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人维藩,大师维垣,大邦维屏,大宗维翰,怀德维宁,宗子维城。无俾城坏,无独斯畏。”(诗经·大雅·生民之什·板)
因有富顺早先的暗示,羚趾便以为国君对陵苕心意有属,故而在返回曲沃的路上,特意命陵苕近身服事国君。国君本就对“陵苕”之名心有介怀,眼见羚趾如此妄加揣测,难免心中不悦,因此便在上车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谁知羚趾却自以得意,反而窃窃地笑了起来。
一路上与一名容貌姣好的婢女近身相处,便是身为一国之君,也难免会感到有些不自在。国君来来回回将陵苕打量了几番,可她却似乎完全未在意,只一个劲地紧锁眉头、低垂双目,显然是有什么忧戚之事。
旅途之中闲极无事,国君自顾自地赋起了诗。当赋到“怀德维宁,宗子维城”一句时,便转头问道:“你对祖朝其人有何看法?”
“啊?”陵苕刚刚从渺远的思绪中缓过神来,听到国君问话,不自觉地迟疑了一下:“国家大事全由君上与大夫做主,婢子久居旧宫,又如何能晓得?”
“寡人并未问你什么国家大事!只是与祖朝奏对之时,你也在大殿之上,故而便想听听你对此人的看法。”
“婢子不敢逾矩!”
“寡人恕你无罪!”
眼见国君目光凌厉,陵苕无法退避,便只好应道:“诺!既然君上要问,婢子便只好斗胆一说,若有不尽之处,还望君上莫放在心上!”陵苕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眼,见国君已然颔首,便又低下头轻声说道:“听闻祖朝只是东郭一介庶民,便是有机会来往于列国之间,恐怕也只能混迹于走卒力役之间,所能听到的也只是这些卑贱之人捕风捉影、胡乱臆测的消息。能够从这些真假不一的消息中分辨出国之大事,并敢于向君上进言,可见其的确有些过人之处。只是这些判断是否合乎君上之圣意,婢子便不敢妄测了。”
说罢,陵苕便偷偷抬起眼来窥视国君的反应,只见他嘴角微隆,有一丝笑意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但很快就收敛了起来。略略停了片刻,他才开口言道:“其言语虽有不恭,但其中的道理却可一听。寡人若要拔擢其为下大夫,你以为如何?”
“婢子……”话已到嘴边,陵苕却突然犹豫起来,但见国君目光炯炯正直视自己,总不好再收回去,便只好硬着头皮俯首道:“婢子以为不妥!”
“哦?”国君深感奇异:“这又是为何?”
“公族素来骄横,对君上任用异姓本就不满……”陵苕断断续续地说道:“而那祖朝更是个……是个不知礼的狂悖之人。今日以庶民的身份……便敢让富子下不来台,若有一日得以列为大夫……怕是更会目空一切,与那公族起冲突,如此行事焉能长久?君上若果真如此……怕是……怕是反而会害了他!”
“真是妇人之见!”国君悠悠地说道。
说话间,他将目光转向了窗外,看那远处的青山翠木在白云的遮掩之下,变得如大火烧过一般焦黑一片,忽而便想到了旧宫后殿那处尚未修缮的断壁残垣:“若依祖朝所言,这片殿宇恐怕要延后再行修缮了。”
“君上何意?”这话来得有些突兀,让陵苕颇有些摸不着头脑,故而怯怯地问道。
国君并没有回答,而是仔细地回想着祖朝刚刚说过的那番话。当论及绛城当如何扩建时,国君原本只打算扩至六里,但那祖朝却大咧咧地笑道:“君上怕是还没有想明白!晋国今虽只是一介偏侯,但以君上的大志雄心,和邦国的军威声势,疆土比肩甚至是超过东诸侯,那都是迟早的事。届时君上与诸侯并驾,若因都城、宫室逼仄不堪而遭人耻笑,难道还能将都城推倒重建不成?依我看来,真不必如此麻烦,既然要营建绛城,就应该比照东诸侯之旧例,一气将都城扩至九里!”
眼见祖朝说得越来越不着边际,国君颇为不屑地说道:“这岂不是要耗费巨量民力?以晋国当今的情形,寡人便是再狂妄,也断不可如此行事!”
谁知那祖朝却反唇相讥:“君上虽身居高位,却不如我这草庐之臣更知事理!你只道你是万民之主,所以便要爱民如子,要俭省民力,不可铺张浪费,却不知治家、治国与治天下是一个道理。我所居住的东郭有一封人,名叫屠衡,他不过是君上的一个仆隶,然而东郭之民却无不对其惧而远之,你道这是为何?因为那屠衡虽只是一介仆隶,却在郭外建了一座偌大的宅院,占地足足有五十余亩。寻常人家只要见到这所宅院,便总以为这家的主人定是一位豪阔的贵人,宅院中更是不知有多少武人护卫,自然没人敢去招惹他。与之相反,绛城之南有一个羊舌邑,邑主人你也知道,正是先公子伯侨的儿子,也是君上的亲侄子,还是常受这位贵人照拂。然而邑中百姓对其却毫无惧意,不仅征战之时无人应召,有时就连正常的贡赋无法足额收取。其中的原因也很简单,只因他平日里过于节俭,所修的宅院虽则装饰精巧,占地却不足十亩,与百姓的居所相差不多。人们以宅院度人,便只当他是个寻常人家,即便贵为公孙,也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子弟,故而便无人听起管束。你若只知一味俭省,知道的人会体谅你不忍浪费民力,不知道的却只当你软弱好欺。桓庄之族每每威逼于君,可不就是因为他们的宅院可直逼公室,因而便对君上毫无敬畏之心了吗?若君上只图一时之节俭,不愿扩充都邑,将来诸侯前来朝见,见我晋国都城逼仄、宫室狭小,便也会生出怠慢之心来。如此,君上想要行政令于中原,岂不是难上加难了吗?”
这一席话令国君不胜惶恐。祖朝之言虽图的是将来,图的是天下之势,却勾起了他对当下处境的介怀。想起父亲先武公在世之时,因其威严素著,即便是有所宽纵,公族也不敢肆意妄为,故而一切都还算和顺。然而当自己即位之后,公族表面上看起来仍是和睦有加,但若要遇到重要政令,便立时会剑拔弩张。如今自己虽为一国之主,然政令所出,却皆要依赖桓庄之族的决断。若决策有利于公族,他们便欣然从之;如若不然,定会百般阻挠。
尤其是因代翼成功,公族便日渐骄狂,每每到宫中自请封赏,所讨要的都是千户以上的大邑。国君鉴于形势总要有所考量,然公族全对此全然不顾,但有不顺其意者,他们便会大闹朝堂,浑然不顾邦国之礼义,君臣之尊卑。去岁的这个时候,国君得到了公子华在骊山寄居的消息,于是便召请公族至武宫议政。然公族却因封赏不及,迟迟不肯决断,以至于伐骊之事一拖再拖,直到半年后才终于出征。而当伐骊归来,国君所帅之师偏又遭到了秦军的伏击,这不能不令人产生联想。也正因为如此,国君才与公族百般怄气,只望着在挫一挫他们锐气的同时,尽快找到其中的究竟。
正当国君游离于遐想之中,对过往的一切慨叹不已之时,车马突然撞到了路上凸起的巨石,那陵苕更是如离弦之箭一般,直接被甩到了自己的怀中。当从神思之中醒转过来,看着陵苕那微带惊惧的俊美脸庞,国君似乎想到了些什么,突然不无警觉地问道:
“你久居旧宫,又如何得知公族对寡人素有不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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