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火者
穿过无数只裹了或没裹袜子的汗脚,穿过无数台卡顿或是闪屏的电脑,穿过在网吧里终日盘旋的廉价烟草味和泡面香到臭的味道,天寒终于露面了。
同样是柱状,他手里拿着的是盗版烟而不是笔杆,同样是电脑,他寻找的是“传奇”而不是投稿,同样是人心,里面装的是致命的罂粟花而不是苦口的阿司匹林。现在的他——长得像拖把的头发染成了金黄色,直遮掩到为了省出钱打游戏而营养不良的像塞了岩石块一般的颧骨,身着单薄贴身的衣服因为厚衣服已尽数低价变卖,身子也因终日没有运动而逐渐退化,退化得皮包骨头。这使他像个骷髅一样,下半身已完全瘫陷在软垫的皮已经掉光的靠背座椅上。他的状况已和霍金差不多,仅能活动的双手和双眼是用来打游戏的,如果有突发情况使他迫不得已起身向门外奔去,那他的身体结构绝对会在两三步后像失火时的巴黎圣母院那样散架。
他还是那个用微笑掩饰壕沟的天寒吗?他还是那个在顶峰呼吸自由且痛苦的空气的天寒吗?他还是那个夏夜晚自习时在窗边偷偷写着迷惘的诗的天寒吗?现在的天寒终日蛰伏在这个叫双和人才市场的堕落天堂里,用三十元的性服务,五毛一支的硬中华软烟和七块钱一瓶的红星二锅头麻痹自己,让自己泡在随时可能让他窒息的蜜糖里。
经过某次志愿者的检查,他已经变成一个各种疾病的陈列柜:脚气真菌在他的脚底板上张牙舞爪,肾结石已经肿大得可以拿去盖栋小洋房。口腔溃疡将他的左脸内壁炸出一个大坑,肝内还有疑似癌的恶性肿瘤。但这些对他来说已无关紧要,他总是一瞬间就把做兼工赚的钱挥霍一空,羞涩的囊在他死前也绝对装不满够治病的钱。没钱没亲属的将死之人,和以死之人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便是他总结出来的最有用的道理。就算他某天良心发现,意识到可以借钱来挽救自己半截入土的濒死生命,那也无济于事,在这块弹丸之地上信用才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包括兼工自己的所有人和所有机构都不敢斗胆借钱给没有庙的和尚。
脚气,肾结石,口腔溃疡很痛苦,但相比之下早上五点半有时天正朦胧时在“陆信人力资源”大门口外的围栏前空着肚子蹲着等待“陆信”的人把大门打开开始受理兼工报名报名完后还要像樗树一样一动不动不动声色地闷头干着基层的重复性机械性脏活累活来换取用来支付几天不分昼夜的荼毒狂欢的资本更加痛苦。当二者叠加,便痛苦到沉下地狱十八层。若还惦记着电脑前的狂欢,那痛苦便再翻一番,沉入地狱36层。
此时正在干活的他,面容憔悴,身形佝偻,眼神中充满绝望,像是刚从纣王用来炮烙的烫灼铁柱上下来。但是只要墙上的数码屏显示出红色的“9:30”,他立马就从木板凳上腾空而起,像闪电一般冲到把守在车间门口的人事那,从他手里抢过一天的薪酬——101块5元,于是飞出车间,飞出厂门,飞向多少兼工向往的圣洁之地——红灯区,刘翔看了暗自流泪,博尔特看了自叹不如。即便如此,天寒在这场跑步比赛中还是落后——和他同一时刻下班的工友此时已交好了网吧包夜的7块钱,甚至有人已经进入那款名为“贪玩红月”的游戏了,电脑里传出不和谐的声音:“是兄弟就来砍我。”
