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我们的南方

作者: 杨中 | 来源:发表于2022-07-09 08:3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Y决定到南方去。其实他本来就在南方,至少从纬度上看是这样。但是南方不在那儿。他们告诉他,你得乘车穿过丘陵,到有三角洲的湿热平原去,还要摒弃嗜辣的习惯,因为南方的味道就像一碗忘记放盐的热汤。那时候Y不明白,但是很快就会知道。他往南走,车窗外的平原变成丘陵,城市和村庄如昼夜交替般轮回。一路上到过很多地方,有些村镇贫穷,有些则比较像南方的样子。Y看到的是:双脚嵌在水田里插秧的农妇,集市不卫生的米粉摊位(对面就是公厕,Y吃完米粉马上去了那里),更多的是涌向南方城市的当地男人。所有这些景象都像祖国大地上正在发生癌变的细胞。

    事情就发生在南方的河边。准确地说,是南方一座城市的宽阔臭水沟边。傍晚,Y从车站出来,觉得炎热,热得不切实际。穿过马路以后,眼镜已经蒙上了薄薄一层水雾。刹那间,Y以为丧失了视觉,或者将要丧失。他先进了便利店,蹲在路边喝完一罐冰镇啤酒,口感不好,没味道。然后去快餐店,吃一盘骨头渗血的白切鸡,蘸一种奇特的葱姜蘸料。接下来他到过的地方有:极速快递(取一本事先寄往南方的书),文化广场,沃尔玛超市,农贸市场,另一家便利店,社区公园,街头网吧,体育彩票店,足疗店(站在门口观望了一会儿,没有进去),最后来到三和人才市场,进一家叫“晶晶”的旅馆,房费是30块钱。

    第二天早上,Y去三和碰运气。很多人在墙角席地而坐,打游戏,或者玩扑克。有人介绍了一份轻松的活儿,到新世纪商场当保安,在门口站六小时,可以挣到80块钱。Y问:是日结吗?那人说:是的。Y去了那里,果然无聊,而且炎热。其实有没有保安都一样,大多数时候靠墙站立,望着高耸入云的大厦,觉得渺小。与他搭档的有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好奇为什么会有女的来干这活,想问清楚,但是没有开口。太阳快落山的时候,Y拿了钱,到快餐店要了一份猪脚饭,出门前又从冰柜里拿一瓶饮料,合计花费20元。夜晚凉快了些,Y就到新世纪商场对面的河岸公园去。

    公园不大,如膏药般贴在河边,空气中弥漫着藻类和腐烂水果的气味。Y沿着河岸走,很快到了尽头,见到堆积在花坛角落的快餐盒,还有脚下一摊棕褐色的液体。对岸,高楼亮起了灯,照得水面黑黢黢的,很多垃圾静静漂浮在河中,如同坟地无言的墓碑。事情就是这样的,Y借着对岸的灯光,在护栏边找到一部手机。起初,他就待在那儿,背靠护栏等待有人到来,内心明白这种期待毫无意义,但是在等。这是一部花粉5S,黑色,屏幕左下角有明显裂纹,锁屏壁纸是一支足球队的队徽。他不看球,但是经常买彩票,所以知道这是队徽,而且肯定是外国的俱乐部。除此之外,在26分钟之前,有一个手机号码打过来,没有接听。可以断定的是,这部手机至少在26分钟以前就被遗弃了。它的主人曾经来过河边,并且像Y这样背靠护栏,当然也可能是面对河流,反正出于某种原因,那人走了,把手机放在大理石护栏(带有落日余温,上面有白色的鸟粪斑点)顶部。这一切都发生在过去,26分钟以前,或者更久。Y攥住手机,想着两年以前在北方的日子,那时候花粉5S比现在贵些,他也买过一部,用了快两年,后来坏了。一瞬间,他想要离开,到收购旧手机的商店去,但是内心明白那人一定会来到。

    待了一会儿,有人打电话来,是之前那个号码,Y接听了。是个女人,她说:喂。Y答:喂。女人又说:喂喂。他继续回答:喂喂。终于,她说:是李可望吗?Y说:我是他的朋友,李可望出去了。女人说:你把李可望叫来。Y答:你跟我说吧,我转述给他。接下来的话题完全由女人主导,Y想把对话记下来,很快又忘了。最后,女人挂掉电话,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Y回忆了一下,想起来女人叫费村,是《南方》杂志的编辑,让李可望尽快回复邮件。情况就是这样。手机的主人叫李可望(当然,也可以叫李渴望),看起来是个作家或者诗人,是诗人的可能性大一点,因为费村叫他把组诗的最后一首换掉。Y想,李可望会不会看到那封邮件呢?要尽快告诉他才好,但很明显今天等不到他了,就算待到明天,后天,那个叫李可望的人永远都不会来到。这个想法一出来,Y就感到害怕,不是为一个陌生诗人的失踪感到恐惧,而是因等待的无意义而觉得困惑。

