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问著名词作家乔羽,电影《上甘岭》的插曲《我的祖国》歌词中,“一条大河波浪宽”的“大河”,是指长江呢还是指黄河呢,老先生说,它既不指长江也不指黄河,他解释道:“ 无论你出生在何时何地,家门口几乎都会有一条河,即使是一条很小的河流,在幼小者的心目中也是一条大河,而且这条河上的一切都与你息息相关,无论将来你到了哪里,想起它来一切都如在眼前。”
正是老先生这种睿智地洞悉生活和人心,使每当“一条大河”的歌声唱起,在任何人听来,都感觉在唱自己的家乡,在唱自己熟悉的生活,在唱自己心底的情思,在唱自己生命的律动。
在你的记忆中,你儿时家的前后左右,肯定会有一条河,即使是一条很小的河流,即或是一条雨后形成的潺潺细流,在你幼小的心目中,它就是一条大河,而且这条河上的一切都与你息息相关,无论长大后,你到了哪里,想起它来一切都如在眼前。因为,这水流即如你的生命之流。
当你在暮年,回想你的一生,也许是波澜壮阔的高歌猛进,也许是平平静静的浅吟低唱,也许是百转千折的喜瑟哀曲,而这一切,都会像那流水一样,一去不回头。
我出生与长大的地方,是北方平原上一个偏远、落后的小屯子。这是一个当年先人跑马占荒立起来的小屯儿,周边十几里,既不依山,也不靠水,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河流。
在我儿时印象最深的不可释怀的,那便是村子边儿的水流,孩子们眼里的“大河”。
儿时,我们孩子们眼里的“大河”,就是俺们屯子西边的一条荒水沟。
沟子处于屯子西,人们顺理成章称之为西沟子。那是一条水打沟。儿时,我曾经沿这条沟往上游走过,想探个究竟。而所能发现的,那上游不过仍然是被雨水剥蚀得更加斑驳的荒地,那荒地在某处被雨水豁然劈开,形成小小的“峡谷”,这“峡谷”在长大之后看来,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水沟,但在孩子眼里,却“险峻”异常呢。
“峡谷”的源头,水流细小、浑浊甚至有些湍急,等流到平缓之地后,水流就形成了小河,潺缓而清澈。这便是儿时,小伙伴们嬉戏的“大河”。
冬季,“大河”是干涸的,周遭杂乱的柳毛子也是枯萎的。几场大雪之后,沟子似乎被雪填平。如有大风刮过,雪面上会被风旋起一道道的雪鳞子。
春天来了,“大河”两岸的柳树毛子抽绿了,柳条会长出小小的“毛毛狗”。 “大河”里的积雪慢慢的融化了,沟子里开始有潺潺的水流。鸟儿飞来了,在灌木丛中低飞着、鸣叫着。
潺潺的水流,给儿时的我们带来无穷的快乐。
在西沟子的水边打鸟,是儿时许多小孩子乐此不疲的。
那时的鸟很多,也很傻。
孩子们在水边埋下钢丝盘成的夹子,夹子上系上“拉套”的秸秆虫,去河边喝水的小鸟就会上当。往往是,这边刚埋完夹子,离开不远处去埋另一盘,先埋下的夹子,已经被小鸟拉了线,一股尘土扬起,可怜的小鸟没扑腾几下,就呜呼哀哉了。
庄稼人说,有水就有鱼,这可未必。西沟子由于是季节性的雨水冲出的水打沟,水流又小,根本就没有鱼儿。当时的屯子的人想要吃鱼,要跑出十几里路,去屯子东南,一个叫做哈拉海的有许多泡子的地方去。
哈拉海,那是河流、荒水的蓄积地和过往处。长大后通过资料了解到,那更是一处难得的沼泽型陆地草甸类原始湿地。湿地被称为地球之肾,是大自然养精蓄锐之所。而在我们小时候,乡下人认为那只不过是一片三不管的荒水泡子。
我小的时候,虽然不甚淘气,但也挺好动,特别是喜欢一些新奇的营生。比方,大人们去十几里的哈拉海去捉鱼,我就执意要去。
那一年的一天,大约下了好几场大雨,进了伏天,屯子里的几户人家,主要是妇女们和半大孩子们,一大早,带着“喂得罗 ”,推网,筛子,甚至脸盆,去往哈拉海。
“喂得罗”大概是来自老毛子话的译音,就是一种上口大,底儿小于上口的圆形水桶。推网,是一种自家做的网具,用夏天窗户上挡苍蝇蚊子用的那种塑料窗纱做网兜,再用竹皮子或者木条做成弓形的网梁,再加个长长的木柄把手,就算大功告成了。
