
作者:欧慕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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