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喜欢喝豆汁儿,我也喜欢。但是我们家其他人都不怎么喜欢。所以我觉得,喜欢喝豆汁儿这么光荣的传统肯定就是我姥姥特意隔辈儿遗传给我的。
小时候的我,是我姥姥姥爷给带大的。
在我姥姥姥爷家,有一个院子。里面有一棵枣树,一棵桑葚树,还有一颗很大的杨树。
杨树在春天的时候总会结出很多的像毛毛虫一样的花蕊,小的时候总是被我拿去吓人。桑葚在五六月的艳阳天成熟,又大又甜,用冰冰凉的自来水洗干净,直接一把塞在嘴里真是做人最大的享受。到了秋天,枣树成熟的时候,压得枝头沉下来,一家人上树的上树,拿杆儿的拿杆儿,我则负责拣掉下来的大红枣。
院子不大,小的时候却是我最好的乐园。一个人在这里幻想神话故事。自己一会儿是公主,一会儿是国王,一会儿又是孙悟空。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在这里舞枪弄棍,为我成为女汉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姥姥名字叫书芹,听说原来是淑芹,因为跟别人重名就改掉了。话说那时候改名还真的是随意呀。
她曾是娘家里的老大,底下有三个弟弟,和一个小妹。据说原来住在北京关东店儿。后来搬到了通州。我姥姥年轻的时候,在百货商店上班,所以老了不喜欢去百货商店。别人给她买的衣服和鞋子她也不穿,都藏在箱子里面。最后给我姥姥收拾屋子的时候,翻出来好几箱子新鞋新衣服。好多都没开过封,上过身。我妈妈一生气就说都给她带走,带去那边儿穿去。
她是家里的大姐,但是嫁给了我姥爷,因为姥爷是自家里的老三,所以她也被叫做三婶。
她1962年结婚,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排行老二,也就是我妈。
我妈妈在家里的存在感据说很低,唐山大地震的时候,北京也有震感,当时一家人都在睡觉。然后我姥姥姥爷一个抱着我二舅,一个抱着我老舅,我大舅自己跑的快,就我妈被忘在屋子里了。所以她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觉得我姥姥姥爷不疼她。
除了这个大院子,家里原先有四间房子,又正好有四个儿女,所以每个人都有一间,大舅和二舅住在后院的左右。老舅住在前院的西屋。我家呢,就住在东屋。据说我三岁之前就是在东屋长大的。挨着小厨房,特别方便我去随手拿个吃的。估计就是这时候开始长胖的。
原先在后院儿还有一棵山楂树,我姥爷总是会摘下火红火红的山楂果儿,在小厨房给我做冰糖葫芦吃。自己家熬糖浆,冒着泡和香气,咕嘟咕嘟在锅里唱歌,串好的山楂在里面一滚。放在案板上放凉,我就记得我一直守着案板不动,趁大人不注意,就用手碰碰,一凉了立马上手吃。
仔细一想,我关于童年的印象,竟然都是吃的。豆沙包,冰糖葫芦,还有大枣和肉包子。导致我一直以为什么东西都可以放在嘴里尝一尝。所以当我在后院咬开老鼠药的袋子的时候,可是把我姥爷姥姥吓了一跳。其实我记得我没吃,只是咬开了袋子。然后他们就让我用白酒漱口,所以导致我人生第一次喝白酒是在幼儿园。一直到现在我的酒量都不错。
因为我妈妈生孩子最早,我弟弟妹妹出生比我晚了八年,最小的妹妹更夸张,比我小了16岁。所以我就光荣的享受了八年孤独却得到所有人关怀的美好时光。和抗日战争一样长。