在浩浩荡荡的捕鱼人群中,我是最小的了,兴奋的很,蹦蹦跳跳的一路走去,十几里的路,根本就不觉的远不觉的累。
儿时眼里的哈拉海,最深的印象是碧草连天、一片蛮荒。蒿草、针茅、水稗草、羊草、红蓼、蒲草、芦苇,这些是能够认识的,还有许许多多是认不得的。那些丰茂的植物都十分旺盛,芦苇、蒲草、蒿草高的埋过大人 头,针茅、红蓼也长的齐腰高。就连矮棵的羊草,水稗草也都会没过孩子们们的小腿。
除了植物,哈拉海给儿时的我之印象,则是浩浩汤汤的水面,大的泡子遥遥望去,似乎无边无际,那就是孩子心目中的海了。小一点的水泡子则是很多,一个连一个,数不胜数。
在浩浩汤汤的水上或者水边,是飞翔的或者驻足的各色水鸟。
乡下人是不认得几只水鸟的,也叫不上它们的学名,只是胡乱的叫它们,但都很形象。比如,“叼鱼郎”,总是在泡子的上空飞来飞去,一旦发现有鱼越出水面,它就会俯冲下来,将鱼叼起来,送进自己的嘴中。比如“长脖子老等”。甚是有意思,它似乎总是站在泡子里,一动不动,有时,甚至一条腿就那么站着。而只有发现有鱼游过,它便会迅疾的动作起来,将鱼捉住。
我跟着大人在袍泽里,或用推网推鱼,或者干脆猫下腰,崛起屁股,伸手去水里摸鱼。
现在回想起来,有些后怕。那些水泡子,人们是不知道它们的深浅的,特别是没过大人小腿的泡子已经到了我的齐腰深,如果推鱼摸鱼一时兴起,忘记了慎重,一不小心踏进深坑,肯定会被淹没的。而且,很多大一些的水泡子,水下面就是污泥,一旦踏进去,会被污泥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会活活被淤泥陷没的。
用推网推鱼,起初是很兴奋的,人们在泡子里无所顾忌的跑来跑去,东一网西一网的,不时就有一些杂七杂八的鱼儿收入囊中。而摸鱼可就不能心急火燎了,需要凝神静气,把双手放在泡子底的杂草根茎之间,缓缓的前后左右的做立即合拢壮的搜索,一旦触到鱼类,你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合拢双手,将鱼扣住。摸鲫鱼、老头鱼、白瓢子,这样比较见效,但摸鲶鱼、泥鳅,这样就难上加难了。因为,鲶鱼、泥鳅滑的很,双手合拢也扣不住它们,它们会从你的掌缝儿、之间迅速的溜走的。最是鲶鱼,不但滑的很,而且,鱼鳍很扎人,一旦,双手合拢不当,会被扎出血的。因此,当你感觉有你前面要摸的是鲶鱼的话,你就不能用双手合拢的方式去捉,得用手单手张开虎口,悄悄的贴近鲶鱼的头部,像钳子一样钳住它的鱼鳃,这样就十拿九稳了。
泡子里生长的都是野生的杂七杂八的鱼类,有鲫鱼、鲶鱼、泥鳅、老头鱼、白瓢子。那些鱼儿普遍都不算大,鲫鱼鲶鱼大的也就一捺来长,泥鳅有小手指粗就不错了,老头鱼有大拇指般大小,白瓢子更小的像一片柳树叶。有的小鱼甚至小的就是刚刚孵化出来,那身子是透明的,在清澈的水中,那鱼儿透明的连脊椎都看得一清二楚。
鱼的生命力各有长短。白瓢子鱼鳞细碎的很,娇嫩的很,出水就死,死了就臭。鲫鱼比白瓢子鱼生命力要强些,但是,出水不久也就停止了呼吸。老头鱼生命力要强许多,离开水的情况下,还能活很久。而且,老头鱼是食肉性鱼类,拇指大的老头鱼,竟能吃下比它小不了多少的细鳞鱼、泥鳅甚至鲫鱼。泥鳅生命力是最强的,捉到泥鳅后,大多放在酒瓶子或者罐头瓶子里面养起来,什么食物也不给,也能养十几天、几十天。
尽管泡子里的鱼都不大,但也有令人意外的惊喜,有人就用推网推到了一条在当时看上去算是很大的一条鲶鱼,大概有两尺来长吧。这让其他人家的大人孩子们羡慕不已好长时间,特别是我,直至晚上回家吃鱼的时候,我还在羡慕那条大鱼。
直至夕阳西下,已经看不清什么,我们兴犹未尽的返回家。我们推来摸来的鱼儿虽然小,但个个鲜肥。
那时,炖鱼也没有什么花椒大料之类的佐料,更别说什么十三香、阿香婆、太太乐之类的了,放点豆油、放点盐,在烧柴禾的大铁锅里,咕嘟咕嘟一会,就端上了桌子。
