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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过青浪滩——刘舰平

船过青浪滩——刘舰平

作者: das2m | 来源:发表于2018-10-22 16:02 被阅读93次

    阴森森的河谷,隐隐传来一种古怪的声音,像是地狱里放出了一群鬼怪,吵着、嚷着、哭着……令人毛骨悚然!

    “呜,要到青浪滩了……”壮实如牛的麻阳艄公嘟哝了一句,声气颤颤的,不晓得是天冷,还是他心寒。

    经他提醒,我才明白,那古怪吓人的声音,便是滩啸!孩提时爷爷就曾吓唬过我:“小沅沅,你再要学野,就让你搭船下青浪滩去喂鱼!”

    想不到二十年后,真的轮到我来验证这句话了。要是爷爷真有在天之灵,不晓得他会作何感想?船上的几名水手脸板得铁青,仿佛是有不祥预感的占卜者,眼神呆滞地望着前方的水面,手里的篙桨攥得紧紧的,像是握着凶多吉少的算命竹签。相形之下,我这个丝毫不懂水性的姑娘家,居然出奇地显得冷静、自若。这可以从水手们偶尔投来的惊异目光里得到证实。

    “妹崽,你下过青浪滩么?”离我最近的艄公,终于操着浓重的麻阳口音向我发问了。

    我摇摇头。又答道:“我爷爷在青浪滩打烂过排。”也许就是这种缘故,爷爷从来不许我去水边玩耍。

    “你爷爷?还高寿?”没想到我祖宗也是吃水上饭的,麻阳艄公的语气里顿时多了几分亲热。

    “病死了,去年。”我叹了口气,眼窝子有点发潮。

    “病死的?了了,命大!”

    我懂得“命大”的含义:一辈子闯滩弄水,能不葬身鱼腹,当然要算命大了。

    呛人的柴烟,熏得我睁不开眼睛。一名小水手趴在船篷里,嘴凑着吹火筒,“呼呼”地向生铁鼎罐做的灶膛里送着气……刚刚才收了碗,他居然又煮了一大锅饭,其他的水手谁也没吭一声,好像这是早有安排的。我十分不解。

    滩啸声越来越近,船上水手们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船只就在这种恐怖的气氛中前行了五六里。

    “了了,滩!”煮饭的小水手爬出船篷,即刻发出一声惊呼。他大概也和我一样,是头次结识青浪滩。河水明显地变得湍急,前方不远处的河心,依稀可见一线闪动的白影,滩啸声就从那白影发出。白影之上,笼罩着一层神秘的水雾;雾气之中,似有一群传说中的黑河怪,探头探脑地窥测着……

    我知道,那“河怪”与白影,便是弄船人提起就心跳的青浪滩的“打排岩”和“吞船浪”!自辰河在地球上生成以来,它们不知吞噬了多少下滩的船只和木排!

    “幺爹,我们还是拢岸,找‘跑短的’放滩吧?”拦头的水手回转身来,鼓起勇气朝把舵的艄公央求道。

    艄公一听,颈根上立时鼓起几条青筋,好像忘记了船上还有我这个姑娘家存在,粗野地训斥道:“你们,×用!胆子还没得女娃大!请‘跑短的’,你们开工钱?”拦头水手尽他骂够了,又陪着笑脸解释:“幺爹,船上就这么几条人,除了你我,其余都是新手,万一招架不住,这一船货,我们就是卖堂客也赔不起的!”

    “幺爹,莫心疼那几个工钱,舍财免灾嘛!”另外几名水手也随声附和。

    “真混!你们只有吃饭的本事!”艄公一面不解气地骂着,一面还是极不情愿地将舵扳了过来。

    水手们阴沉的脸终于转晴了,船只很快地拢了岸。河滩上是一片奇形怪状的麻黑岩石。

    岸上有几家稀稀落落的吊脚楼。打头的一家显得格外的破旧,歪斜的晒楼上晾着渔网和杂七杂八的烂布片。一位妇女临河坐着,怀里搂着一个正在吃奶的孩子,一看见我们的船,立刻扯起粗大的喉咙喊道:“喂!——是找‘跑短的’么?——”

    麻阳艄公跳下船来,站在一个大岩包上,一面解下酒葫芦灌几口“包谷烧”发热驱寒,一面乜着眼角打量吊脚楼上揽生意的女人,哈哈大笑着:“又不是找歇处,你搭么子白?”

    那女人腾地站起身来,从乳儿嘴里拔出奶头,将孩子交给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打雷闪电一般下了楼。不一会儿,就见她领着一个腰背微驼的瘦小男人,从Z字形的青石码头下河滩来了。她一路骂骂咧咧,那男人却默不作声;走近了麻阳艄公,斜他一眼,也不问一声,就纵身跳上了船。一边抽篙弄桨,一边手搭凉棚观观天色,道:“好在顺风不大,就开头么?”

