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密林中,力夫对着树叶间的一双眼睛诡异地笑着。这个画面萦绕在伍道祖的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
力夫真的看到了大家看不见的东西,所以他才会依照提示不断放开思维,想众人不能想,说众人不可说。
他是对的,尽管有些事情他没有对大家明说,也正是担心没人相信他吧。那么,他确实从前面的时间节点返回过,就是因为承诺过要带着大家一起离开。
这样想来,伍道祖到底还是有些后悔,觉得不该在力夫告别之前蓄意针对他,甚至恶狠狠地嘲讽他。他的出发点本就是好的,也并没有对大家造成新的困扰,就算有所隐瞒,又有什么值得责备的呢?难道他闷不作声地走掉就对了?
然而戴兰失魂落魄的神情令伍道祖不愿直面自身的狭隘,橫直力夫已经消失不见,自责也无济于事,不如忽视这件事情,就当作力夫不曾回来过。
枝叶间那双对着力夫的眼睛背后是什么东西?它与力夫对过话吗?当时他那样紧盯着力夫,不可能忽略掉力夫所能看到的一切啊!除非这画面是虚假的,至少是他未曾感受过的另一个空间的故事。这个也有可能发生,他就更加不必为自己的敌意行为感到抱歉了。因为假设有更多的空间存在,就会有一万种不同的故事情节上演,每一个都无法避免。
往外想可以使内心免受点滴不安的侵扰,伍道祖略感松弛了一些,看见俞小蛮回到房间里去了,他也没有叫住她。他和戴兰都没有跟去房间里,一时把力夫警告他们的话也忘了,不觉得事情还会更坏到哪种地步。
回到房间里的俞小蛮感觉到非常饥饿,但是她一直没有叫饿,因为觉得有些丢脸。
曾经充实的仓房又出现了变化,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一样,除了几条空置的布袋子,一粒米也没有。屋后的园地荒芜一片,杂木完全遮盖住了菜地,一棵菜也不见。
说好的野果呢?到处是树木,怎么就没有任何野果啊!排队开小水潭里冰凉的水,目之所及,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裹腹的食物。她真的饿得要命!
她不知道戴兰和伍道祖他们有没有饥饿感,突如其来的疲乏感令她无精打采,偶尔出现的幻觉是她对抗不适的药剂。躺下后,她就再也懒得动弹了,索性闭着眼睛回忆起往事。
屋子竟已呈现出非常破乱的情形,多半窗玻璃风化脱落,碎在窗台上。凡能支撑的角落都结起了蜘蛛网,凡能落脚的缝隙都填满青苔。灶台边茁壮地长起一棵碗口粗的构树,泛着红色的树根扎进了垒起灶台的土墙中,猜不透进一步会延伸到哪里去。
站在屋外的两个人各自想着心思,交流似乎全无意义。他们一个面对着密林方向,一个面对着山峰外的天空。
过往的画面象是湖底不断泛起的气泡,清晰地浮现,破灭后消失在幽蓝的湖水中,什么也没有留下。现在,他们各自看到的气泡并不相同,因为方向不同,拒绝不去看却也做不到。可让他们阅览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呢?