工友至后,天寒乃至。网吧还是那种熟悉的味道:富有东方情调的,限量版香奈儿一样馥郁芬芳的脚味,烟味和泡面味旋转跳跃乱舞,空调不仅同时吹出春天的暖风和冬天凄美的风,还以损坏的零件为乐器奏出肖邦的舞曲给他们助兴。啊,这赏心悦目的一切。他脚步轻盈,甚至可以说是轻飘飘地做完了交钱的手续,便坐到电脑前,将自己大脑与现实的链接断开,将另一端连上电脑的虚假世界。脚上起了血泡的疣子不再疼痛,甚也忘了给大脑发出憋胀的信号,哪用去什么医院,电脑就是最好的解药。他不再是那个四肢发软头脑发懒目光短浅丧失梦想的社会垃圾,也不是那个一身病痛无可救药只会抱怨丧失人格的瘾君子,他就是传奇里那个ID为“何魅狐”的,五官潇洒威武高大从头到脚尽是奢华到浮夸的饰品的能力无限能扭转乾坤造福普天下的救世主。现实中他在底层,日复一日被唾骂着“堕落”,是“无耻之徒”“千古罪人”,但在游戏里那“无论做出什么只要是主角就能火力全开秒杀全场”的清奇逻辑下,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游戏亲如他的父母,游戏给了他第二次生命,让他的放弃和逃避有了借口和退路。真实的他不存在于那个有哭有笑,没有人是主角的世界里,而存在于一个容量不到1T的服务器里。在那里没有“善恶终有报”,没有“坚持才会胜利”,在那里就算他学着纣王的样子烧杀抢掠,当一个“纵火者”,做尽丧尽天良的事,由代码和贴图勉强支撑出来的苍白的“人”仍然会对他俯首称臣,称他为大英雄。在那里就让他整天碌碌无为,鼠标键盘都不动一下,但只要他悄悄点一下“挂机”,十分钟后他依然是传奇大陆上最强的男人,依然能汲取那些由虚假的阿谀奉承所带来的短暂眩晕和“成就感”。游戏是假,快乐是真。
谁说他没有梦想的?战斗力成为全服第一,将所有敌人赶尽杀绝不正是他的梦想吗?谁说他不艰苦的?他吃饭睡觉走路撒尿都在想着传奇,就算患上重疾仍坚持在玩不正是他奋斗的最好证明吗?你看他多么艰苦,居里夫妇在他面前黯然失色,你看他为了自己崇高的理想和拯救天下苍生的胸怀,估计诸如史铁生一类在他面前都是放屁!他这样,像把头埋进沙子里面的鸵鸟一样想着,对!我所有的荣誉都是应得的,都是我善良的回报!我是世界的焦点,是世界的权威!
在半斤笑八两的工友面前他是这样,耀武扬威,牛逼哄哄,但真正的空虚只有他自己知道。特别是他在网吧耍无赖多拖了十五分钟后被老板用损坏的椅子将他赶出来时他在夏转秋的寒风中胃瘪得快要翻过来但仍不忘从和肚皮同样空瘪的本是用来装钱但却装满了各种五毛钱的散烟和六块钱的散避孕套以及他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的包中摸出条压扁的黄鹤楼烟独自一人在潮湿阴暗的角落蹲着吧唧着的时候,还有他大出血斥出六十元巨资来租借“蓝姐”的身体一整个晚上并在高潮过去后裸着虚弱的身子从湿热的被窝里钻出来到阳台凝视血红色的月亮的时候。那感觉像是在悬崖边没勒住马,结果人马一齐坠入深渊。
他放纵,他将堕落的快乐发挥到了极致,也因此无法再向前,只有悲伤的后退。他放纵,他尽情地不负责任地将自己的器官蹂躏毁损,仿佛他的身子是给大脑服务的仆人。他放纵,任由浑浑噩噩的日子将他所剩的时光消磨粉碎,任由外面清醒的人苦口婆心的唾骂伴着他的空壳一起草草入土——一方面,他苟且偷生,希望自己能苟活多久是多久,以此来延长他在毫无意义的世间去与快乐抱成一团的时间;另一方面,他也痛恨自己,厌恶这无限循环的一生,巴不得自己早点入土。那活着的空虚比死去的空虚更困扰着他,当他放纵欲望的火时,他没想到火会蔓延得那么快,更没想到会将他自己点着。火终会停息,但欲火熄灭之时,他的精神,他的成就,他那些辉煌和失落的时刻,都焚烧成灰,都不过是相差无几的灰烬而已。欲望似火,火的极端两头皆是空虚。稍有不慎,便火种熄灭,梦想丧失;又或成燎原之势,引火上身,玩火自焚。
纵火者,小心……
(2019.12.6,完成于松湖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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