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当代文艺评论家李劼先生在其《论木心》一书中的说过这样一段话:
“木心有如空谷幽兰,默默领略,最好。作为话题讨论,已然入俗。当作重大发现炒作,会让木心痛心疾首。南怀瑾,胡兰成,潘雨廷,木心四者之中,南怀瑾最俗,胡兰成最浮,潘雨廷最精深,木心最清高。木心讲学,无心插柳,或为私学先声,遥接先秦,填补审美空缺。文学本无史,木心走过,留下一片芬芳。”
那时大二,正痴迷于木心先生的文章且不能自拔,及至看了这段话,心里很是生气,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将胡兰成与木心先生并列,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呢?
后来反思,我那时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不外乎两个原因:一者,也即他的人生中不能抹去的一个污点,即他的汉奸身份,这也是中国人最憎而恨之的。二者,他对张爱玲,过于薄情,既已成婚,且已许诺,给过她一个男子的温暖怀抱与无限温情,为何不给她现世的安稳?为何让她童年时就已近凋零的心再经一次更为决绝的风霜打击,不该,不该呀!
及至近几日里读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我不得不佩服李劼先生,不说别的,单能将胡兰成与木心先生并提,没有敏锐的眼光是绝对做不到的。又不禁为自己那时的反应感到可笑,生于当今之世,且为凡人,总不能免俗,我亦是。这里我不得不改正一下我前面的看法:将胡兰成与木心并列,还是可以的,为什么?
别说,我读他的《今生今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木心,并不是说他们两个有多么的像,其实从气质上,人格上,思想构基与处事态度上他们已是胡兰成自胡兰成,木心自木心。而他们相同处即是:文章都散发出浓浓的民国味,这也同时能够说明他们的文章为什么于现代读者多少有点隔,然则,这里还有不同,木心对西方文学尤其古希腊文学青睐有加,而胡兰成则更多地受中国传统文学尤其先秦至三国这一时期文学的影响。他们都在文章中努力的找到自我,且又游离于主流文学。还有,他们的文章都能使人读出一种文人的傲气和贵族气。当然,说胡兰成有贵族气也许有人会不同意,但我觉得,贵不一定在于你的出身有多高贵,有时候也体现一个人的待人与处事上,或者其他的方面,比如说胡兰成的文章就散发着一种贵气。胡之所以能够写出这样一部作品,如果没有他那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与文人近乎本能的对于文字的洁癖,至少在我看来这本书的价值与可赏度会大打折扣。曾有人这样说:“读胡兰成的文字最好是端坐着,文雅地远观,不能是偕与俱行的游玩,否则便会玷污了这清雅典丽的艺伎,她的身段之美也就不见了。”我想,这与胡兰成文字里所散发的贵气多多少少是不无关系的。
《我眼中的胡兰成》中国人评论一个人其实更多的掺杂了太多的别的因素,比如其身份,其地位,甚至是财富的多寡。更有甚者,只要一个人做了什么错事,或者什么大的错事,那么这个人一无足观。哪怕你的诗有多好,词有多好,文章多绝妙,都不屑以拿到台面上谈之。其实,例外多的是,历史上的秦桧也写得一手好字,近一点,汪精卫作诗亦是一流,难道我们就只因为他或她的诸多不是,而对其可观之处,可学习之处睁着眼睛说瞎话?此乃一偏狭矣。其实老祖宗早就说了:“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语出《论语.卫灵公》)。读书人须有此心态,才不至于因一时之偏狭而后憾失之。
刚开始读,我也是抱着看看而已,了解了解的心态,谁知读了两三段竟不能释手,硬坚持着看完。
木心曾说张爱玲是乱世中的佳人,而胡兰成又何尝不是乱世中的才子,所谓才子配佳人自古皆然。
说胡兰成是才子,一点都不为过。且看他写自己的家乡,写父母,写他的童年,尤其是对采茶女的描写,以及后来读书工作,即至抗战胜利他的漂泊与路途所见,所闻,都能以一支生花妙笔写得使读者能闻得见其声亦见其人令人佩服。
世人研究张爱玲的文章不能说是汗牛充栋,但也够多得了,但写得最好,最能见张爱玲本人的还是当属《民国女子》这章,洋洋洒洒写了24页共10节,读来真是过瘾。
结识爱玲,始于她发表的《封锁》,本来不过一个再平常不过文字之交罢了,但胡兰成到底眼光毒辣,觉得文章背后的那个人是不可等闲视之的。他说:我只觉得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于是他便去找她,即使明明知道张平日里是不见客的,但他还是要去,且不见到此人不罢休。于是,故事就这样展开了,他们相识相知相惜直至相爱直至结婚。
张爱玲在给胡兰成的照片后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他也说惟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可是现实却是现世并不安稳、岁月亦不静好。后人不禁要想,以张爱玲的老辣犀利与明智深刻,为什么单单选了胡兰成?