在伍道祖的眼中,力夫再次出现了,他站在颜子回睡过的床前,翻找着颜子回遗留下的物品。转而,手表落在力夫手中,他仔细拨弄着,试图让手表的指针走动起来。他的表情忽然激动不已,看样子已经能够转动那颗生锈的转扭,可是仍然不确定时针能否正常走动。
力夫想做什么?转扭既然转动了,指针必然不复原状,是他让时空发生了畸变吗?情况朝着不可收拾的地步发展,就是因为力夫拨动了手表上的指针,这一点,他意识到了吗?那么疑问就变成了,他扭动的方向究竟是顺时针还是逆时针?这关系到他们逃出去的可能性,不得不追究清楚。
那个影像中的力夫显然表现得有些糊涂,尝试成功的喜悦冲昏了他的大脑,使他顾不上细致分析自己一个小小举动可能带来的后果。转变时空真的会被他捏在手心里吗?他未免错估了自身的局限性,把被动当成了主动。
力夫将手表塞在枕头底下,装作没事人一般走出房间。他环顾四周,发现只有伍道祖眼神凌厉地看着他,这让他显得有点儿心虚,就像有什么隐藏的秘密被人发现了一样。他突然抬头,直视着这边空间里的伍道祖。气泡旋即破灭掉。
伍道祖吃了一惊,力夫分明是看见了这边的他,来不及说什么,画面整个就碎散掉了。如果时间足够,力夫会对他作出怎样的暗示呢?还是会嘱咐些话,要大家等着他回来?这时他还没有对他们感到绝望,内心一定有着英雄般的冲动,想对每一个人负责,不管胜任与否,就是想要保护着大家。
终于感觉到了刀刺般的痛苦!伍道祖低下头,难受地皱着眉头,一只手用力按在额头上揉着。一阵微风吹过他的脸颊,他隐约闻到了似有似无的花香。
而在戴兰的眼中,这时出现的画面是雨瀑下的密林。只有脱离出原先的现实场景,从远处观看,才能真正感受到雨瀑那无比震撼的效果。云层集中在密林上的空中,好像全世界的雨水都将从那团密集的黑云中倾泄而下,暴雨只为密林而设计,没有一滴落在密林之外的地方。
在靠近峡谷口的树林塌陷之前,还看不出有山洪形成的趋势。小祖从树林中飞快地跑出来了,发疯似地跑向房屋那边。老张没有跟出来,他在密林中做什么呢?是力夫低沉的声音,在对老张说,去密林中寻找跨越的界线吧!回到老家等着我归来。沉默不语的老张红着眼走进了密林深处,他在温暖的树林中四处寻找着,默默呼喊着,什么也没有发现,也得不到任何回应。他等来了暴雨,铺天盖地的雨水冲进了密林,在最短时间内将林下变成汪洋,眼见着水流变得湍急,也越来越深,漫过了他的脚踝、小腿、大腿,及至腰部。
老张没有走出密林的意思。他相信力夫所说,这个幽暗的所在必定存有可以让他回到故乡的界线,一待出现,他会毫不犹豫地闯过去。这时他只想赶快回到湖北老家。
而小祖不能忍受大水猛涨带来的恐惧,它拼命游到了密林出口,回头不见老张的身影,才发疯似地往房屋那边奔跑,像是逃避,也像是找人施救。结果它没能带人去往密林。
在洪水滔天的密林中,老张听见了土石坍塌发出的巨大声响,也看见了不断倒伏的树木被翻滚的水流带走,瞬间失去影子。他在昏黄的水流中呛了几口,还是咬牙坚持着,不愿丢失那个幻想。直到一个巨浪袭来后,他攀附的一根树干随着大树被卷进洪水中,眨眼功夫,偶尔浮出水面的老张随着洪水坠入峡谷底端。
说好的界线在哪里呢?坠落虚无算得上一种跨越吗?老张的结局,力夫是否也曾预见过?他鼓励老张大胆寻找,给他那么美好的希望,就是要让他更为果断地迈向终点?
回到故乡,愿景许得真好!戴兰只是觉得有些悲哀,为老张,也为当下的自己。有些告别,就只是告别,而不是其它任何意思。如果有,那是因为心里难以舍弃,所以强迫自己睁着眼睛做梦,说美梦一定会成为现实。
如此说来,力夫所称的不同时空的界线也有针对性,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愿得见,管你执念深重也好,勇敢无畏也罢,只能祈愿能够被它选择,被它释放。
戴兰所见的那个世界从边缘开始瓦解,是一张燃烧的彩色图片逐渐成为灰烬,而不是火苗般倏地幻灭。像无限堆高的积木轰然垮塌,烟尘一样散迭;像积雪迅速融解,瞬间渗入大地,如同不曾存在过一样。那个虚幻的空间是由什么构架而成的?仅凭意念吗?可是意念的起筑正如它的损毁,一面是艰辛与喜悦,一面是迅猛与悲凉。
大大小小的气泡在记忆的湖底喷涌而出,现实与虚幻交替呈现,令人模糊难辨。
戴兰和伍道祖看见相同的几个画面,那是他们起初到来时的情景,大家都还在,青春夺目的模样足以照亮整个灰暗的空间。穿过竹林,他们来到崖壁前,没有发现山洞,却在葳蕤芳草中得见那块碑记,上面刻着几个漂亮的字。
然后场景变换,眼前极尽荒废之态。顺着崖壁生长的灌木丛林尽已枯萎。在砾石堆积的缝隙间,几枝不起眼的兰草顽强生长着。无需对比,就是他们当下所处的境况啊!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很快将成为泡影的一部分而消失在另外一重目视中?