    岸上的水手全都木瞪着眼,不知如何答复。麻阳艄公也过了半天才明白转来,他放软了口气但仍含着讥消之意说:“嘿嘿,滩姐的气派倒是蛮足!不过这放滩跑短毕竟不比坐花轿,不是堂客们的事呀!”滩姐冷冷一笑:“麻阳的船老板我见得多了,偏巧就不认得你们这帮子阉猪!回头你跟人去打听打听,凡在辰河上吃水上饭的,哪个不晓得青浪滩我滩姐的大名?”

    几名血气方刚的年轻水手被一声“阉猪”激怒了,回骂着,一跃上了船,磨拳擦掌的,摆开了一副格斗的架式,

    我吓得赶忙缩进了船篷里。

    只听滩姐大喝一声:“鸬鹚!这几头小公猪想试下我的篙子劲哩!你招呼哇——”

    话音未落,就见她手持船篙“呼”地一下横扫过去,像飓风,似闪电,几名愣头青猝不及防,齐齐地“嗯”了一声,仰面就往水里倒去……

    就在水手们将要落水的刹那间,一支厚桨拦腰将他们截住了,随着那位被唤作“鸬鹚”的瘦小男人闷闷地“嘿”一声,几名年轻水手接二连三地或跪、或趴,扑倒在滩姐那双五趾分叉的大脚板下了。水手们抬起脑壳,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倏地窜起身来,要找滩姐扳回失去的面子……

    “蠢货!还不赶快滚下船来!”麻阳艄公喝住了不知世面的徒儿们,朗然大笑道,“好手劲!好篙法!百闻不如一见哪!哈哈哈……”

    吃了苦头的水手们,从幺爹的语气里,晓得是扳不回面子了,再不敢轻举妄动,灰溜溜地下了船。滩姐于是也就吩咐“鸬鹚”启锚开头。

    “慢!”麻阳艄公一脚踏住锚岩,极为老成世故地道,“你们夫妻土生土长,熟水熟路,或许又是水里蛟龙,‘打排岩’撞不断你们筋骨,‘吞船浪’也伤不了你们皮肉;只是怕——”

    “怕沉了你的船,是么?”滩姐一语点破。

    麻阳艄公“嘿嘿”一笑:“放牛伢儿赔不起牛,你们‘跑短的’恐怕也赔不起船!丑话讲在前头,万一这船山货泡了水,就是拆了你们烂屋也不抵价……唉!我还是情愿多花几个工钱,难为滩姐再邀两个好篙手来,如何?”

    滩姐从鼻子里“哼”一声,居然爽快地答应了:“要得!”说罢,朝着自家的吊脚楼打雷一般吆喝起来:

    “招佬——”

    “哎——”吊脚楼里传来一丝细细的声音。

    “快抱二佬到船上来!——”

    “噢——”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水手们随着艄公跳上一块最高的岩包,踮脚朝向码头口子翘望,不晓得那“招佬”、“二佬”是两名怎样出众不凡的篙桨手?

    隔一阵,码头口子上出现了一个点点大的人影。我怕看花了眼睛,使劲眨了眨眼皮,才打量清楚,那“招佬”竟是一名五六岁的小姑娘!“二佬”呢?肯定就是抱在她手上“呜哇”直哭的月毛毛了!再一瞧河滩上的水手们,全都目瞪口呆,活像一尊尊泥菩萨!

    直到步履蹒跚的招佬抱着二佬下了码头脚,滩姐又急步迎上去脱下一件褂子裹紧了婴儿,一对眼珠鼓得像桐球的麻阳艄公恍若大梦初醒,喃喃道:“滩姐,你这、这又是何必呢?”

    滩姐看也不看他一眼,将自己的崽女抱一个、挟一个,三步两步上了船。让小女坐在船头,又把婴儿放回她的腿弯里……

    一阵北风吹来,我浑身一颤,扭头去窥视作为父亲的“鸬鹚”的表情:他目光呆滞,漠然的脸上,竟找不出一丝丝担忧和慈爱!

    我心头的冰层加厚了……

    那个比男人还心硬的滩姐,做完了这一切,便朝岸上的麻阳艄公道:“喂,老哥!帮一手,把锚岩丢落河里来嘛!”

    “卟嗵”一声水响,那粗野的艄公也不再犟嘴,十分乖顺地依照吩咐做了。

    “你们走旱路,快些到滩脚下去接船吧!”滩姐那种口气,俨然是在发布一道命令。几声船篙响,这只满载着牛皮、桐油、朱砂、药材的货船,被撑离了河岸。这时,才听得麻阳艄公恳求道:“滩姐,莫作孽了,天这么冷,让崽女回屋里去吧!”