其实,在爱情里,哪有什么公平?哪有值得不值得?尤其是女子,往往在爱情里更容易冲昏头脑。她要么不爱,一旦爱上,便义无反顾,张爱玲亦是。她到底太痴了,即使在后来胡又爱上护士小周,秀美,她还是抱着与他相归于好的念头。有时我也不禁要想,如果不是胡兰成在被拒后又坚持在张爱玲的门洞里递进那张纸条,如果张爱玲亦坚持不见胡兰成,结局又会怎样?
可是,世上又哪有那么的如果?在那个乱世里,他遇上了她,他懂她,不仅懂她的人,“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觉得她什么都晓得,其实她却世事经历得很少,但是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好象“花来衫里,影落池中”。亦懂她的文章,“她的《倾城之恋》里的男女,漂亮机警,惯会风里言,风里语,作张作致,再带几分玩世不恭,益发幻没轻巧了,背后可是有着对人生的坚执,也竟如火如荼,惟像白日里的火山,不见焰,只见灰白的烟雾。他们想要奇特,结局只平淡的成了家室,但是也有着对人生的真实的如泣如诉。”你看,说得多好。他欣赏她: “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是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他还给她爱,给她一个男子的极尽的甜蜜与温情,这就够了,还要什么?
尘世中的男女,除了少数一些人总是力求让自己的人生如狂风席卷大海般惊涛骇浪,其实大多数人只求人生安稳,现世安稳。张爱玲亦是,她也希望像别的女子一样,有一个肩膀可以看看,有一份稳稳的幸福,过一个稳稳的人生。她自己也说;“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又如,他们多是注重人生的斗争,而忽略和谐的一面。其实,人是为了要求和谐的一面才斗争的。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要破坏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时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说是妇人性。”。
当然,我们不要忘了,胡兰成还是一个才子,曾有人说有人说,“如果张爱玲是才女,那胡兰成更是才子,他的文字和才气是超过张爱玲的。”虽然过了点,但并不是无道理,尤其是在民国,有才气的人往往是很吃得开的,源此种种,当他走进她的世界,她便毫无防备的爱上了他。他去逃难的时候,她说道,你可改名叫张牵,或者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每每读到这里,不禁感动。
她说:“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如赐予女人的一杯毒酒,心甘情愿的以一种最美的姿势一饮而尽,一切的心都交了出去,生死度外”她尝到了爱,但亦备受其苦,“我以为爱情可以填满人生的遗憾。然而,制造更多遗憾的,却偏偏是爱情。”我们可以说她是不幸的,但至少她爱过,他亦爱过她。
《我眼中的胡兰成》很多人提到胡兰成便气不打一处来,更有说胡兰成利用张爱玲来炒作自己。但在我看来,这亦有不妥之处。张爱玲自提出与他分手之后,他还曾给张写过一封信,后来还专门到张在上海的居处找过张一回,都是无果而回,而且在这部书中的后半部分也多次写到张,可见他对于张爱玲并不过于决绝。
