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鬼天气,灵棚里的孝子们并没有穿孝服,大家都穿着短袖戴着孝帽,小潘是唯一一个穿长袖又穿着孝服的人。他坐在麦秸上发着呆。
每当唢呐和锣声响起,祭拜的大人迈着庄重严肃步子,昂着头走进灵堂与灵堂掌柜作揖行李,排在后面的大人看着议论,年轻人学着比划,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大家格外小心以免出笑话。而灵堂里的孝子们这时候就得趴在地上“哭”,有的哭:“我的娘啊,我的娘啊········”,有的哭:“我的婶子啊······”,有的哭:“我的姑啊,我的姑啊·······”这重复的声音参差不齐,有高有低,喊得高的不一定和死者亲,喊得低也不一定疏远,这取决于眼眶红否湿润否?祭拜的人走出灵棚,掌柜的领着小潘给看事的群众和帮忙的街坊邻居磕头,第一次行礼,小潘有点不知所措,啥也不管了,大声喊着:“我的娘啊,我的亲娘啊!”他的脸上并没有一滴泪。
路路(前文《证明》里的主人公)和浩子是死者的侄子,关系不近也不远。路路跪在麦秸上,嘴里也含着一根麦秸,看着小潘,有时两人相视,小潘看了他一会儿,想笑,就低下了头。
路路叫浩子出去抽烟,“咱哥就是个傻逼,刚才还冲我笑”,“他也冲我笑”浩子深吸了第一口烟。“亏着没去北京给他当经济(演员经济人),当时还以为他混出名来了呢”浩子继续说道。“我给你说,他就是个傻逼,跑了三四年龙套,最后也得混成个傻逼!”路路很不屑地说。浩子叹了口气,路路捏了一下浩子的乳头,嘲笑着说:“还疼不?”“不疼了,那帮傻逼儿子们!”浩子眼里有怒火。
路路又问:“后来骗你的那个人找到了么?”
“没有啊,找到他非得剁里他!”浩子气愤地说。
“你也够傻逼地,能跟着他去缅甸”
“哎,财迷心窍,太贪了”浩子长舒一口气,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你啥时候回新疆?”
“不回去了,那边太······太······”
这时,唢呐声响起,两人灭了烟回到了灵棚。
中午两人左手端着白菜炸货汤,右手攥着馒头和筷子,浩子看路路有些失落。
“在缅甸那边可吃不上这个,一个月天天吃米饭”浩子说。
“操,吃米饭不好?”路路反问道
“那米饭都是臭了的,酸的,故意地糟践你”
“那你不会跑么?”
“我们关在那个寨子里,不是吹牛逼,他们身上真带着枪,杀鸡的时候就是用枪杀!”
“用枪打死的鸡能吃么?”
“不知道,现在想想,他们是故意让我们看,吓唬我们”
浩子呼啦呼啦吃了一碗,又舀了一碗。路路和小鸡一样,掐着馒头吃,又说道。
“说实话,让你交五万真不多,人家绑架都成几十万几百万的要”
“有的要的多,十万几十万的都有,我算聪明的,如实交代了家庭情况,家里就是穷,他们也要不多”浩子说道,这时,一只苍蝇飞到碗边,“梆”一筷子,恰巧打进自己碗里,他马上夹到路路碗里。“操!你傻逼么”,路路骂道。“你反正又不吃了”浩子笑着说道。路路点了根烟。
“当时俺光哥(浩子父亲)在咱微信群里借钱,凑五万,包括俺爹俺娘,谁信啊!之前,他要不和那个女的跑到江苏,和你妈好好过日子,也不至于这样,后来你给我爸打电话才证明是真的!”路路用教育的口吻说。
“我当时也逼急了,钱死活打不来,那几个人就绑起我来,用火机烧我的奶头,现在都是黑的”浩子用筷子指了指胸部。路路笑着说:“听你奶奶给我来。”
这时,小潘走了过来,可能听见了他俩的谈话,“浩子啊,我就不说你了,你要是去了北京,就没这么多事了”他得意的说道。
“我跟着你去行么?”路路接着问道。
“现在戏不多,去北京玩,找我哈!”小潘打哈哈地说着,他又问:“你俩拿着烟了么?”
路路正往外掏烟,被小潘制止。三人来到大门外的巷子里抽烟。路路抽出一根烟想往自己嘴里放,小潘顺势把烟抢过来,然后凑过去让路路点烟。场面略有尴尬。
小潘似乎没在乎路路的反应,他抽了一口问他:“听俺三娘娘说,你不回新疆了?”