    滩姐毫不理会,憋足了劲,狠撑一篙,船身又向河心闪去了丈多远。

    我爬出船篷,不声不响地抱起冻得瑟瑟发抖的招佬和二佬,想让她们去船篷里避风烤火(小水手焖的那一大锅饭还很有些热气),却不料招佬扭动着身子从我手里挣脱,一面还大声地哭叫着……

    滩姐猛地回过头来,疑惑不解地打量着我:“咦?你……”

    岸上的水手们也记起了我,连连喝叱道:“嘿呀!妹崽,你真不要命了?快下船来,跟我们走旱路吧!”

    我装着没听见,任他们在岸上急得直跳。他们心真好,我感谢他们。滩姐犹豫片刻,朝船尾掌艄的“鸬鹚”道:“喂!把船撑转去,送这个白皮嫩肉的姑娘上岸吧!”

    “嗯。”“鸬鹚”闷闷地应一声。

    我急忙捉住滩姐的船篙“不!不!我不上岸!我不怕青浪滩!我……”滚到舌尖上的一句话,又被我和着泪水吞进了肚里……

    滩姐愣了一阵,又冷冷地问:“噢!你是货主吧?还不放心我们?”

    “不!不!我是半路上搭船的,船上人我都不认得……”

    “唔?你一个单身黄花女,敢搭生人的船?”

    “他们人好,待我很客气。”

    “嘿嘿。”滩姐笑了,“莫看我们水上人长相蛮,讲话粗,肚子里可从来不兴起坏水!比起那些嘴巴涂蜜糖的斯文人来,只怕是要靠得住些哩!……招佬,跟这位小姨去船篷里烤火!”

    也怪,招佬一下子变得十分温顺了,抱着小弟弟投入我的怀抱。我也不再说什么,抱起骨瘦如柴的姐弟俩,红着眼圈钻进了船篷……岸上的水手们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唤我,却被滩姐一句浑骂堵回去了:“莫喊冤了!人家姑娘才不像你们麻阳佬这种胆子咧!不信你们摸摸自个儿的心口,只怕那里面吊的是只猪尿泡哩!哈哈哈哈……”滩姐笑起来船身都随着抖。她又猛撑一篙,岸上的叫骂声越离越远了。

    依稀听得麻阳艄公最后说了一句吉利话:“……罢,愿伏波将军保佑你们平安过滩!哦,敬奉伏波将军神兵的斋饭备好在锅里了……”

    后面还说些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清了。“哗哗”的滩啸声将岸上水手的诅咒和祝愿全都淹没了。

    不知怎的,天色陡然暗下来,一阵“哇,哇、哇”的怪叫声震耳欲聋!只见“鸬鹚”慌手慌脚地钻进船篷,端起那一锅米饭出去了。

    我也尾随他出了船篷,刚抬起眼皮,便吓一大跳——无数头浑身墨黑的河鸦,遮天蔽日地在桅顶上盘旋,绿森森的眼睛贪婪地盯着船上的人……哦,想起来了,听爷爷讲过,这就是所谓的伏波将军的“神兵”!相传一千八百年以前,有位叫马援的大将军,率领三千兵勇,前来青浪滩降妖伏波。谁知不但伏波未成,反而全军覆没,马援将军和三千兵勇的阴魂,便全都造化成这红嘴黑身的五寸河鸦!

    后人为了敬奉这位伏波将军,就在青浪滩头修了一座土庙,取名为“伏波宫”,供有伏波将军的偶像。凡要下滩的排夫、水手,必先来庙里烧香作揖,求大将军显圣保佑平安;而且船上也必备有供“神兵”享用的斋饭……

    我回眸朝滩头巡视,果然见有一古庙遗址,不过已是断壁残墙、烟消香绝了!

    “噢!噢!”“鸬鹚”捧起饭团朝天上撒去,一面连声祈祷,“求神兵帮我们消灾除难!求大将军保佑二佬无事平安……”

    贪得无厌的河鸦争先恐后地俯冲下来,不等“鸬鹚”手里的饭团撒出去,猛如雨点般的鸦嘴便将斋饭啄食得颗粒不剩。虔诚的“鸬鹚”索性将饭锅举过头顶,任“神兵们”去争、去抢……

    船篷里传来招佬的幽幽哭声,滩姐火了:“蠢鸬鹚!活人不敬敬鬼魂!你没听见招佬饿得哭嘛!”

