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颢,生于北宋明道元年(1032年),卒于北宋神宗元丰八年(1085年7月9日),洛城伊川人,字伯淳,世称明道先生。早年受学于周敦颐,宋神宗赵顼时,建立起自己的理学体系。
明道先生在中国传统文化谱系及其在北宋以降历代王朝社会中的地位如何,其在孔庙中的祀奉位序也许最能提供说明。孔庙大成殿有东西两庑,奉祀孔门杰出弟子及历代贤明学者,有先贤、先儒的区别,先贤在前,先儒居后。程颢位列东庑先贤第38位。而诸如著名的韩愈、范仲淹、顾炎武乃至董仲舒等,也只能屈居先儒行列。孔庙两庑中的先贤先儒在唐朝仅有20余人,至民国时也仅有156人。
二程祖籍河南,程颢一生大部分时间也在河南度过,官至太子中允、监察御史、监汝州酒税、镇宁军节度判官、宗宁寺丞等职,先后在嵩阳、扶沟等地设学庠,无论做官还是讲学,均与河南结下难解之缘。
遗憾的是,当所谓的武圣关帝庙宇遍布通衢都市以及穷乡僻壤,即便在二程生息之地的河南,乡间却也难得见到哪怕一爿残损的夫子祠庙。浑身沾满鲜血、杀人无数的武人关羽千百年来每日享用被杀者后代的香火牺牲,以斯文救苍生救万世的夫子们,尽管被历代政权推崇,荣登辉煌殿堂,在民间也只是斗室青灯的窘境中个别寒士的精神慰藉。即便正统的中国文化传承者,也因政权与民众的疏离和隔阂陷入尴尬。
自北京返乡办事,闲暇的日子里,总喜欢骑一辆旧自行车,在初夏的田间小路上无所事事地信马由缰。一日,行至一十字路口,注意到路口处有一牌坊,以及一处虽然破败但显然是祠庙之类的小型建筑。修砌粗糙的石牌坊上“程夫子祠”几个大字,以及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字眼,激起了浓厚的兴趣。浏览石牌坊背后的介绍,喜出望外:这里竟然是程明道先生的一座祠堂!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毗邻的长垣县张三寨乡官桥营村。这个位处古黄河北岸的小村落,因其濒临黄河大堤而与先贤程颢扯上了缘分。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年),古黄河在此决口,时任镇宁军节度判官的程颢带兵星夜驰救,军民抢险月余,终于战胜肆虐的黄水,修复决口,并在此处一条黄河支流上建桥一座,是为官桥营村的来由。
这爿难得一见的乡间程夫子祠,仅有两间普通民房大小,院落也不过一分长宽,与作为王朝帝师的二程祠堂“以颜渊例修建,规制比于阙里,前后殿庑斋室等房共六十余间”的气派比较,简直天壤之别。不过,也多少按照中国传统祠堂风格修造。
农家陋室般的程夫子祠堂前的明柱上,镌刻着一副对联:继往圣开来学道业昭彰垂千古,光前进裕后昆功绩悠然照千秋。据院子里闲聊的村民介绍,明柱倒是原夫子祠前的遗物,其上的对联,早已在文革中被革命的村民们一锤一锤凿掉,幸有好事的老年程氏族人,偷偷将对联抄录下来,方得以在今天勉强恢复原貌。此次重修祠堂,由本地一位有名气更对程子虔敬的书法家沐手敬书。村民们说,这位书法家的字本来写的很不赖,只是石匠雕凿得失去了几分灵气。不过,原创者的神韵还是不难领略的。
院子里的村民多为老年人,他们是程氏后人,看到一个外来者对其先祖充满敬仰,七嘴八舌地给我做导游志愿者。据老人们介绍,祠堂原本规模很大,当年先祖程颢率领军民堵住黄河大堤决口并建造了官桥,及其殁后,当地政府为这位在当时已经声名大噪的理学大师修造了一座纪念祠堂。那时,此地尚无程氏族人。此后不知过了多少年,一名不知从何方来、为寻找生存之地四处跋涉的程氏族人来到此地,见此祠堂,想着当地土著肯定会善待程氏后人,至少不会恶意刁难,遂定居下来。仅仅三五个世代后,程氏族人已经成功殖民,并后起勃发,及至今日,官桥营村程氏人家已经获得绝对人口优势。
先祖功德就是这样值得感念啊!他们以其昭彰千古的作为,不但为暗昧中摸爬的众生点亮了一盏盏明灯,在生存竞争异常残酷的时代,也为自己的后世各支脉子孙赢得了生存优势。
祠堂里供奉一尊程夫子彩绘泥像,面容与书中见到的程子绣像还是有些相像的,一样地面容清俊,一样地目光深邃。村民们介绍,泥像是村中两位程氏老人在大冬天赤手一把一把塑成的。两位作者平时并无塑像特长,却能使这侧身荒僻陋室的先祖泥像颇有神韵,这只能归结于虔敬激发出来的潜能创造的艺术奇迹。
凝视着安宁深邃的夫子像,肃然起敬,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鞠躬礼。
比起无人打扫的院落,祠堂内更为凌乱不堪。手捧书卷、正襟端坐的夫子脚下,一个鼠洞丑陋毕现,可恶的老鼠已经从泥像中刨出了一堆泥土。唉!莫非你这老鼠也想领略先贤智慧而希望能够从鼠辈修炼得道成人?
