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子,是农村对玉米的俗称,长在“棒秧”上的大玉米就叫“大棒子”。棒子面,就是玉米面。
我出生于七十年代初,和我同龄的大多数人,很少有像我这样,对饥饿还有如此深的记忆,对棒子面的诱惑还有如此深的印象。
母亲说,那时父亲在村里是代课教师。代课教师不给工资,待遇跟村里的农民一样,只记工分。在我们村更特殊,不给代课教师记满工分,只记半工分,村主任说,代课教师就在教室里给孩子们上上课,不用下地干活,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凭啥给满工分?
工分,那时真的是命根。年底生产队分粮食,是按照平时记的工分给各家各户分,工分多的人家,分的粮食基本上够全家人吃一年,工分少的就不够吃了。口粮不够,要么挨饿,要么去跟队里或是邻居借粮食,等年底分了粮食再还上。
父亲是半工分,母亲那时在生产队给社员做饭,也是半工分。也就是父亲母亲的工分加起来,只顶别人家一个劳动力的工分。哥哥上学,姐姐上学,我还没上小学。也就是一个劳动力的工分,养活一家五口人,年底分口粮,除了还上一年的饥荒,只够全家人吃半年的。
口粮少,一日三餐喝粥的时候多,吃棒面饽饽的时候少。偶尔吃一顿饽饽,还是一半棒子面,一半野菜。猪毛雨菜,茴茴菜……更多的是我叫不上名字的野菜。现在的孩子可能觉得吃野菜是一种时尚,可那时的人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回肉,肚子里没油水,吃野菜就不是时尚了,而是无奈。在我的记忆里,能吃上“净面”饽饽,就是一点儿野菜都不掺的纯玉米面饽饽,就是过年的待遇了。
那时,一到下半年,口粮吃没了,母亲就拿着一个装粮食的小布口袋,东家借一升,西家借一角(一升等于四角,是容量单位,农村买卖粮食的一种小型容器)。有时候看我实在饿得不行,就带着我去前街六老太太家串门。那时六老太爷虽然已经过世,但家境还算不错。六老太太跟母亲说了一会儿话,就会从炕上下地,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柜,摸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小包。她打开手绢,里面是半个净面饽饽,递给我:“小儿,吃吧!”
……
母亲说,大姨家的大表姐,小的时候,粥都喝不饱,饿得特别难受的时候,哭着搂着母亲的脖子,喊:“粥诶!粥诶!”
后来大表姐长大一些了,懂事了,饿了不再哭了,有一次问我的母亲:“姨,还能有棒面饽饽随便吃的日子吗?”母亲流着泪,摸着大表姐瘦瘦的脖子说:“有!会有净面饽饽随便吃的时候……”
母亲说,那时不允许私自“刨小片”(就是在生产队的田地之外的地方刨地种庄稼),否则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要挨批斗的。看着日子实在熬不下去了,父亲就跟母亲商量:“要不咱家也搬东北去吧!我大娘来信儿说,那里的土地随便种,我就不信我种地养活不了一家人!这半个工分不要了!”
母亲不同意父亲扔下代课教师不干,就说:“你先教着,我去东北看看,如果那地方行,我回来咱就搬家去;如果不行,咱就不搬,就忍着,没准以后能过上不挨饿的日子呢!”
就这样,母亲带着六岁的我,去了东北。坐了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慢车),又坐了多半天的汽车,才到了。坐火车时,为了节省我的车票钱,过检票口时,母亲就当小孩儿一样抱着我……
住了一段时间,母亲觉得那里不行,就又领着我回来了……
后来,包产到户,有了自己的自留地、包产地,吃饱饭不成问题了。后来,父亲成了民办教师,挣了工资。再后来,父亲由民办教师“转正”成为正式教师,吃上了“大本”(商品粮户口),可以拿着“大本”去粮站买粮食,有时还能买一点儿花生。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吃到花生……
如今,物质生活太丰富了,但是无论在饭店里还是在学校食堂,见到那剩饭剩菜被倒进垃圾桶里,我就常想起大表姐的那句话:
“姨,还能有棒面饽饽随便吃的日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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