    “鸬鹚”仿佛是对不住“神兵”似地叹一声,好不容易赶开了河鸦,端着所剩无几的斋饭匆匆钻进了船篷。招佬的哭声也即刻停止了。

    我心里感到难言的酸楚!不知为什么,我又联想起我诀别那所乡村小学之前,教给孩子们的最后一支歌,竟是“文化大革命好!就是好!就是好……”

    “姑娘,坐进篷里去吧,船要标滩了!”滩姐注意地看我一眼,语气里似有一种不便言明的关切和担心。

    “唔。”我掩饰地强装笑脸,点点头,躬腰进了船篷……

    招佬一手抱着昏睡的小弟弟,一手不停地从锅里抓起又脏又冷的剩饭,连连往嘴里送去。我替她抱过二佬,从我唯一的行李——一只洗得发白的黄挎包里,取出一包饼干,塞到她那只沾满饭粒的小手上,“小妹妹,吃这个,饼干!”还为她做示范,拿了小半块自己先吃,做出很香甜的样子。

    她眼睛睁得圆圆地望我一阵,忽然跑出船篷,两手将饼干举到滩姐面前:“娘,你吃!小姨给的!”

    滩姐“哟”一声:“饼干呀?归小伢儿吃的。谢过小姨了吗?”

    招佬抱着饼干又连蹦带跳地跑到船尾,奶声奶气地道:“爹,饼干!娘不吃,你吃!”

    “鸬鹚”推开小女:“去,好好给小姨磕几个头!”

    招佬回到船篷里,“卟嗵”一声在我面前跪下,扎着羊角小辫的脑壳就要往舱板上叩,我急忙拦住她,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小姨,你哭什么呀?”我连忙抹去泪水:“没,没有。小妹妹,你吃,吃呀!”

    招佬小心翼翼地选了一块最小的饼干,翻过来覆过去端详了半天,才伸出舌尖舔一舔,尔后顺着小嘴久久地回味着,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喃喃自语道:“我不敢大口吃……”

    我几乎要捉住她的手,恨不能喂她了:“小妹妹,你大口吃,大口吃嘛!”

    招佬看看我,又看看饼干,再看看睡在我怀里的小弟弟,最后还是将舔湿了一只角的饼干往弟弟的嘴边送来……

    我拨开她的手:“你弟弟还没长牙齿呢,怎么吃得动嘛?”

    招佬像是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嗯,那我把饼干收起,等二佬长大了再吃。”她边说边把那块饼干又塞进了纸包里。我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贴紧她瘦小的脸蛋,孩子似地哭了……

    插队八年了,同学们都先后回城了,只剩下我这只离群的孤雁。

    有一天妈妈突然赶来看我。一跨进门,就催促我快收拾行李,跟她回城。我懂了,只见她抖抖索索地摸出一个手巾包来,揭了一层又一层,终于露出一张大红的纸帖——竟是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不敢相信地抢过来看了又看,上面分明写着我的名字:“胡小沅”!

    “妈,这是……”

    面容憔悴的母亲背过脸去,偷偷抹了抹眼角:“唉,别问了,快收拾东西,莫书记派了车子在外面等呢!”

    “莫书记?”一种可怕的预感袭上心头,我使劲抓住妈妈那只枯瘦的手,摇撼着:“妈,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告诉我呀!……”

    泪珠不断从妈妈那深陷、干涩的眼窝里滚出来:“沅沅,没得办法呀!妈是为你好……”

    我好不容易问清了事情的原委:可怜的妈妈为了我的“前途”,竟背着我做了一笔交易,由莫书记一手包办送我一个大学招生的名额,条件是做他的外甥媳妇!他的外甥佘五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呀:满脸横肉,满嘴黄牙,满身的流氓气!……

    妈妈还在喋喋不休地劝我:“莫书记领我见过他外甥,人嘛,是没得个长相;可人家的政治条件蛮好:党员,干部,前不久还当上了辰河治理指挥部革委会二把手……”

    “够了!”我一把将那张卖身契似的“录取通知书”撕得粉碎……”

    妈妈哽咽着离去了。可佘五龙那双淫邪的眼睛却时时将我从恶梦中惊醒。几天之后,公社来了通知,派我去辰河治理工程当民工,三天之内一定要去指挥部报到。天哪,这不是逼着我自己往老虎嘴里跳吗?!

    泪水哭干了,心也横下了:忍辱偷生地活,不如清清白白地死!

    我给妈妈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就搭上一只麻阳下来的货船,在船上默默打定了主意,青浪滩喂鱼不成,就随船下桃花源,桃花源遇仙不着,再去寻屈原……唉,直到临死,我还不愿浪费了我那点可怜的艺术天赋,我并不是那种不爱生活、自寻短见的人哪!

    ……招佬在我的怀里睡着了,嘴角含着一丝甜甜的微笑。她是不是梦见小弟弟突然长大了,吃得动她喂去的饼干了?“啪”地一个大浪扑上舱板,水点子溅在我脸上,冰凉彻骨!

