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从地下升起，光明从天上降临。

黑石江是牡市的城市地标。抗日战争时，八位女战士被日军围困江边，一直打到弹尽粮绝，也不愿投降，最后干脆手挽手跳入翻滚的江水中，尸骨未存。建国后，市政府筹钱，在江边的人民广场上建了一座雕像，名叫八女投江。每年抗日战争纪念日，全市中小学都会组织学生前来献花，献花结束后还会有文艺表演。献花是小事，演出才是重头。学校和学校间的竞争很激烈，每个学校的学生会都要提前几个月就开始准备节目。

小隐是幸福中学的学生会主席。她本想趁着暑假，召集几个能歌善舞的同学，一起编排节目。时间都定好了，她却突然爽约。其他几人给她家打了好多电话，都是小隐妈妈接的。“小隐她最近身体不舒服。她让我转告你们，下学期表演节目的事已经交给学生会副主席处理了，你们要是没有他的电话，我可以给你们。”小隐妈妈语气温和，一口气说完，听得对面那几个小孩一愣一愣的。小隐妈妈放下电话，盛夏的闷热气息盘旋在她头顶，无论开几扇窗户，都串不走这团阴魂一般的热气。她从衣柜里找到一台头大身子小的铁片风扇，插上电，铁片静悄悄地转起来。衣柜的全身镜正中间有一条上下贯穿的裂痕，风扇映在镜子里，支杆像是错了位，矮了一截。

每次小隐的房门从外面推开，都会发出吱吱声，像是涨了的木地板被狠踩了一脚。妈妈把风扇拖进屋，调到中等风，没说什么，也没关门。小隐正在书桌前低头做题。初二下学期的考试成绩上周出来了，小隐考了班级第十、学年三十。这是很多学生梦寐以求的成绩，对她来说，却是危机意识的初潮。从小学到初中，小隐一直保持着班级第一、学年前三的位置，这次期末考试的失利给小隐打了一针清醒剂：如果继续不务正业，现在这个成绩也会保不住。这一针的副作用也很大，从拿到成绩单开始，小隐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连续几天抱着考试卷子，把每一道错题重做了几遍，然后连题带答案抄到一本崭新的笔记本上。这本子买了好多年，封皮是威尼斯运河，河上一位穿着海军衫的外国纤夫划着一条月牙船。小隐之前舍不得用，因为听说这本子有一套，另外几本的封面是普罗旺斯花田、西西里酒庄、阿尔卑斯雪山和伦敦塔。她原本想把整套都收集完整之后再计划写点什么。

成绩出来第二天，小隐跟着妈妈回到空荡荡的学校，陈老师在办公室等她们。妈妈让小隐在走廊等她，自己单独和陈老师说话，等大人聊完，小隐再进屋打个招呼。小隐后背贴着滑腻的墙面，身体朝门的一侧倾斜。她听不到对话的内容，只偶尔听到妈妈的笑声。自从爸爸娶了那个姓朱的女人，她就很少看到妈妈笑。这些年，妈妈换了好多工作，最好的是和朋友一起开服装店，最次的是推车在街上卖驴肉火烧。小隐当时上小学六年级，听班里几个高个儿男生说，百货大楼前面有个女人卖驴肉火烧，味儿特别正。小隐趁着午休，走路到百货大楼门口，看到妈妈的推车旁排了好多人，几乎都是男的。小隐穿过人群，叫了一声妈。妈妈惊讶地转过身，小隐注意到，妈妈面色绯红，还抹了淡红色的唇膏。

办公室门开了，妈妈笑着走出来，拦住想要走进的小隐，回头说，今天谢谢陈老师。自始至终，小隐都没踏进那间办公室。公交车上，小隐问妈妈，老师对她说了什么。妈妈没有回答，反而问了她一个问题，你想好考哪个高中了吗？小隐想都没想就说，当然是第一中学。妈妈点点头，说，好，那就好好努力，你肯定能考上。

夜晚，小隐关灯上床，心里却还在琢磨妈妈今天的话的意思。“你肯定能考上”，这句话是一种鼓励，而不是肯定。一直以来，她都没质疑过自己有考上第一中学的能力，真正要突破的，是要考上第一中学的重点班。但是这次的成绩，让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再加上妈妈那番话，第一中学在她心中如灯塔一般的光芒变得模糊起来。

整个暑假，小隐没离开家半步。妈妈下班回家，总能看到她躲在重峦起伏的卷子山之间，做累了就去阳台远眺，因为陈老师说对眼睛好。两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开学前一周，幸福中学给家长发来通知：校址搬迁成功，新的一学期，学生们要搬到江南新校区上课。

新校址选在黑石江南面那片未开发的地界上。新校区很大，有游泳馆和羽毛球馆，一间超市，两间食堂，还有一个奇特的圆球形建筑，据说是植物园。学校四周全是草比人高的荒地，几年前开发商竞标很激烈，但是这两年却没了风声，一栋楼也没盖起来。连接黑石江南北的唯一路径是青梅跨江桥，就算家里有车，来回接送孩子也要将近两个小时。响应家长的需求，学校和市公交公司合作，将201/202两趟公交车的终点站改为幸福中学。这两趟车就成了全校师生们的校车，早晚高峰时，就算挤破脑袋也不能保证按时到校或回家。

小隐第一次挤车的经历十分悲壮。她右脚踏上台阶，左脚却慢了一步。车开走了，鞋留在了公交站台上。到了学校，小隐点着左脚走进班级，白袜子上好多奇形怪状的脚印。奇怪的是，班里没人，看来大家都还没弄懂挤车的规律。小隐找个位置坐下，书包沉甸甸地落在书桌上，砰的一声，整个走廊都听得到回响。这时，一个高挑的女孩拿着保温杯走进前门，径直找到座位坐下。女孩的书包已经在桌堂儿里，她应该很早就到了。

这是小隐和小千的第一次见面。小千是个新转来的学生，但是小隐却觉得她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