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黑背犬布莱克蹲在桌子边,呆呆的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主人,有些不知所措。它的主人姓陈,据说曾经声名显赫,省内首富、人大代表、协会主席等光环一大堆,在当地也算是一个“跺一脚、地三颤”的人物,江湖人送陈百万。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布莱克记事的时候,他就患了绝症,变得骨瘦如柴、气若游丝,每天坐在轮椅上晒太阳,一动不动的,满是老年斑的脸上毫无表情,像一尊冷冰冰的蜡像。贵宾犬伊莲娜趴在布莱克的旁边,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尖尖的耳朵偶尔动一下。
外面房间里,几个人争吵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我是长子,这家产理应有我一半。”一个公鸭嗓子急促的说。
布莱克厌恶的皱皱眉。它很不喜欢这个公鸭嗓死胖子陈大力。自打它有记忆起,它就讨厌这个死胖子。他每次来的时候总要踢它屁股,然后一声怪叫,兴奋的用大拇指擦一下鼻子,撇撇嘴走开。伊莲娜冷哼一声:“快四十的人了,还老以为自己是李小龙。”布莱克表示抗议:“李小龙才不会踢狗屁股呢!”
“你是长子,对,你也知道你是长子,可这个家你回来过几次?咱妈卧床八年,你伺候过几次?咱爸这回病倒,你又来看过几次?现在立遗嘱了,你想起你是长子了,嗯,长子,我看你是长心眼吧?!”一个女高音似乎要把整个屋子都震翻。
老人似乎也听到了,嘴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布莱克更不喜欢这个女人。如果说它对陈老大是讨厌的话,那么它对这个女人的感觉就是憎恨。她是主人陈百万的二儿媳妇宫翠花——据说有八分之一的日本血统,日本名叫宫本翠花——陈老二在日本留学时找的媳妇。布莱克没见过现实中日本女人啥样,但它见过电视里的日本女人。庄园之前请了个保安,这小子没事儿就在监控室看电影,只是那里面的人都不穿衣服,穿了也马上就脱,哇哩哇啦叫个没完,小保安很兴奋,边看边打电话跟别人聊,贱兮兮的说:“嘿,这日本女的就是骚!”布莱克不知道骚是傻样儿,看那保安痴迷的表情,骚可能是一种很美好的东西吧。不过它知道老二媳妇肯定和骚没啥关系——她的体型远没有电视上的日本女人好看,却总爱穿紧身衣服,兜的自己像个色彩鲜艳的虫子。可布莱克讨厌她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她每次看到布莱克和伊莲娜时那种如避蛇蝎的表情:“哎哟,怎么还养着这两条脏东西呢,臭死了!我说推进桑,赶紧让你爹把这俩东西扔了,太脏了!”
老二陈推进瘦的跟人干儿似的,文质彬彬带个黑框眼镜,整日西装革履。或许是日本呆的久了,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唯唯诺诺点头哈腰。听到媳妇这个命令,陈推进觉得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只是嘿嘿的笑。整个家里如果有个布莱克不那么讨厌的人,除了快死的陈百万,就是这陈老二了。他人不坏,只是怕老婆,老婆说一他不敢做二。有次他们回庄园,晚上老爷子心脏病犯了,120来至少要半个小时,老二想开车把老爹送医院去,老二媳妇说啥不让。怕人听见,他们走到隔壁房间。“他是我爹!”陈老二愤懑又可怜的哀求。老二媳妇指着他的鼻子:“我说陈推进,你给老娘听仔细了。这车可是新买的全球限量版,一千多万啊。我告诉你,拉病人不吉利,何况你爹还快死了,万一死车里,咱这车还要不要了?谁爱拉谁拉,你不许去!”