    “姑娘,坐稳哪!船标滩了!”滩姐横篙立在船上,转过脸来喊我一声。那声音像从老远的地方传来,她离我其实还不到三尺。似乎整个世界,全为“哗哗”的滩啸声充塞:古怪,狰狞,恐怖……使我生出无数个可怕的联想,仿佛地球的末日就要到来似的!我搂着姐弟俩,将身子挪近船篷口,防备着那预期中的“万一”(那“万一”一旦发生,我会竭尽全力救助这两个孩子,他们的爹娘也一定有让孩子死里逃生的本事;至于我……不,我决不会苟且偷生的)!我害怕我的念头发生动摇,连连在心里告诫自己:不!不能的!……

    船行走得像箭一样,两岸的怪石一晃而过,近旁的景物一片模糊,令人头晕目眩!

    听爷爷讲,入冬枯水季节,青浪滩的水“最狠”!河道变得狭窄而弯曲。由于水浅,本来触不到船底的瞧石,这时节离水面都只有一尺、半尺的,像狼牙,像鬼斧,稍不留意,船只就会被劈成碎片!只见滩姐稳如铁塔一般立于船头,裤脚卷齐膝盖,赤露着一双古铜柱似的脚杆,时时有大浪扑上来,在她脚杆上撞成飞沫。她眼疾手快地左右挥篙,将船只调摆得像一尾鱼,灵巧地绕过一块又一块礁石,避开一次又一次险境。她还有工夫偷闲打一串响亮的号子,撩逗岸边山崖上一队时隐时现的人影——

    “噢嗬嗬!——小公猪吔!崭劲走咧!”

    山崖上的麻阳水手也回应着,送来一串串动人的号子,似乎还夹杂着些粗俗的字眼……

    滩姐根本不像是在跟严酷的大自然搏斗,倒像是在舞台上进行轻松自如的表演!望着她那粗犷、优美的动作和身段,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也怪,阴沉沉的天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灰蒙蒙的太阳也突然有了好看的金黄颜色;河中的岩石并不那么可怕了,反而像一件件鬼斧神工的天然雕塑,那么艺术,那么传神,那么绝妙!抽象而生动,可以任你从天上人间、童话、现实里找出各种形似或神似的比拟来!可惜天上只有那一种墨黑的河鸦,单调的“啊、啊”声倒有几分滑稽,也许它真在尽它“保佑”我们的义务吧?我不免觉得有点好笑。

    还没等我笑出来,只听得船底“匍”一声,眼前的世界猛然转了个圈!我的心一阵急跳,好不容易定稳了神:原来,船只在滩中搁浅了,船尾和船头被滩水恶作剧似地调了个边!好在这里是个小小的河湾,回流在这里垒积起一片仅可容下半截船的沙滩,我们的船就恰到好处地陷在这一小片沙滩上了。再要或左或右差错两三寸,船头都就撞碎在呲牙咧嘴的礁石上(礁石重又恢复了狰狞的面目)!

    滩姐撑了几篙没撑动,就将船篙往篷顶上一扔,边解衣扣边骂道:“鸬鹚!蠢货!你掌的什么艄嘛!”

    “鸬鹚”也闷闷地回嘴道:“你心不诚,要我克扣‘大将军’的斋饭,惹起他跟我们做手脚来了!”

    “哇!哇!哇……”几只河鸦幸灾乐祸地绕着桅顶盘旋,发出一串似笑非笑、使人憎恶的鼓噪。

    滩姐迅速地脱去衣裤,朝着天上骂一句:“‘哇’你个娘!”就扶着船帮跳下水去了。

    我将二佬交给招佬抱着,钻出船篷,打算也去帮着做点事。

    又听得滩姐对着船尾连声喝叱:“死鸬鹚!你也不看场合,也不怕骇着人家黄花女!”

    我条件反射地回眸一望,不禁耳热心跳:“鸬鹚”慌不迭地将脱了一半的裤子闪电似地又提起来,两手兜着裤头,“卜嗵”一声藏入了水里……

    滩姐朝我歉意地笑笑:“水上人,顾不得那么多讲究!天冷哪,打湿了衣裤没得换的!嘿嘿……”她转过背去,双肩抵紧船头,两脚登着石壁,身子一挺,“呼哨”一声,船只有了点松动。船尾也传来“鸬鹚”那协调一致的“呼哨”声,但我再也不好意思往那边看了……

    “小姨,你拿船篙帮忙撬嘛!”招佬抱着小弟弟在我身后提醒道。

    嘿,我真蠢!本是出来帮忙的,怎么像木头人似地一直站在旁边呆看呢?我刚刚拿来船篙,船头又活动了。浑身冻得紫乌的滩姐两手一撑,跳上船来,接过我的船篙,一把将我和招佬推进篷子里,也来不及再穿衣裤,凶猛的滩水又涌推着船只启程了……

    “鸬鹚!上来了吗?”

