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1）

我从刚上学起就开始写以母亲为题的作文，一直写到大学毕业，总也写不好。工作以后，也写写日记、随想，也不满意。我感到惭愧，写母亲真的有那么难吗？我是不是太不孝了？

初中的时候，我住了校。母亲驮着个尼龙袋，里面塞满我的衣物和干粮，走了七十多里的山路来学校看我，脚也没顾得上歇，又连忙赶了回去，她回去的时候，雪粒簌簌地下着，寒风呼呼地刮着。

这时，班主任刚好也给我们布置了篇作文，题目是：你最感动的事。我坐在教室里，看着窗外愈加黑暗的夜色，想象着母亲台如何用她那酸疼的双腿，亦步亦趋地去完成另一个七十里山路。

最终，我一个字也没写出来。班主任诧异地看着我，眼里透着失望，他说：你母亲那么大老远的来看你，你就一点也不感动吗？我惭愧到了极点。

每当我想起这件事，都感到羞愧难当，羞愧之余也开始思索，为什么就是写不出来呢？她究竟是一位怎样的母亲？

（2）

我刚出生的时候就有脱肛的毛病，母亲背着我走访名医，四处奔走了两年多，终于把这毛病给治好了。摇晃和的身体，温热的脊背，是我对她最初的记忆。

母亲挺爱看书。那时候，我们村信息闭塞，但是她总能弄一两本书回来看看，她看书很慢，一字一字地读，读完了就跟我们讲，讲着讲着就讲不下去了，便暗自感慨道：要是能多识几个字就好了。

后来，家里买了电视机，她也迷上了电视。她看电视的时候，边复述演员的台词，边去读字幕，看着可真费劲儿。

她会看我写的作文，看完总是皱紧眉头说，这写的啥啊，念都念不通。后来，我就不给她看作文了。

在任何事上，她都保持着自己独有的固执。干农活的儿时候，不到月亮高悬决不罢休。凡是遇着可能用得着的东西，都往家里捡，以至于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得到处都是。

她和父亲的感情很不好，他们总会因为一点儿小事拌嘴，吵架。有时气得狠了，不免嚎嚎大哭。吵完了又当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的，笑呵呵地给父亲端饭，加菜，而父亲仍旧黑着脸，对她不屑一顾。

她去新疆拣过棉花，回来的时候，背回来一大袋还未去壳的棉球，她说：冬天用这个给你们做鞋子穿，暖和。

体会到挣钱的乐趣后，她又去城里拾破烂。她拾破烂的时候，洋镐被埋到垃圾壕里去了，面对堆积成山的垃圾，她决心要把它找出来。她从同伴那里借来洋镐，一下一下地凿下去，凿得汗流浃背，最后终于把洋镐挖了出来，而那座垃圾山也被移了位置。

她向我们讲述这些经历的时候，显得无比自豪，她说：我还是把它挖了出来，值十几块钱呢，找不到就没办法干活了。

垃圾壕里有大量毒素，母亲很快就被感染了，身上长满大大小小的脓疱疮。她让姐姐给她挤脓疱，姐姐吓得不敢动手，只好自己处理，用小刀那么轻轻一划，血红的脓液就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遭受毒素的攻击后，母亲的身体变得虚弱极了。医生说至少要三五年才能完清除毒素，而且不能再去那种地方了。但是她很快就将医生的忠告抛之脑后。任凭我们一再阻挠，她还中去了城里，她说：挣一点儿是一点儿，挣回来的钱就像树叶子，一撒就没了。

（3）

母亲身上的脓疱疮后来又犯过几次，一次比一次厉害，她便放弃了拾破烂的营生，改拾砖了。

十多年前，正是城市建房最火热的时候，到处都在拆迁，拆下来的废旧砖头辗转被卖到了别处，用于抢盖房，拾砖也由此成了赚钱的好门路。

母亲和父亲也参与其中，他们备置齐了拾砖工具，开始在尘土飞扬的拆迁场上忙碌起来，由于他们俩常闹矛盾，便各干各的。

这时，母俨然把自己当成大力士了，抡大锤砸铁丝，用撬杠支撬开水泥板，用砖刀把旧砖头削得滑溜。她就这样用自己柔弱的身体与严寒酷暑，繁重的劳动抗争，厮杀。

拾砖的活儿，她已经干了十多年，现如今，她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双腿也开始打摆，脑子变得始迟钝，她在做饭的时候会忘记放盐，或者放很多盐，面对烧得通红的锅底，常常又手足无措。

她老了，真的老了，连斗大的字儿也看不清了。她把自己的所有毫无保留地奉献了出来，只剩下枯瘦如柴的身体，空空荡荡的脑壳。

即便如此，她还是希望能帮我，竭尽所能地帮。疫情当下，她不顾我们的强烈反对，毅然到了城里，又开始拾砖。有一天，她因身体不适而晕倒了，一晕就是三个小时，后来自己又醒了过来，醒来的之后浑身硬得跟石头一样。

今年五月份，我准备结婚，为了省钱，母亲一再要求在家乡办婚礼，为此，她又没日没夜地忙碌起来。凌晨两点，她把买回来的豆腐放在锅里蒸，边蒸边打起瞌睡，结果蒸过了头，又遭到家人的不解和抱怨。

正在蒸豆腐的母亲

（4）

我的母亲就是这么普通，平凡，从未受到过命运的垂青，她总在自己的认知和能力范围内做着事倍功半，费力不讨好的事。

她是万千平凡的母亲之一，像蚕一样倔强地吐丝，不分昼夜，像枯灯一样竭力地发光发热。一分一秒，她都将自己置于苦难之中，去为我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即便常常事与愿违。

现在，她老了，身体早已千疮百孔，面对别人对她古怪行为的不理解和责难，她总是惶恐不安，而又不计前嫌，力求去补救，改正。

而作为年轻力壮，头脑清醒的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对她颐指气使，评头论足呢？我们无法理解她们，正如对她们所经历苦难熟视无睹。

她们日复一日地老去，行为会变得越来越古怪，也会越来越糊涂，而我们竟连报之以宽容也做不到，这正是不孝和可悲之处。

写到这里，我意识到这篇文章差不多又写失败了，因为通篇都在写母亲所做过的不合理的事。但是，转念一想，这才是最真实的她，她像五谷杂粮一样粗糙，又像铺路的砾石一样普通，正因为有这么一位母亲，我才得以有源源不断的营养，才能够踮起脚尖，坚定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