小米干饭,就着自己捕来的鱼,一家人团团围坐,真是温馨幸福满足的无法比拟。
这一年的秋季,上头忽然有令,调动全公社的一些生产队的劳动力,来我们屯子,对西沟子进行施工,修水库。这可能是为了春季种地抗旱蓄积水源的需要,或许也是为了养鱼的一个良好愿望。
孩子们是不管其中什么目的的,只是对我们这个屯子能在全公社的帮助下,修起一个小水库,甚是期盼。
在我们的期盼中,大约用了两年的时间,小水库修成了。在今天看来,那是用一条土坝,迎水面护坡铺上石头的,截流荒水的一处水塘而已。 而在儿时的眼里,那就是一处浩大的工程。
水库修成后,那几年春季种地并不旱,便没有人去那里拉水种地,水库的抗旱功能逐渐失去。养鱼确乎没有谁往里放过鱼苗,而这潭死水,更并不滋生鱼类,所以人们在这个小水库里美看到任何鱼的影子。
水库没有闸门,这就使这潭死水,淤积两年,就显得十分混浊。
尽管这座水库修起之日起,就使废弃之日,但也有人会时不时的去光顾那座水库。
夏夜,朦胧的月光下,会有屯子里爱干净的大姑娘、小媳妇,去那里洗澡洗衣服。尽管那水痕混浊,洗了澡的大姑娘、小媳妇,似乎身子会比经年累月不彻底洗浴一番要爽的多吧?
男人和男孩子们则不必遮遮掩掩的傍晚去洗澡。特别是男孩子们,夏日酷热难耐的时候,大白天全部光着腚,泡在水里的。尽管他们被大人反复告诫,洗澡会淹死的,有的甚至被打骂,却仍然阻拦不了他们对水的向往。
我是不想让父母在洗澡的问题上为我担心的。我不和那些光腚的孩子光天化日之下去浑水中扎猛子,或者搂狗刨。我有时自己到水边,洗洗脚丫,搓搓身子也就算了。
可是,这一年酷热夏季的一天,我终究抵挡不住水对我的诱惑,我一个人在水库中,搂起了狗刨。
我不知道,搂狗刨算何种游泳姿势,反正没搂几下,手脚不合,也没劲儿了,身子就忽的下沉下去,沉到了没过我的个子的一个坑。我的眼前顿时一片昏黄,浑水铺天盖地般压来。好在,我没有手足无措,而且保持了头脑的清醒,我张开嘴,大口大口喝猛灌进来的浑水,以防止浑水呛入鼻子。同时,我立正身子,让脚着了地,往上窜的力气没有了,只能转过身子,坚定的一步一步的往回走。好在掉进的坑不算深,坑边也不滑,坑离浅的地方只几步,我真的在生死交错中,坚定的走出了泥坑。
走出了泥坑,我穿好衣裳,回到了家。我没敢把这惊险的经历告诉父母,他们倒不会责骂我,我怕他们为我有这一次冒险的胆子,以后再有什么冒险之举而总是担心。
其实,在乡下,小的时候,经常有小孩子像我这样在水坑玩水喝几口混水的算是平平常常了。
但是,你不经历那惊险,不知道死亡就在你身边的极度恐惧。如果没有清醒,没有勇气,没有力量,死神随时真的就会伴你而去的。
从此之后,之于水,我是很有戒备的。而,我至于冒险之类,也是不轻易而为之的。
二0一0年九月,我们出国考察,在美国夏威夷著名的威基基海滩,几位仁兄打算下海游泳,好友张兄约我,我一笑拒之。
张兄自顾下海,临下之前,笑着说:“一个猛子扎下去,不上来最好了。”
这似乎是他一句漫不经心随意的荒诞之语,但我顷刻间读懂了张兄的语义。
其实,他不是对大自然之海的慨叹,他潜意识更是对人生之海的感悟。尽管这位仁兄功成名就,但这位和我同样出身农家的功成名就者,内心深藏隐隐的是无法言表的幻灭。
因为,我们面对太多规则与良知的博弈,社会与个体的相左,获取与舍去的抵牾。
生命有时真的像儿时的小河,简单的存在,自然的流淌,随遇的枯丰。
生命有时还像就在那不远处的哈拉海泡泽,蛮荒,野性,恣意,却能打捞出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生命更像那家乡修筑的水塘,刻意为之,苦心经营,但一无用处,却暗藏危及死亡的泥坑重重。
生命最像大海,大海是江河的流向,恰如死亡是人生的归宿一样,那是人生最后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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