    “上来了。”

    “再莫走神哪!前面就是‘打排岩’”

    “嗯。”

    啊,就要到“打排岩”了!那是爷爷当年死里逃生的地方……

    “噢!噢!噢!”岸上隐隐传来几声男人的野里野气的叫嚷,也许是发现了船头的半裸的滩姐了。

    滩姐也不去理会他们,只是自言自语地低声咒骂着;大概是临近了地狱门口的缘故吧?

    “啊!妈呀!”

    我失声惊叫起来!船头刚刚躲开一块面目狰狞的礁石,一团黑魆魆的巨大魔影,又张牙舞爪地迎面扑来……

    “鸬鹚!稳篙!”

    滩姐大吼一声,甩过船篙,直插巨石——“当”地一声,船身抖动几下,迅即减慢了速度。再一看滩姐,手里的船篙变成了一把大弓!篙尖抵在石缝里,下截撬住船头,她自己将身子缩成一尊秤砣,死死地压住篙尾任弯弓似的船篙左右摇摆,她纹丝不动,绝不松手!嚣张的滩水遇到了羁绊,施展出更大的淫威,一个恶浪接一个恶浪地扑打着船舷,好像不把船只撕烂、咬碎,是决不会罢休的!

    “鸬鹚!莫松篙呀!

    滩姐咬牙切齿地迸出这几个字来,脸膛紫得像茄子,眼睛红得像火球!船身在颤栗中僵持着。我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只要滩姐有一丝懦弱和退却,不可一世的“吞船浪”便会瞬间将我们卷入阎罗殿!

    “哇!——”二佬猛地一声大哭起来,原来是我箍疼了他。我抹掉沁出手心的冷汗,又有些奇怪:一个对于生存早已绝望了的人,此时此刻,为什么还会感到恐慌和骇怕呢?这是不是由于我对人世和生活的信念并没有完全死去,在这种紧要关头又重新复苏了呢?我想否定这种推断,却又否定不了……

    招佬突然挣脱我的手臂,奔上船头,小小的身躯也帮着母亲去压船篙……

    “走开!”滩姐吼道。

    “不!”想不到招佬竟敢那么大声地顶撞!

    好吓人哪,船篙一闪一闪的,巨大的弹力不时将母女俩的身子掂起来,脚也悬空了,又被母女俩拚死命地压下去……

    “招佬,你想找死哇!快走开呀!”

    滩姐几乎是癫狂了一般嘶喊着。

    “不嘛!”

    招佬两脚往船篙上一夹,两手箍紧了船篙,索性将整个身子缠在上面了!我猛地像从梦中惊醒,忘了手中还抱有婴儿,也急步扑了过去……

    还没等我挨拢船篙,就被滩姐飞起一脚,将我踹倒在船板上;与此同时,只听“呼’,地一声风响,船篙从滩姐的身子下弹起来,一个黑影,随着船篙一齐飞向阴森森的石壁

    “哇!招佬!——”

    我眼前一黑,脑壳里“嗡”地一声,仿佛天崩地裂,什么也不知道了……

    ……似乎整个宇宙都是呼唤“招佬”的声音。我从冥冥之中慢慢苏醒,微微睁开眼睛,真不敢相信:天还在!太阳还在!……啊,那是桅杆——船还在呀!……唔,这是谁呀?黑黑的脸,短短的鼻子,厚厚的嘴唇,一双失神的眼睛那么直愣愣地盯着我,一串串水珠子“叭嗒、叭嗒”地往我脸上掉!那是从她湿流滚的头发上掉下来的呢,还是从她深凹的眼窝里滚出来的?……

    “姑娘,你醒了?身子……没有事吧?”

    “啊,滩姐!”

    我抓着她的衣袖坐起来:“招佬,招佬呢?!”

    滩姐急忙背转脸去,肩头不停地抽搐着。怀里的二佬“哇”地哭起来,她又回过头,将奶子重新塞进乳儿的嘴里。乳房上,也伤痕累累,二佬吸吮到的,一半是奶,一半是血……

    我泪眼迷离地往船头看去,招佬静静地睡在船板上,嘴角依然含着一丝甜甜的微笑!她的父亲——可怜的“鸬鹚”屈膝跪在她的枕头边,两眼呆滞地瞧着女儿瘦小的脸,默默地滴着眼泪……

    我从船篷里找到那一包饼干,颤巍巍地捧着它,放在招佬的一双已经僵硬的小手上……

    “哇!哇!哇!哇!”一群河鸦又飞来了,大概是为了招佬手中的那包饼干。它们越飞越低,漆黑的翅膀快撩着了我们的头发。它们一点也不怕人,因为自古以来,辰河上的排夫、水手谁也不曾碰过它们。谁要是失手误伤一只河鸦,必赔一对与真鸦大小相同的银鸦。

    只听得“鸬鹚”“嗷”地一声站起来,操起船篙,朝满天的河鸦一阵猛打!