我小时候虽然物质生活还不怎么丰富,但是也有自己的大水枪,小钢琴,后来还有了电子琴。也养过有大狼狗,小奶猫,小鸡小鸭小兔子。小金鱼和小松鼠。别问我小松鼠怎么来的,我最后放生了。
小时候姥姥姥爷家后面的院子是出租的。租给别人当小卖店。前面有一个大台子,搭了一个台球案子。晚上才有人来打球,所以我白天就在上面和大狼狗一起睡觉。
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我二舅给台球案子去锈,拿得硫酸。也忘了大人怎么形容的。感觉硫酸简直太可怕了。而我二舅又爬的那么高,害得我一直在下面担心,我二舅可别摔下来或者被硫酸伤到。他平时还是挺疼我的,我可不希望我从此就没有二舅了。还好他最后平安无事的下来了,我担惊受怕的半天儿也结束了。
后来小卖店关门了。隐约记得警察叔叔来抓走了店里的叔叔。那个叔叔对我还是挺好的,具体我也忘了他对我怎么好,估计就是总给我很多小零食吧。据说是因为他偷别人东西了。
后来大狼狗丢了,他们都说是它自己跑了。我伤心了好久,却连它的名字都忘记了。不是我冷血,而是实在太小。再想想,估计是被人偷走吃了肉。不过到现在我都喜欢长得很大的狗。觉得他们就是比小狗聪明。
小时候跟着我姥爷姥姥长大,却关于我姥爷的记忆很多,可能姥爷去世的早。导致我一直想着他,却忽略了很多姥姥的故事。八岁的时候我姥爷去世之后,我就只有姥姥了,我妈妈也只有妈妈了。
总之我上二年级之后,就每天回新家吃饭,很少去姥姥家吃饭了。偶尔有时候,我中午去姥姥家吃饭,和我的同学偷偷翻栏杆走火车道,因为这么走可以抄近道儿。我就是从那时候喜欢走铁轨的感觉的。夏天很热很热,空气里面像是泛着一层油光。
没想到被我姥姥一发现,直接找了同学的家长,把我们狠狠的说了一顿。
再后来,铁道的栏杆也封上了。我还一直再想走走那条铁轨的。我总觉得一直走一直走,就能走到远方。这也为我之后“颠沛流离”的人生埋下了种子。
小时候关于我姥姥的记忆,就是她嗓门儿很大,说话的时候,总让我吓一跳。我小时候,有一次推着小竹车儿,和我姥姥带我妹妹去吃早点,上坡的时候,车没上去,我就往后退了一步,结果有一个人过来骑车撞了我的脚一下。我姥姥就一直大声嚷嚷着拽着那个人不让走,最后好像还去了医院。赔了一笔医药费。
听说去年,我姥姥也被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撞了,她也没让他走,让他跟着回家找人,在家门口的下坡儿等着。等我姥姥回头再去门口找那人的时候已经跑了。我觉得是现在老人假摔太多,给吓得。还好我姥姥没什么大事儿。
我小时候因为享受了抗战时间一样长的独生子女的幸福时光。所以当我弟弟妹妹出生的时候,我内心不是很爽。觉得他们居然不再喜欢我这么可爱的小孩了简直没天理。
虽然我也给我弟弟妹妹换过尿布,喂过吃的。但是看着我姥姥一直抱着我妹妹,我就不开心,说不过她的大嗓门,我就着急,一着急我就打了她的胳膊两下,然后自己气哄哄的回家了,结果到家了以后我妈一听原委,拽着我给我姥姥道歉,记得还下跪了。
后来我再也不敢打大人了,大人真可怕。但是我决心以后不能随便跪来跪去了,疼啊!谁知道后来来了日本留学,没事儿就要跪,跪的我膝盖受不了,就偷偷地换姿势。那时候真希望还珠格格里面的跪的容易到处有得卖啊!