但我不喜的是他对于女性的态度,他恨不得让天下的女儿都爱他,用一个时髦的词:他的情商过高,不论是对方是谁,是泼辣,温柔,还是冷漠,热情;他都能一一应付得过来。且手法也过高,但却能隐其于无形,用曼妙的语言和一个多情男子惯用的伎俩博得她们的信任,甚至不惜以身相许,而他也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这种本领,甚至这样说道:“…再或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携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欢我。”他的一生中钱可以没有,地位也可以没有,但红粉,佳人不可以没有。当然,在乱世中,且为逃命之人,能活下来,且能一日三餐已为上天的眷顾,又何来心思儿女情长?但是他是否忘了,往往在最危急的时刻,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尤其是夫妻之间更能考验一个人。他的做派往往让我有意无意地想到贾宝玉,但贾宝玉对于女儿们是爱,更有敬和发自内心的喜。他也爱,但更多也掺杂了玩弄,甚至利用,如对于秀美的感情即不能排除利用。
他是一个极矛盾之人,他有家,却四海为家。当然我们可以说他是为形势所迫,但即使不是,以胡兰成的性格,他是不会甘于终生守着家中的二亩三分薄田度日。他也会在特殊的时候怀起浓浓的乡愁来,但每次回家,却最多不会超过两三日;他同情贫苦之人,仿佛要与他们同肝共苦,却又于不经意间摆出高于他们的架势;他喜欢苏轼,喜欢李白,不喜杜甫,只是因为杜诗里有多的苦和贫;他表面上对于他喜欢的女子极尽赞美甚至崇拜,但骨子里的还是男子总贵于女子;他目中无人,却又谦虚自卑;他写起文章每有傲视群雄的气概,又每每总觉得不管怎样,爱玲的文章总是好好;他世事洞明,却又多次难得糊涂……
他的文字功底极好,文辞极美,如“频年以来,已勘破生死,尚幸生死之边沿甚宽,足容游嬉耳,而惟为此书(山河岁月)耿耿,常恐先书成而委沟壑,则又在达与未达之边沿上矣。时亦颇有英气,方欲睥睨一世,而一承兄(唐君毅)之宠,却又自觉谦卑地,捧持盛情,如捧持宝瓶,端然不敢倾斜”。有质感,元气淋漓,且丽雅而不失素朴,对于古今中外的文化典籍总能信手拈来,且能做到天衣无缝。他惯于雕琢字句,甚至语不惊人死不休,每每写着写着便不忘拈一句古文或一则典故,雕琢恰切当然好,锦上添花。然当着雕琢成了一种习惯,过度雕琢,以至于雕琢废话,则令人生厌。他的学问也极好,曾说:“凡人去功名富贵之心尚易,而在学问上不固执小善,冥忘人我,则须真澹泊者能之。”也惯于在文中讲自己对于人世的看法,或讲道理,有时竟能一针见血,快刀斩乱麻,直击问题的本质。
红楼梦里作者借贾宝玉之口说道:“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不知怎的,有时读着读着亦觉得胡具有这种水性,他从不滞留于一物,哪怕此物有多好;他亦不过于厌恶什么,记恨什么;有人背后说他是非,有人在他与小周之间挑拨离间,甚至有人当面大斥他:“你是什么东西!”他亦不过于生气也不在后面寻衅报复;飞机在头顶狂轰滥炸他亦不惊慌失措,亲人去世,他不过于悲伤;逃难期间竟能竟下心来躲在宅子里读诗作词写文章,或约几个好友游玩赏景。他总能使自己保持一种平衡的心态,不大悲大痛,也不大哀大喜,如水流一般,该行则行,当止则止,行不过了则绕之,所谓“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大抵不过如此,其实说到底他骨子里的还是中国的中庸之道,然这在一般人是很难做到的。
他其实是很有野心的人,总想着要朝一日出山去能够干一番大事业,但他毕竟是一个书生,自古书生从政往往败多成少,他亦是。尤其是写此书的时候,他已是亡命日本,远离故国家乡亲友,难免生出一些盛衰无常,人世沧桑之感,这种情绪在他的文章也多有流露,“民间多少流离,谁家事都像中华民国的江山,从来霸图残照中,樵苏一叹,舟子再泣,但东南之地王气杂兵气,今天亦是白虹贯日的岁月。”“我进去时庭院里正在供月,有糖糕、番茄和葡萄,也有月饼。谈到夜深就睡,心想开门出去看一看月亮的,但是不看也罢了。年年中秋常怕阴雨,今夜也不知月色如何,而我不去看它,它也总是在着的,我心里的月亮竟是没有阴暗圆缺……”悠悠人世,浩荡离愁,有时读着读着,不禁心里一阵惆怅,竟不知今昔何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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