泥像牌位上书写着泥像主人的名讳,当然要把朝廷谥封摆在第一位:敕封豫国公。我笑着对程氏后人说:程夫子的豫国公谥号是元朝封赐的。夫子有那么多封号,何必要用一个异族入侵者的封号呢?
一位看上去识文断字的老者笑呵呵地反问:蒙古族不也是中华民族吗?
哈哈!
我这个外来者给予程夫子的虔诚敬仰,倒激起了几位程氏老人的悲哀:唉!现在的年轻人谁还有这样的兴趣呢?为了修复这个祠堂,我们几个老人没少费事,可年轻人不热心啊!
年轻的村人对此无兴趣其实还不是最主要的担忧,如果各级公共管理者对此也了无兴趣,或者只注重文化遗存的经济效益,那就值得大大的担忧了。文化本身的属性注定,历史事实告诉人们,国民对文化往往缺乏主动的自觉,恰如杀人武帝的香火旺盛与斯文夫子们的落寞所提示出来的。文化必须依靠群体组织权威的主动引导,才能使蒙昧者逐步挣脱兽性的桎梏而走向文明。这是人类必然产生公共管理机构的缘由,也是公共管理机构的存在价值,同时也正是孔孟程朱夫子们的用意和旷世价值所在。
所谓的孔孟原儒思想,“及孟子没而其传泯焉”,“其书虽存,而知者鲜矣”。于是,“异端虚无寂灭之教”盛行。尽管不能因为黄老释迦倡导虚无寂灭的说教而将其斥为“无实”,客观存在却一再告诉人们,种种打着出世高蹈的说教,相比较于孔孟原儒,的确难以从现实意义上解决社会问题。至于其它权谋数术,不过“以就功名之说”,为前仆后继蝇营狗苟的钻营者提供了投机的入门礼物,为蹂躏弱者的霸王们打造了杀伤力更强的杀戮武器。自此,“君子不幸不得闻大道之要,小人不幸而不得蒙至治之泽”。
然而,天理昭彰,天道循环,“河南程氏两夫子出,接续孟氏之传,古者大学教人之法,圣经贤传之指,粲然复明于世”。二程提出,“万物皆只是一个天理”,“万事皆出于理”,“有理则有气”,“无人欲即皆天理”,其旨趣要义,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在这一间人群越来越稠密,个体之间、群体之间相互冲突越来越激烈的世界上,克制人类心底的兽性,高扬天理,亦即人类高贵的理性和道德,从而使人类个体和群体能够和谐相处。
恰如这荒僻乡野粗陋的程夫子祠中的楹联所赞颂的,二程对中华文明彪炳千古的贡献,正在于其“继往圣开来学”、“光前进裕后昆”,在中华族群陷入集体迷惘、惶惶不知所如往的危机时刻,将孔孟原儒思想继往开来,发扬光大,为族群前进点亮了智慧之明灯,拓宽了通往正统大道之门。
儒家思想竭力教导人类挣脱兽性的本能纠缠,从而质变升华为理性高贵的人。从此意义上说,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中国正统文化在本质意义上恰恰具备理想主义的气质,而且是建立在现实基础上可行的理想主义。将孔孟程朱学说贬斥为政治工具,是将冒名儒家文化的庸俗实用文化与正统儒家文化混为一谈的的误读,是被政治利用遮挡了理性审察的浮浅。儒家思想主张内圣外王,从内心修养着手,改造个人,改造社会。这是人类和谐的根本解决办法。另有一些理论,逻辑起点建立在人类的兽性本能基础上,它们因此停留在外在强制性的“驯兽术”层面,尽管捆绑住了人类的兽性,但面对人类精神领域更加深刻的冲突,在人类渴望更加高尚的生存境界的时刻,陷入困惑,并无法避免一个又一个的悲剧发生。
人类的生存状态必然沿着文明趋势走向创新和多元化,没必要也没有办法要求一代代子孙死抱祖宗遗产不放,霉朽了也要抱残守缺,稍有残破和变革便如丧考妣。同样,高扬个性自由和价值多元化的时候,也不能忘记,群体社会性生灵的天性注定了个体生存的艰难、群体生存的冲突,因此,无论沧海桑田,人类群体必须坚守某种具有基本共同精神的价值观念和公共行为规范。
在纷繁嘈杂的各种观念中,适用于所有人群的精神价值体系来源于哪里?历史文化的积淀是最为便捷、最为安全的参照,因为它们历经了沧海桑田,得到了无数次的验证纠错。任何最激进的变革和所谓创新,都不能将传统生硬地斩断,否则,新新的下一代很快就要为其买单。远的不说,中国当代史就为此提供了恐怖的恶例。同时,从未停止的冲突为西方文明的弊端一次次敲响了警钟,校园的枪声,此起彼伏的爆炸声,都市人的严重异化导致的生活质量的下降……
深藏在这中原腹地一隅简陋的程夫子祠,夫子祠中健身的老人,祠堂前蹲在地上摆八步周的村人,老人们忧虑的目光,孩子们无忧的眼眸,物质文明的飞速发展,夫子们的落寞……这一切,倘若孔孟程朱再世,不知该作何感想?
夫子们不会再世,因为人类已经缺少了某种精神力量;再世的,甚至更加旺盛降生的,只能是所谓武圣的后人,他们高举威力无比的青龙偃月刀,直杀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强人嗜血兴奋的英雄角斗场啊!弱者呻吟无助的无边蛮荒丛林!
也正因此,作为夫子们的虔敬者,明知不合时宜,却也要高声呼唤:敬畏苍天,敬畏大地!敬仰先贤,敬仰往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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