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聊的不是一本书,而是19世纪法国经济学家弗雷德里克·巴斯夏的一篇文章,也是他的临终遗作:《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
巴斯夏写过许多政治经济学著作,以条理分明和刻薄机智的讽刺著称,这篇文章他首先要树立和攻击的靶子就是同样著名的“破窗理论”。
这个理论是说,如果一个顽童打碎了裁缝店主的玻璃,那么店主就必须去购买新的玻璃,这样玻璃店、玻璃生产厂家以及安装工人等许多人都会从中获利,经济就能得到发展。
巴斯夏敏锐地指出,这只是看得见的部分,实际上,还有看不见的部分。如果裁缝店主没有支付这维修玻璃的费用,他本来可能把这些钱用于购买别的商品或服务的,那一样能促进经济增长。这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部分其实是互相抵消的。
在另一本著作《经济谬误》(Economic Fallacies )里,巴斯夏提出了“无效铁路理论”。他假设有一条连通法国和西班牙的铁路,这条铁路极大的降低了两地的运输成本,因而造福了两国的消费者。但两国的某些生产者开始抱怨和反对,要求政府对进口货物进行限制或增加关税,以遏制进口货物的竞争力,“保护民族产业”。在《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的第6章,也是一个类似的“贸易保护主义先生”的故事。
问题在于,首先,两国的消费者将会因为关税蒙受损失,他们现在不得不用更高价格购买本来物美价廉的进口商品,同时国内同类产品因为缺乏进口商品的竞争也会提价。其次,关税完全抵消了铁路带来的收益,铁路变得没有意义。巴斯夏讽刺说,政府不如把铁路炸掉算了。
巴斯夏擅长使用归谬法,把这种方法进一步推论,以所有生产者的角度看来,国家干脆把所有人打回原始社会最好了,这样人们就无需面对外部竞争了。
巴斯夏还有一篇著名的讽刺章节《蜡烛制造工匠的请愿书 》,是说法国的蜡烛工匠向政府请愿,请求政府关闭太阳,以免阳光伤害到蜡烛制造业。
这些故事都说明了两个要点:
- 所有的经济决策都必须要以消费者而不是生产者的角度来衡量。
- 关税不会有任何正面作用,只会抵消一切因为科技进步等带来的收益。
归结到一句话,我们不能仅仅看到看得到的(收益),还要看到看不到的(损失)。
这个道理看起来很简单,大家都能理解,但是放到实际生活中,可能就没那么容易接受了。比如,例如京剧、大鼓这样的国粹要不要国家出资保护?
也就是说,由于这些艺术形式已经失去了大多数观众而式微,不依赖政府的补贴,它很可能就要消亡了。很简单,如果这个行业不能带来利益,谁愿意去学习,去加入呢?失去了人才和继承者,难免就要消亡了。
相信大多数人都认为应该保护这些濒危的国粹或说精神文化遗产。从感情上讲,我也觉得应该保护。但是巴斯夏会反对使用国家补贴的形式来拯救这些濒危艺术。因为政府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政府做的无非是把一笔钱从某处转移到这里而已。而这笔钱本来是可以用于别的地方的。这就是看不见的损失。这种转移并不能凭空增加财富。
这就是真相。即使京剧从业人员从补贴中得到了全部的好处——我们假设这些补贴不会被截流或无意义地消耗在行政成本上——保证了京剧从业者不会失业,但实际上人们的总财富并没有增加。巴斯夏说,“公共支出无非是私人投资的一种替代而已,其结果也许会很有力地支持一位工人替代另一位工人,但却不会让作为一个整体的工人阶级的总体收人增加一丁点。”
那么好,我就是不在乎总财富是否增加,我就是觉得应该牺牲其他人的一小部分利益,比如,每人拿出一分钱,就能养活许多京剧从业者,从而保留这种艺术,不是很划得来吗?你们这些经济学家为何如此不懂得珍惜老祖宗的遗产,而紧盯着那一分钱呢?
巴斯夏会说,反对国家补贴并不是反对京剧艺术,经济学家仅仅是想让这些艺术活动成为人们的自愿活动,应该自己去寻找恰当的报酬。换句话说,有些人信任立法者,而经济学家信任的是普通人,尊重的是每个普通人自己的自由意志。
毕竟,政府拿税款去补贴某些行业,是不经每个个人批准的,这必然要违背某些人的意愿。比如某个就是喜欢民谣的年轻人,他可能更愿意把他的一分钱用于听李志演唱会而不是补贴京剧。
巴斯夏说,这里,“存在着一个分配性正义(distributive justice)的问题。立法者的权力是否大到可以使他研究艺术家的工资水平问题,从而对艺术家的利润给予补贴?”我还想补充一下:它有这样的权利吗?它有这样的能力吗?失去了市场价格信号的指导,它凭什么认定谁是“人民艺术家”,谁是“国家精神造就者”,并给与更高额的补贴或奖励?消费者可能更喜欢的“德艺双馨的艺术家”,却得不到补贴呢。
说直白一些,如果你认为一些国粹或濒危艺术值得保留,应该保留,你就应该自掏腰包,去剧场支持。如果和你有同样意愿的人足够多,那就能够为这种艺术提供足够的利润,支持它生存下去。如果这样的人不够多,那你们凭什么绑架大多数人,来满足你们的意愿?