陈老二气的一甩手,硬着脖子往门口走:“那是我爹!我就要送。”胖女人一听,突然往地上一躺满地打滚:“我不活了啊,我不活了。陈老二,你这个没良心的,追我的时候说要爱我疼我一辈子对我百依百顺的,现在就开始不听我的了。老天爷啊,这叫我怎么活啊,我干脆死了算了。”她一边翻滚,一边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头发,撒泼的样子把躲在墙角睡觉的伊莲娜吓了一跳,夹着尾巴冲出房间。眼下看自己媳妇质疑大哥,陈推进也不知道该劝谁,只好坐在一边玩手机。
“我不管你们怎么分,反正容和集团三水湾码头和木兰游艇是我的,造纸厂和影视公司也是我的,还有那二十八套别墅,还有那个高尔夫球场,哦,还有那架直升机。”一个娘娘腔尖声尖气的说。布莱克知道,说这话的准是老四陈开放。这张填满了可视电话里的大肥脸,梳着油亮分头、穿格子长裤和条绒背心、喷香水、拔腋毛、涂口红、修眉毛、每周都要去做美容的大老爷们儿。说是去韩国学习唱歌,去了快十年了,唱的还不如以前没出国的时候。陈老二抱怨说,他这位弟弟每天做的事情非常简单:睡觉、吃饭、化妆、领各种各样的美女玩,卡刷爆了就找老爷子:“爸,给我还钱。这个月我很省,才花了28万。你看我都没衣服穿了。”如果没记错,他自己的衣服就放了整整八个房间。有次他把一些不穿的衣服从韩国托运了回来,单是托运费就花了两万。
“啥?老四,你还没睡醒吧?你啃爸啃了多少年了,每月那么大开销,你好意思吗?三十大几的人了,你正儿八经说,你挣过一分钱吗?你还想要别墅、球场、游艇、码头和直升机,我呸!给你两巴掌。”一个带着黑框眼镜、有些学究气的女人气呼呼的说。她是老三陈改革,是安和大学的应用化学教授,也是陈家兄妹里唯一一个参与容和集团事业运营的人,负责集团融资投资、科技研发和消费电子设备板块。执行董事,同时也是集团监事会主席。
“我说三姐,这么说可就是你的不是了。我是啃老,我是花销大,可咱爸愿意啊!老爷子愿意给我钱,我还能拦着不要?我有钱花干嘛要挣啊?你老公会挣钱,嗯,不过就是跟人私奔了,大把的银钱都是别的女人的,还打着你的孩子骂着你。你得吸取教训——”这部可视电话是陈老二专门拿来的。陈老二是个音乐迷,家里所有的设备都只求最好,可视电话的外接扩音器都是高保真的。布莱克觉得音响效果太好也不好,陈老四的那口娘娘腔衬托的抑扬顿挫,灌满整个屋子。陈老三气的声音都开始抖了:“老四,你、你、你胡说!你这个烂仔,不好好学唱歌也就算了,还吸毒和赌博,欠一屁股债被人拿刀追砍,不是你,爸能急成那样、气成那样?爸就是被你活活气病的,你还有脸说?!”
老二媳妇宫翠花也发着嗲帮腔:“对,老四,你三姐说的很对,爹就是你气死的。遗产,你没份儿。”娘娘腔鄙夷的笑笑:“天哪,一个女人说我没份!老陈家是怎么了,一点家规都没有了吗,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外人指手画脚了?拜托,这是我们自己的家事,要发言也得我二哥说啊。二哥,请把你的女人关进笼子里!”老二媳妇一激动,忘记发嗲了:“我说老四,你说的是人话吗你?我是老二媳妇,陈家明媒正娶的儿媳妇,怎么就是外人了?陈推进,你特么给我说清楚,到底我是不是外人?!”旁边的孩子哇的哭了。这是宫翠花和陈老二的孩子,起名叫做陈阪京——按照宫翠花的说法,她和陈推进相遇在大阪,结合在京都,所以孩子才起这个名字。布莱克这人真是和儿子有仇,哪有女孩子叫“板筋”的?似乎是托这个名字的福,这孩子坏的令人胆寒。布莱克对院子里的小鸡小鸭都很照顾,唯独不喜欢陈阪京。因为它从没见过这么残忍和没爱心的孩子。伊莲娜的尾巴尖儿就是这孩子拿打火机烧秃的。他还把一只小猫的嘴用胶带缠上,把尾巴和前腿用胶带捆个结实,然后把它从三楼的阳台丢到院子里草坪上:“你不是有九条命吗?我看你这次死不死!”要不是布莱克反应快,一口叼住那只猫,只怕它有20条命也挂了。那孩子期待的好戏没看见,气急败坏的抓起桌子上的酒瓶子砸下来,差点儿砸着布莱克。它们跑开了好远,还能听见那孩子恶毒的诅咒声。要知道这孩子还不到五岁,这要是大了还得了?老三陈改革说过几次这个孩子,引起了宫翠花的极度不满:“我们这是欧式教育,让孩子顺着天性发展,你们知道啥?”陈改革摇摇头,不再多管闲事。
