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二那年,报了美术社团。
我开始跟着甲老师学水粉。
我总共学了三个月加上零零碎碎的几天,第二天我就买上了工具箱。
的确是很奇妙的开端。
五点半散学。我饿着肚子背着包,拖着箱子跑到那间小画室里去。
很快我发现啃指甲也是个顶饱的好方法。有一种冰糖嚼碎的味道,特别是感到饥饿得要泛酸水的时候。
混到第三周,歇菜了。
我把颜料调得一塌糊涂。
那周考试,我决定放弃,不考了。
那个一手抓着飘带帽子,一手摸头的沙滩女人看落日的画,我完全整不下来。
甲说,不行,你得画。我说,那行,我画。
我不及格。
甲很生气。不及格的不止我一个。
她决定结课演示,结果不知怎的把白色当成太白,和红色拧在一起。
终究是把落日画脏了。
其实摆摆架子混过去,也就无所谓了。偏有几个在下面咋呼,最后大家全笑了。
甲很生气。大不了把我们当个屁放了,然而这年轻的女人抹着泪跑出门。
我们面面相觑。到这时候都不说话了。
这以后我们带着箱子跑去上课。甲不在,她很可能辞职了。
我们去找曲主任。
光头男人摸着油光发亮,还微微泛红的大圆脑袋说,没关系,正好也不用去了。
几个男生不服,然而终究也没办法。以后就这么了结了。
然后我再没见过甲。
后来我毕业了。我进了市一中,然后为考大学没时间学些零七八糟了。
我再没见过甲。
高二暑假我从补习班骑车子回来,发现学校已经夷为平地。
成了一片真正的、了不起的荒草地。
很了不起,起码比用“每根花十块”的假草铺成的塑胶操场要好很多,这玩意下雨阴天味道格外难闻。
操场却还在,好好的。大概是给听说要新迁来的实验小学留位置。
我很不爽。一使劲,蹬车子跑了。
然而我还记得那画室。我也专程又绕圈去看了,没拆,其实也没人注意它。
它隐没在一从浓密的枸杞子里。红色的饱含汁水的小肉果在阳光下折射出类似于金属的光泽来。
我不理它。一使劲,蹬车子跑了。
我某天骑车子学英语回来,决定再绕一圈去看看。
我搞到了钥匙,其实当初也没还给她。
它像一口枯井。
它像一口被遗忘的枯井。它曾经源泉不断,老死了没人安葬它。
锁锈得把钥匙往里轻轻一戳,就能扑落落地掉下许多红色的片来。
我开了门。
白板上用各色的小磁扣钉着那副画。整整三年了。
我惊呆了,呆在门口。
里面东西,桌椅什么的已经全撤出来了。还留下四堵漆已经掉得差不离了的灰墙。一张大长条桌子堆画,没有窗户,几尊雕塑。
和一条黑狗,大概再也醒不了了。
它给我们开过门,我还记得。
我犹豫了。
然后我从外面抱来一堆枯叶子。我一撒手,全砸在了它身上。
我有点害怕。
这是第一天我干的全部的事情。
大概有约摸两三周,我跑了第二趟。
我带走了几件东西。第一件就是帽子女人。还有个彩陶的鼻烟壶。
我原想改几天就还回去。到现在了还没有。
我回头的时候,狗不见了。
我很惊悚,用画包着鼻烟壶愣在原地。
然而又想到那天走的时候草草关了门,也许并没上锁,大概是被哪个路人捡到埋葬了。
我飞也似的逃走了。
可我那两样东西没还。到现在了还没还。
那副画,我记得后来给弟弟撕了。
那个鼻烟壶,我给摔了。又不肯拿到市场去修,大概也没人愿意修我这个玩意。
总之我有愧于良心。
那红色的院墙还是拆了。
画室没有了,然而钥匙还在我手里。
每日放着激进歌曲的小学里,我总路过。
小学新修起高大的黑色的铁栅栏。上面照旧爬满了枸杞。那小小的尖锐的叶子却呈现一种病态的褐色,集中在一起,像铅笔画里的一朵慵懒的芙蓉花。
然而仍是很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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