何况,大多数这样说的人,其实自己根本也不去剧场看京剧吧。表态很容易,掏钱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是他们同样也犯了“没有注意到那些看不见的事物”的错误——毕竟国家补贴也是来自税款,而这税款里,也有他上缴的一份。仅仅因为看不见损失,就觉得没有受到损失,不是很可笑么。
我们应该相信每一个普通人,而且是他们用钱投出的票,不是他们口头的表态。
再举一个例子。拿破仑曾经下令挖开一条沟渠,又命令把它填上。他自豪地认为自己在干一件很有博爱精神的事业。他说,“我们是想让财富流入到劳动阶级中。”
可笑吗?但是换个说法,许多人就支持了,他们说,政府建设公共工程,修路架桥,解决了大量就业,工人们获得了收入,他们又能消费,带动其他产业。政府就是经济的发动机啊!
是这样吗?看起来的确如此。假设政府投入一亿元架设一座桥梁,雇佣了一千名工人,如果政府不打算建造这座桥梁,他们就不会获得这份工作,也拿不到这些收入,这是确凿无疑的。但这是事情的全部吗?
我们假设这是座根本没有人会走的桥梁,我们把它架好了再炸垮,然后再重建,好不好呢?这一千名工人将一直有工作,有收入,他们要吃饭,要穿衣,要消费,能带动其他产业,这不是一件对所有人都有利的完美的事吗?
当然不是,国家可不是光花钱而已,这些钱要组织人征集,从纳税人那里收缴上来。这些纳税人没有把这一亿元钱交税,当然也会花出去,也要吃饭穿衣,也会带动其他产业。这些钱也会创造出许多就业岗位,和这一千个人得到的一样多。或者转化为储蓄进入金融市场。没有人会把钱丢到水里去。这些损失是看不见的。
区别仅仅在于,这一亿元是否花得有意义,有效率。也就是说,是否真实满足了市场需求。你是相信你自己花钱更能满足你的需求,还是别人替你花你的钱,更能满足你的需求?
其次,如果本着“创造就业岗位”的目的来建设,那是和“效率”冲突的。本来十个工人开卡车就可以解决的运输问题,按照“创造就业岗位”的指导思想,偏要雇佣两百个工人肩挑手扛,这当然是不效率,不经济的。
政府这样做,哪里是“经济的发动机”呢,拖油瓶还差不多。
说回破窗理论,这个理论如果成立,那么干脆人类来次核战争,摧毁所有城市的玻璃乃至建筑好了,想想这会提供多少工作岗位!带来多大的需求!简直兴邦!人类必将进入一个新的经济繁荣期!……这可能吗?
近年来流行讲“经济学思维”,我认为要点有许多,如:成本效益原则、沉没成本不是成本、价格不由成本决定、科斯定理……等等,这些观念可以改变人看世界的方式,既有趣,又有用。有机会慢慢一一聊到。
在我心目中,注意“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肯定是排名前三的重要思维方式之一。巴斯夏这篇文章发表于1850年,距今168年了,但是还是很多人,包括我们在报纸新闻中常见的一些专家学者,依然不明白“破坏和浪费不能增加国民财富”、“关税是对本国国民征税”等等道理。实在令人惋惜。
有人说,聊这些有什么用呢?我们不可能影响国家决策。拿破仑要挖沟,谁敢说半个不字呢。且不说可不可能,至少,能够看到看不到的,对个人的决策是有益的。
其次,我一向认为,分辨是非对错是很重要的。前段时间有个新闻,一个孩子被霸凌,锁在学校厕所里了,他踢坏了门才出来。老师不分青红皂白叫了家长要他赔门,家长也不分青红皂白怒骂了孩子。孩子觉得委屈,自杀了。这就是老师不分对错,家长也不分对错造成的悲剧。
经济学的思维方式通常都直指人类社会现象背后的规律,了解这些,有助于我们分辨是非,作出个人的选择。比如灾区的食品应不应该控制价格,春节火车票价格应不应该上涨,要不要实行最低工资制,或者男女同工同酬……这些问题都和我们生活息息相关,要想理清这里的是非对错,非有点经济学思维不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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