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庸人,年及不惑,奔波于坊间,见识过寒冬腊月凌晨一点的清冷,感受过炎夏午后时分的炎炎。所为者,不过三餐四季。不以渺小卑,反因平凡喜。飘摇尘世,人情冷暖,比不过每间一汤一饭。
酒足饭饱之后,我常常抚摸自己的肚腩,糅杂皮肉间的脂肪,似油水般滚动,看着肥腻,摸着舒坦。偶会想起总角之年的顽皮,翻墙掀瓦,招猫逗狗。彼时若有长者问及理想,不言说个科学家文学家都不好意思开口。惜,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高远的理想比海誓山盟还不靠谱,碌碌忙忙终把“吃”当作人生第一要务。要是时光可倒流,再见儿时自己,怕是人高马大膘肥体壮的现在之我,亦会汗颜。
童年回忆种种,许多人、很多事已如古旧的画作,墨色点点变淡,远山近水,田舍屋前只成坐标,行走画中的人,早已辨不清面目。好在,记忆的模式除了眼睛还有鼻,一人一个味道,不瞧正脸,便能嗅出形象。
山川颜色不改,人间滋味千百。有的味道有的人,唯在告别后,方觉珍贵,乃至成为绝唱。比如祖母做的羊肉馅包子。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有语云:羊肉者,性味温甘,暖中补虚。我想,善于烹制羊肉的人,一定也如祖母般,温婉柔和,一辈子不发脾气,半生为了儿孙。她粗糙的手,包出的羊肉包子,饱暖了我的童年,直至今日,依然在脑海中滋补着我随滚滚红尘翻涌,时不时出现的莫名的空虚。
祖母包的羊肉馅包子,羊肉自不必说,拌馅儿的菜蔬定用胡萝卜,间以大葱,咸盐,酱油,花椒水。红嫩的羊肉是铺开的宣纸,早已揉好捏瓷实的萝卜个蛋子(团子)是等待开化的墨块儿,酱油是研磨的水,葱碎是点缀的颜料,堪比我脸大的瓷盆子,把它们放在一起装裱。
祖母的手是匠作的心,调调拌拌;祖母的舌头是裁判员手里的秒表,将每一丝滋味卡的无比精准。
曾是晋商娇女的祖母,由大小姐到普通农妇,也算经历过沧海桑田。她不懂什么叫素质气质,却始终如一地保持着内心的平静,接受着变幻的所有。她的目光看得并不遥远,就像她离家最远不过市区。村西头的草滩,村东头的庄稼地,便可覆盖她的一生。黄土、嫩绿、深绿、金黄与枯败,是她看惯了的颜色。她的世界,在播种和收获间转换,生老病死,离愁别绪,平常且淡然。
祖母包出的羊肉馅儿包子呈现淡淡的黄色,那是麦磨的不精细所成。祖母蒸包子步不离灶台,上汽、闻味儿,她总能把握好包子出锅的时刻。如此,祖母包的羊肉馅儿包子,皮儿软馅儿嫩却不生,羊肉和胡萝卜交织出的汁水,新鲜油汪。
与时光和解的人,不仅知晓世间的味道,还可掌握馅儿料恰到好处的温柔。
祖母做饭,讲究有干有稀。羊肉包子出炉,顺手打一个紫菜汤。祖母打紫菜汤极为简单,撕几叶干紫菜入碗,咸盐味精酱油每样放一点,开水一冲,滴香油放葱花芫荽,汤成。
在祖母朴素的观念里,紫菜是海里的草,草和羊天生一对。紫菜泛起的腥气,四舍五入就是海中的鱼,和羊肉包子吃,组合成坝上人家难得的一个“鲜”。
农村人家,吃包子不配菜。喝酒的祖父,吃羊肉包子就是把皮馅儿分开,羊肉馅儿下酒,被汁水浸润了汁水的皮,是主食。酒是享受,主食是生活。已然这么丰盛,若再炒菜,难免有些奢侈了。至于紫菜汤,在老爷子这里,完全属于“溜缝”,让胃和心更踏实。
村中家家养羊,羊肉馅儿包子可不是想吃就吃。庄户人家凭力气挣钱,所获不多,想要攒下,靠一个“省”字。羊儿们日出奔草滩,日暮归圈栏,跟随其后的人,胳膊肘子夹着鞭子,心里盘算着它们能卖多少钱。羊肉馅儿包子,大多数人家也只在秋冬季节才能出现在餐桌之上。不似我的祖母,只要我闹腾十次,总有一次她会无奈的央人从县城买来羊肉,为我包上一回,解决我的馋涎欲滴。
日月星辰是岁月利剑上镶嵌的宝石,彰显蹉跎不可忤逆的贵气,家中的炉火是我们藏在心底的温暖,忽忽闪闪慰藉着我们受伤的心扉。祖母和她包的羊肉馅儿包子,打的紫菜汤,是我一生越不过的山海,吃到吃不到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它们永恒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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