“嗯,呆够了”路路说
“你那个妈住在新疆哪?”小潘问道
“你知道库尔勒香梨么?”路路问道
“嗯,知道,听说你在那边干警察?”小潘继续问道
“咱哥在那边是正式的,我在武器库当保安,临时工”路路答道。
“靠,你看武器库?那不把地球给炸了,真的假的?”小潘嘲笑道。
“那你当演员不光潜规则那些无知少女啊?”路路回应道。
“咱穷光蛋一个,等着人家潜我呢”小潘说。
“有前途,不过咱浩弟已经被人家潜了,乳头都黑了”路路嘲笑地说。
浩子掐着路路的脖子,有点生气。
“潘,快点,一会儿起灵了!”他的叔叔从远处喊他,他立刻灭掉手里的烟,脸色严肃的跑过去。浩子和路路也跟在后面。
“他妈啥时候得的病?”浩子问道。
“去年夏天,癌症,那时候都是晚期了”路路答道。
“那谁伺候她?”浩子又问道。
“他那个老实爹啊,还有谁啊,咱哥昨天才来的,谁也做不了谁的主,俩都是瞎包”路路不屑地说道。
众人在灵棚里整理着孝服,像一支整装待发的军队。灵棚掌柜给众人喊道:“到时辰了,准备走了哈”,他又走到大门外,朝着天朝着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喊道:“起灵了!”这时,唢呐、大锣、小锣一块响起,众壮士将棺材五花大绑,用木头杠子一块抗到一架平板车上,然后有两个人拉着,几个人推着,先出了家门。掌柜领着小潘打头阵,众孝子跟随其后:男人地哭喊声,女人的哭喊声,推棺材的吆喝声混在节奏明快的唢呐声里。
小潘家离着墓地得三四公里,队伍拉得很长。渐渐地,哭声越来越来少,最后,大家集体沉默,偶尔传来几声啜泣和咳嗽声。
路路和浩子混在其中,大概是也是走累了,一句话也不说。
到了墓地,大家临近了放棺材的墓穴,这个墓穴长两米左右,宽一米多,深一米七八。最后一次祭拜完成后,唢呐在这里突然变得悠长悲痛,加上笙的旋律,显得更加凄惨。孝子们围着墓穴转了一圈,然后依次排到小潘的后面。众人齐力把棺材抬下平板车,然后稳稳当当的放进了墓穴,在这一刹那,小潘真地失声痛哭了,他眼看着一锨锨湿黑色的泥土撒入坑中,他父亲来拉他,他死活不起来。
站在后面的路路瞅了一眼浩子,发现他也哭了。“这次演得情到深处了,连观众都被感动了,这又勾起了你什么回忆了?”路路故作镇定的说道。“没什么,不是我和爹去江苏么,我妈来送我,临走她抱了我一下,当场就哭了,就跟现在一样,她改嫁后,再也没见面”浩子突然讲起这件事,讲得很小声。这时,路路也看着小潘哥,没再说话。
墓坑填满了,上面堆起了一个小山丘,上面插满各种花圈,花圈留着哀悼逝者的话,不知从哪来的两条狗不断试图接近放在坟前的祭品,一个帮忙的人在驱赶着。
周围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浩子和路路也往回走着。浩子说:“今晚咱俩喝点的?”“白的啤的?”路路问道,“啤的没劲儿,白的”浩子答道。“你喝过大乌苏么,新疆的酒”路路又问,浩子摇头。“没喝过,这辈子白活了,那时候不想在武器库当保安了,上午种菜,下午拉练,也不让出门,实在受不了了,咱哥知道后,把我揍了一顿,把我脸都扇肿了。”路路摸了摸脸,继续说道:“得挨了五十巴掌,最后他看我实在铁了心,问我:‘你不是很能喝么,只要喝倒我,你就走,你倒了,就留下在干一周’,我没喝过那种酒,喝完一瓶子就喝不动了,不过,我这个人说到做到,又干了一周······”路路没说完,浩子说:“你是傻逼么,那酒是不是比普通的高一些,粗一些,夺命大乌苏么,后劲大!”“我以为服务员会上崂山、雪花啊,谁知道上那个”路路狡辩道。浩子往后看了看,他说:“要不咱叫上潘哥?”“你去问问的”路路说。浩子跑回去,一会儿又跑了回来,“今晚就回北京了,说明天还要拍戏”他告诉路路。“咱这种家庭,像他老老实实的不挣钱,在法律红杠上也不挣钱,犯罪才挣钱”路路一边一本正经地说着,一边热得撩起上衣,他的胸前纹着一个观音,背上纹着一个赵云,浩子摸了摸问道:“靠,啥时候纹的,真的假的,赶紧放下来,后面有人?”“假的,过几天我跟着我之前的大哥去青岛了”路路扬着声调说道。这是小潘的父亲经过,他俩叫了声叔,他反应了一会,答道:“嗯,来啦”,然后面色凝重地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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