戴兰平静地问伍道祖:
“我们真的存在吗?会不会只是力夫一段悠长梦境里的几个小人物?此时,他可能正在故乡的睡梦中,一个翻身,我们就会消弭于无形之中。想来如此可笑!”
伍道祖听戴兰这样说有些激动,突然怒吼起来:
“说到底,你希望他成为创造者,希望他就是操盘这场拙劣游戏的幕后之人!可是,你能相信自己的话吗?”
“我相信,”戴兰慢悠悠地说道,“你不是不相信,是逼迫自己负隅顽抗,只有这样,你才会觉得你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某个人一段梦境里那个不起眼的角色。即使是虚幻的世界,你也在努力成为故事的主角。可惜你一直不是!”
“是我不屑,而不是不行,”伍道祖冷笑着说,“不要指望我去给任何人充当配角,尤其是力夫,因为他真的不配!你觉得他如何优秀那是你的事情,但只是你觉得而已,在我眼里,他顶多算得上不太笨的二流子!千万不要拿我跟这种人做比较,那是对我的羞辱。”
“请问你的自信又是从何而来?”戴兰也不发怒,问他。
伍道祖不说话了,轻蔑地看了戴兰一眼,独自往他的房间走去。那排破败不堪的房屋在阳光下静静卧着,像迈入暮年即将辞世的濒死之人,一阵狂风就能将它无情摧毁掉。伍道祖熟视无睹地走进了房间,并且关上了房门。
他这是什么意思呢?是决定放弃,还是想要蓄精养锐?手表还在桌子上安静地放置着,跟初发现时一样,锈迹斑斑,最长的秒针断掉了一小截,表把早已锈死,根本转不动。
戴兰没有理睬伍道祖,还在呆呆地思考着一些事。她的执念是什么?是能与力夫说一声道别。她无数次与力夫相见于密林,能看见彼此,却无法触碰无法交流。每当她跌倒于地时,力夫都看见她了。然而,他能否看得懂她眼中的歉意与绝望?多么希望他最终能够读懂她的眼神,因此而谅解她突然萌生出的肤浅见识,那么,无论能否与他重逢于某时某地,她也不再感觉到梦魇般的遗憾。
阳光炽热起来,峡谷中充斥着夏日的躁动气息,满耳是各色虫子或者鸟类的鸣叫。蓝天是炫目的,密林也是炫目的,而远方的山峰,让人不能直视。
戴兰感到一阵眩晕,差点摔倒在地。她回到房间里,已不复当日洁净的景象,反而脏乱至极。俞小蛮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神空洞,一滴泪水流过耳边的脸颊,滑入她那凌乱枯槁的头发间。她尽力睁眼看了看戴兰,微笑了。
还能说什么呢?戴兰忍不住落泪。桌子上有镜子,然而她不敢去看镜中的自己这时的模样。她走出房间,轻轻带上房门,然后直接走进了力夫住过的房间。
在不同的房间里,他们三个人看见同一个影像出现。
所有的画面开始重叠。离乱的重庆城、行驶的车辆、对山林的憧憬、山洞、峡谷、密林、黑暗降临、讲述及争吵,突然凝聚成一个人的面孔。是力夫!坐在烛光下,力夫对大家描述着想像中的世界。他说,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你们后悔吧!”说完后,他对着自己举起了手枪。
画面发出爆裂的巨响,影像开始烟尘般迸散消失。整个想像的大厦在刹那间土崩瓦解,于是一切成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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