我姥姥后来自己在院子外面盖了两间小房儿。不在大院子里面了。虽然就隔了两三米,但是也算是自己开火单住了。一个屋子生炉子当成厨房,一个是自己的卧室。床是火炕,下面可以生火。她总是不知道从哪里拿来很多木头,自己用斧头劈开,一点点烧,后来什么都烧,只要它能烧,筷子,纸张,纸盒子之类。火炕很暖和,我睡的时候就把脚放在最靠近生火的地方,暖暖的,可以很美的睡一觉。
对了,这张床是我姥姥姥爷曾经用过的。超级大一张。感觉瘦的人睡个三四个都没问题。只有一个木板的大铁床,上面铺了好几层褥子。我姥姥家有好多的布料和碎布头儿,所以被子套,枕头套,还有床单什么的,都是我姥姥用家里的缝纫机自己做的。我现在用的床单还是我姥姥给我的。有一条从我上大学就开始用。
我上中学的时候,有时候会过来吃饭,我姥姥家挨着我高中尤其的近,也就四五百米的样子。但是我姥姥有一个习惯不好,喜欢开特别大声的看电视。所以我常常一中午也睡不着。我觉得可能跟她一直大声说话有关。耳朵总是听那么大的声音能好吗?
有时候信号不好,自己支的天线也没有用,她就看着雪花似的电视,居然也能看得下去,我就特别佩服。到了日本之后,我发现自己也喜欢没事开着电视。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如果没有点儿声音吧,还真的是,有点寂寞冷清的感觉。
我姥姥总喜欢看北京电视报,但是她一直跟我说她不怎么认字,让我教她。我一直纳闷儿不认字怎么看报纸的。后来听她说好像是上过夜校。
我和我姥姥的约定很多,一起去看病是其中的一项。老了的时候她特别喜欢看养生堂,听各位神医讲养生之道。每次看完之后,都坚信自己得了医生说的那种病。让我帮她查这些医院和医生的信息,然后用小纸片儿记下来地址和电话。拿着自己的医疗小本本儿,有时候我二舅送,也有时候,她就自己坐着免费的公交车上北京看病了。我一直认为这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
还有我们约好一起去喝豆汁儿。那时候我还在北京读书。我总说让她来,我们一起去护国寺喝豆汁儿。但是她每次又说太远,等到下一次见面,又问我什么时候去喝豆汁儿,让我十分无奈。现在我姥姥去世了,我一直后悔,应该早点,再早点儿,带她去喝一次。
我好像只和我姥姥去过一次北京。但是唯一的记忆却是路上和我妈吵架,被我妈踹了一脚。不得不说我的记忆力真的是很神奇。
弟弟妹妹小时候,我姥姥都帮忙带过,那时候我弟弟在一个幼儿园,我妹妹在另外一个。有一天,我姥姥去接他们,路上下了雨。我当时正好刚到我姥姥家,一看门口的伞那么多,估计他们没带伞。我就赶紧拿了两把,一路狂奔去我妹妹的幼儿园。
在幼儿园不远的地方,看着我姥姥一手拉着一个小孩。大雨夹杂着大风,三个人都睁不开眼睛。就闭着眼睛顶着风走着。我赶紧撑起伞,伸手接过一个小孩。后来我一直忘不了那个画面。大风大雨中,三个闭着眼走路的,我的姥姥和她牵着的两个小孩儿。
我姥姥个子很高,感觉有一米七多,也可能因为我太矮了,看她总觉得特别高,她眼睛是双眼皮,我却是单眼皮。我姥姥门牙有点兔子牙,但是我不是。可能因为兔子牙好像都没有传到我舅舅和我妈这里。
她力气特别大,你想啊,自己劈柴干活儿能不力气大吗。我姥姥七十多岁的时候,我妈妈帮她烧了壶水,打算灌暖壶里面,被我姥姥一手抢去,说我妈妈没力气,她要自己来。
姥姥家旁边的有个菜市场,她总是会买很多的核桃干果,小点心之类,放在缝纫机当成的桌子上。我每次过去都是自己随手拿着吃。
我上了大学之后,来我姥姥家的次数渐渐少了,但是我比小时候脾气好了不少,不再那么不耐烦的说话和做事,所以就常常和我姥姥聊聊天,她会跟我说很多她的事情,家里的事情,她年轻的时候的事情。
我姥姥家堆满了东西,所以总是很难找到要找的东西。我一直记得我姥爷给我买过一张五十六个民族的邮票,但是不知道去了哪里。有一天我姥姥翻箱倒柜之后,发现了那张邮票,并且她还清晰地记着,这是我姥爷给我的。所以她就兴高采烈地打电话让我去拿。
说到电话,我姥姥虽然有,但是不怎么喜欢聊。我后来没事儿给她打一个电话,她都说让我干别的去,她要看电视了。所以可能我比电视的地位要低一点点。