    “要你们保佑!要你们保佑!嗷!……”

    “神兵们”东碰西撞,被打懵了头,一声接一声地惨叫,纷纷栽着跟头坠入滩水里。侥幸活下来的,也像终于领悟了什么,拽着长长的怪腔,仓惶逃散了。滩姐无言地走过来,将二佬交给我;又从招佬手上取下那包饼干,解散,撒落在滚滚的辰河中……尔后,她脱下一件白内衣,小心轻缓地将女儿裹好,放进船篷里;这才拿起船篙,硬着喉咙说:“她爹,开头吧!”

    “……嗯!”

    “鸬鹚”扯起衣袖擦擦眼角,拖着船篙到船尾去了。

    滩姐再没下水扛船,仅狠撑了两篙,就将船头退出了石罅……

    青浪滩最险的地段已过,往下的水路变得平缓、开阔了。浪头像一匹匹受伤的精疲力竭的野兽,驯服地驮着我们的船只,低低地呜咽着。

    滩姐一路没有言语,只是嫌船走得慢了,竟不顾跑滩人的忌讳,爬上船篷扯起了顺风帆。

    河岸上有懂行的水上人在大声地喝叱:

    “喂!那是哪路船家?不要命了么?”

    滩姐如同没听见,系好桅绳,重又横篙屹立船头,任船只在水面上飞飘起来……

    我坐在船篷里,将二佬搂得紧紧的,望着对面熟睡了一般的招佬,心如刀割地饮泣着。我为什么没有替她去死呢!她来到这个世界上,该给她的,她什么也没得到呀!就连一包饼干……唉,多可爱的孩子呵!像她爹娘一样,那么纯朴,那么善良;又那么蛮悍,那么倔强!活,就活得那般顽强执着;死,也死得那么壮烈安详!……与她相比,我简直觉得自己是枉在世上待了二十几年!

    一种负罪的心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要不是我帮了倒忙,招佬是不会那样匆匆地离开我们的!我还有什么脸面坐在她的身边,为她惋惜,为她忏悔,为她流泪呢?我还有什么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呵?……

    “姑娘,姑娘……”

    我恍恍惚惚地听得有人叫我。

    “姑娘,船走稳当了,出来晒晒太阳吧!”是滩姐的声音。

    “唔。”我梦呓一般应一声,抱着二佬,昏昏沉沉地出了船篷,站在她的身后。头顶上的太阳明晃晃的,我却感受不到它的温暖。

    “你看,那块岩石上的叮叮雀儿,叫得多好听呀!”

    滩姐用船篙指着水面礁石上的一对蓝羽绿嘴的小鸟道,但并没有回头来看我。

    ……

    “那岩坎上的竹篁,明年开春又会发出好多嫩笋子来的!”

    我明白,她是寻着话题来安慰我。不知怎的,听着这些话,我愈加觉得心酸难受……

    一阵浑宏、低沉的号子声,从河边陡如刀削的绝壁上隐隐传来。细目一瞧,才见一根根细如蛛丝的纤索,一头连着上滩来的船桅,一头就连着那堵岩鹰也不敢落脚的绝壁!

    “人呢?”我终于开口问道。

    “在崖墙中央的岩槽里。听老人讲,几百年前,我们青浪滩有一户‘跑短’的人家,男人和儿子放滩回来,帮上水船背纤路过这里时,脚没得站处,手没得攀处,都滚落崖下送了性命!唉,那屋里的女人成了寡妇,哭瞎了眼睛,水上、岸上四路里去讨饭、筹钱。直到临死的时候才攒够了钱,请了一百岩匠,一百铁匠,在这崖墙中央凿了一条横槽,装了一根铁链,让后人背纤再从这里过路时,难得出那种祸事了!后人感激她积下的功德,就把这块地方取名叫做‘寡妇链’……唉,等下我们背纤打回转时,也要从那上面过身的!”

    船只在滩姐那忧伤而感人的叙说中驶近了“寡妇链”。果然,那传说中的岩槽铁链,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仅仅只有半人高的岩槽里,纤手们几乎是葡匐着身子,两手攀扶着那根古老的铁链,在微带哀伤的号子声中抵足并进……那赤裸的手足肤色、和他们衣着的颜色,与铁链、岩石互相衬映,显得那么和谐一致!无论从色泽上还是从个性上,都让人感到它们是无法区分的浑然一体!