如今,这么一群人为遗产争得不可开交,看样子足够那个头顶光秃秃的大肚子律师头疼一阵的。同样头疼的还有家里的保健医生,他面对老爷子的病束手无策。其实,布莱克早就知道老头子没救了。狗鼻子最灵,能闻到死亡的气息。“他的灵魂已经抛弃他了。”伊莲娜悄悄的告诉布莱克。布莱克点点头:“昨晚我看见两个人来,一个黑衣服,一个穿白衣服,用手在他脖子上比划了几下,就不见了。”伊莲娜叹口气:“那是黑白无常。他死定了。我们该怎么办呢?我看这几个人都不待见我们。布莱克,你拿个主意。”布莱克看看伊莲娜,又看看窗外,许久没有吭声。伊莲娜幽幽的说:“那好吧,等送走了陈百万再说。也不差这几天。我想离开这里了,哪怕做只流浪狗呢,也比这里好。”
布莱克知道伊莲娜的顾虑并非空穴来风。陈家几个子女这会儿在争遗产,没人注意它们。一旦财产的事儿说好了,它俩肯定是第一批要被清理的对象。布莱克是一个老将军在收到陈百万送的一幢别墅后回赠给陈百万的,陈百万只训练过它一些基本技能就没再管了。悠哉了两年的布莱克却被小保安折腾惨了——小保安不看日本电影的时候,就爱带着它巡视,又是跑又是跳,还连什么跨越障碍之类,反正就是翻来覆去的折腾它。听小保安和同学打电话,他也是个名校毕业生,但学了一个坑爹专业,叫什么公共事业管理,出来后无人问津,没办法只好应聘保安,因为长的丑,就被分到陈家庄园来了。看日本电影给同学打电话,同学建议他赶紧找个女朋友,他乐了:“都特么混到拿高中文凭做保安了,还有脸找女朋友?”布莱克估计正是没有女朋友才让小保安精力充沛,庄园里没啥事儿,每天除了看电影就是锻炼身体。这孩子很喜欢这个庄园,趁年轻乐得享受一下有钱人的生活,居然做了整整一年。后来陈百万病重,他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自己要担责任,就辞职走了。临走时不舍得布莱克和伊莲娜,给它们买了两个项圈儿带上算是纪念。布莱克的是个黑色的,伊莲娜的是个红色的,不过网上淘来的东西质量很不咋地,先是疯狂掉色,弄得伊莲娜脖子里总有一道红印儿,看着像是刚从断头台上下来。这还不算,没过几天就断了。不得不说,小保安是陈家庄园里所有人里最喜欢它俩的。陈百万身轻体健的时候,还偶尔逗逗它们,后来一病重,自己亲儿子都不认得了,对它俩更不理会。陈老二媳妇早就嫌弃它们了,陈老大不喜欢任何带毛的生物,陈老三倒是不讨厌它们,但也说不上喜欢,再说她不可能在山庄照顾它们,陈老四压根就回来过,更加指望不上了。陈百万一死,它们肯定无人管。走肯定是要走的,但布莱克总想给这些人一些教训。凭什么要便宜这些薄养厚葬、人还没死就为遗产争执不休的不孝儿女们呢?
门房里的大钟铛铛敲了八下。两只狗一楞,赶紧往屋里跑去。“马上律师要公布遗嘱了,看看陈百万怎么给他的儿女们分配这些遗产。对了,你去把大门的遥控器叼过来,我们随时准备走。”它眼睛盯着正要打开遗嘱的律师,嘴里小声的对伊莲娜交代任务。伊莲娜不动声色的溜过去,叼起遥控器,慢慢的向布莱克移动。“笨蛋,快点过来,没人注意你,这会儿他们的所有心思都在律师那里。”看伊莲娜慢吞吞的爬过来,布莱克真心着急。
律师抬起头看看屋子里的人,清了清嗓子。平日里争执不休的房间,静的只剩下所有人竭力屏住的呼吸声。布莱克和伊莲娜也静静的卧在门口,竖起耳朵听着。
所有人的命运,都会因为这张纸而改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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