为什么,明明一起走过了23个年头,最后回想起来,却是断断续续的。
我记得她喜欢坐在床上最靠着电视的位置,喜欢旧衣服,觉得舒服。别人给买的吃的喝的,总是分来分去,自己不吃多少。
基本不购置什么东西也不怎么出去吃饭。但是我来了以后,总给我钱,让我去外面买几个炒菜,来日本的时候。我姥姥给了我一笔对于她来说的“巨款”。并且走之前家里人最后一次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能感觉我姥姥非常难过。所以我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无奈,不舍,心疼,还有担心。太多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后来我喜欢告别的时候抱抱她,她很高却很瘦。头发银白,总是剪得很短。眼睛下面有一颗痣。
每次我出门走的时候都说,我过两天还会来的,但是这两天总是会变成很多天或者几个月。
在我快结束学业的时候,她得了肺癌。那年我因为种种,没有回去过年。等到我三月底回去的时候,我姥姥已经病重了。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瘦得皮包骨,全身裸着只带着尿布。眼睛瞳孔都有些散了。我忍不住难过,在别人走了之后,自己在旁边哭。我轻轻握着她的手,她也握着我的手。
最后几天,我们接她出院回家。那几日,她的脸色变得粉白粉白,特别好看。也会看我的眼睛了。
我最后一次跟她告别,我说,我走了啊,她居然说了一声,妈妈,我觉得她是在问我妈妈吧,我就说我妈小马啊,上班了。
我轻轻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却使劲儿握着我。
癌细胞一直在扩散,折磨着她已经像枯树一般的身体。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喝过水的她,嘴唇很干,但只能用棉签蘸湿擦一擦。靠营养液维持的身体像是一个空壳。最后几天,当她摘下了PICC的那一堆管子,我觉得她变得更像她自己了。
这一辈子,她和我姥爷总是吵架,等我姥爷去世了,也一直生着气似的。到去年年底我回去的时候,她还没发病,但是总是嚷嚷着要和所有人断绝关系。不要女儿也不要妹妹。看谁都不好。但是她还是和我说话,虽然语气不好,后来在我的“劝说”下,又认我妈了。
我妈妈说,这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在给别人断念想儿。
生病的时候,给她请了护工,我姥姥在床上自言自语,说没出息没意思,给别人添麻烦,丢人!她在说自己,说自己让别人照顾,丢人。这不难理解,她这一辈子,都是靠着自己,最不喜欢麻烦别人。
她脾气有点暴躁,又喜欢疑神疑鬼,总觉得自己生病了。但是查来查去,到底没查出来这个肺癌。好在我姥姥运气好,发病没多久就过去了。不用忍受那么多的痛苦和煎熬。
老太太这一生。经历过抗日战争抗美援朝,三年自然灾害大炼钢铁,文革和粉碎四人帮,香港澳门回归还顺带着跨了世纪,看着四个孩子长大成人,成家立业,还有四个孙子辈长大。虽然没上过正经的学校,但是也认字。她属大老虎,三八年六月二十八生,二零一六年四月九日去世。
她这一辈子,尝起来的话估计就是跟豆汁儿似的吧。闻起来有点不太美好。估计很多人觉得有点馊臭的味道,更别提好喝了。但是尝了之后,那酸酸的,又有点甜似的。再搭配着辣椒油浸过的榨菜丝,看起来普通又廉价,但是这世上,没有哪一种饮料比得上这味道。
她教会我很多,我一直想当面说一句谢谢顺便请她喝一碗儿豆汁儿。但是到最后,我却连请她喝一碗豆汁儿的机会都没得着。
2016/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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