    我目瞪口呆地长叹一声,唉!想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严酷的生活!还有这么一群勇敢的人们!他们就像这汤汤的辰河——脾气暴烈而又秉性宽容;有短时的浑浊,更多的是清澈!从古至今,奔劳不息,默默地养育着两岸的村镇和田野,生命从来未曾干涸过!它来自蓝天,来自山间,流入洞庭,涌入长江,又汇进大海……

    我突然觉得,相形之下,自己的心胸竟是那么的卑微!行为竟是那么的猥琐!即便去死了,真能算得“一生清白”、真能成为“当今烈女”?我活得窝囊难道还要死得窝囊么?!况且,纵然有索命鬼来拉我落水,我也不配将圣洁的辰河作为我如此庸碌的归宿呀!

    ……船到滩脚了。滩姐收了帆篷。

    麻阳水手们早已等候在河边的青石码头上了。几名年轻水手老远就骂着一些讥笑的野话,见船上的滩姐一直没有回嘴,便感到了气氛有些不对头,于是都哑了喉咙,沉下脸来等船拢岸。

    麻阳艄公头一个跳上船来,脸色阴阴的,也不打招呼,绕着船头船尾查看了几圈,见船只完好,货物安在,才松开眉头,嗬嗬地笑着:“了了,看你们一脸苦瓜相,船又跑了这么老半天,我以为真的出了什么祸事哩!”

    滩姐一面收拾着船具,一面低声说:“老哥,结帐吧!”

    麻阳艄公连声应道:“那当然!那当然!”边说边从裤腰里解出一个布巾包来,揭了一层又一层,在一卷钞票里选出两张旧票子,蘸着口水搓了搓,很有几分肉疼地道:“实报实销,两不吃亏,当面点清楚!”

    滩姐接过工钱,看也没看,随手塞进衣兜里。尔后,发一阵呆,像猛然记起什么似的,从我手中要过二佬,递给欲哭无泪的“鸬鹚”,又钻进船篷,将白衣裹着的招佬轻手轻脚地抱了出来……

    我再也忍不住了,迸出一声长哭:“噢——呜呜……招佬哇!……”

    麻阳水手们全都傻眼了,仿佛顷刻之间变成了一尊尊泥塑!直愣愣地看着滩姐和“鸬鹚”抱着孩子默默下了船,从身旁走过,上了好几节码头……才倏然醒悟过来!他们蜂涌一般追上去,拦住夫妻俩,揭开蒙着招佬小脸蛋的衣裳,脑壳挤着脑壳,久久地不肯散开……

    老泪纵横的艄公一边抹着眼角一边又解下钱包,抓出一大把票子,也不点数,就塞到滩姐手里。滩姐也不推辞,泪水刷刷地往下淌着,语不成调地说:“老哥,你们赶路吧!老天爷保佑你们顺水顺风!……”

    水手们难舍难离,一只从下水来的货船又拢了码头。船上有人吃喝道:“喂!岸上有跑短做纤手的么?”

    “……哦,有!”滩姐慌忙应一声,撩起衣袖抹干泪水,分开众人,领“鸬鹚”又往那只上滩的货船走去了。

    船头上站着一位干部不像干部、水手不像水手的中年汉子,怀里抱着一杆长长的水位标尺,向着她俩招呼道:“嘿嘿,滩姐,鸬鹚老哥!我猜准了又是你们!”

    那声音好熟悉!我定睛一瞧,啊,原来是当初辰河治理指挥部党委书记兼指挥长,如今在青浪滩民工连里“劳动改造”。

    “冯大哥,青浪滩什么时候治呀?水上的人……苦哇!”滩姐声音抖颤地说。

    冯大哥默默地注视着滩姐小心翼翼地将招佬的遗体安放在船篷里,牙帮咬得咯崩响。过了好久,才猛地转过身去,掮起一卷纤索,将缆头在船桅上拴牢,拍拍“鸬鹚”的肩膀道:“老哥,滩姐,走吧!今天让我背头纤!……

    麻阳货船也要开头了,老艄公连声呼唤我:“妹崽!你要搭船下桃源,快上来呀!”

    我大声回应道:“老伯伯!多谢了!我要打转身了!”

    小水手忙从船篷里钻出来,拿着我的黄挎包,跳上岸来还给了我,我还来不及道谢,他又转背飞跑上船了。我将挎包往那只上滩去的船上一丢,大步追上冯伯伯、滩姐和“鸬鹚”,加入了他们的背纤行列。

    虽是顶风逆浪,小船却庄重地向着辰河的上游缓缓地行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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