    回到旅馆,Y看书,看聂鲁达的《疑问集》。这本书是在北方购买的,那时他刚决心到南方,就提前寄了过去。聂鲁达的诗很好读,可能是他智商不高的原因吧,觉得不深奥,有些句子谁都能写出来。后来Y想到李可望,想到他的诗,想到一个用旧手机的诗人来到河边吸烟,在备忘录里敲下突如其来的灵感,同时把烟灰弹进凝滞的河流。这该是个消瘦的年轻男人,戴眼镜,头发油腻,下颌留乱糟糟的胡须,穿一件没有图案的白色短袖。他给《南方》投去很多诗稿,有些被毙掉,因为水平不高,也有几首写得不错,被编辑相中,马上就要发表了。Y知道李可望的形象,因为与他交了朋友——不仅仅是捡到手机那样简单,最主要的是他也喜欢诗歌,至少有兴趣翻阅一本诗集。但是李可望还不知道费村来找过他呢,甚至不知道在河边丢了手机,所以Y想,得找到他,或者取得联系,我们可是朋友啊。

    接下来一天过得莫名其妙。Y早上起来出了门,先到三和市场找活儿干,很多人聚在那里,但是找不到中介。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蹲在花坛边,把烟头摁进泥土,然后点燃另一支烟,Y蹲在对面的花坛,看见烟灰落到他漆黑的脚趾上。男人抬头,说:来一根?Y拒绝了。然后起身走过去,说:好。两人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Y知道俄罗斯对乌克兰开战了,可能在年初,也可能在去年。他说:我对此一无所知。男人又说到美国,说到日本,然后是拉丁美洲一些小国的黑帮问题。Y始终保持微笑。男人最后说:你要多看报纸,多看新闻联播。搞闭关锁国是不行的。Y说:谢谢你。这时候下起雨了,周围骚乱起来,所有人四散奔逃,仿佛有灾难即将到来似的。Y听见有人谈论台风,知道今天中介不会出现了,还知道台风会在晚些时候登陆。等跑到屋檐下的时候男人已经不见了。

    傍晚时分,Y来到河岸公园,一路上遇到的人寥寥无几,沿着河岸走到尽头的时候就很冷清了。河水依旧粘稠,散发着不好的味道,水面塑料袋的色彩比昨天要丰富一点,仔细数好像缺了某种颜色,一时想不起来。背靠护栏等了会儿,风大起来了,马上又要下雨。Y掏出李可望的手机,期待会有电话打来,但是没有。雨点落到黑色屏幕上,把水珠擦干,很快又落下。回旅馆的路上Y去了便利店,在货架上发现啤酒,想到白开水的味道,又放了回去,从角落拿一瓶白酒,觉得沉重。等躺到旅馆床上的时候,暴雨如约而至了,台风马上就要到来。

    Y继续看书,读聂鲁达的诗。快睡觉的时候手机响起来,是李可望的手机,Y接听了,是费村打来的。她责问李可望为何迟迟不回信。Y如实相告,但在细节上撒了谎。费村相信他是李可望的朋友了。费村又提了些要求,Y听不懂,可能是不了解他们杂志的流程吧,觉得无聊。最后,他建议费村把李可望的诗发过来,想着替这位神秘的朋友修改(他自信有这个能力)。起初费村沉默,后来同意了。片刻后,Y在邮箱找到一封邮件,不用说肯定是李可望的诗了。点开来看,一共六首,组诗题目叫“李可望和南方”。Y从头开始读,觉得风格偏阴郁,写穷困潦倒的生活,诗里看不到希望。最后一首诗写得差劲,不仅生涩,而且故弄玄虚。Y仔细读了一遍,然后开始修改,但是无从下笔。一方面,他缺乏诗人所必备的感性认识,在外界的微妙变化面前表现迟钝,因此无法凭借修辞的语言来触及最核心的情感。另一方面,他并不了解李可望的经历,比如,他来到南方城市的时间只有短短两天,而李可望据推断已经在南方生活了数年之久。再比如,他尚未进过大工厂,而李可望则是富士康的一名工人,过去是,现在可能也是。这点在组诗的第四首可以得到验证。Y斟酌良久,决定删掉中间四句,这样读起来至少会通顺些。他把诗发回费村,然后来到阳台,把手掌贴在玻璃门上,感受到一种难以觉察的共振。费村很快就会收到回信,而他,李可望的朋友,在删除四句无关紧要的诗句之后,如同一面镜子似的将稿件原封不动地反射回去了。那首诗是这样的:

    在阳台的绞刑架下给毛巾收尸,

    在无名高地等候雨伞干涸,

    天黑以后秘密到超市

    拯救一盒过期的曲奇饼干。

    刮风的时候不适合写诗。

    房间里四个人相互猜忌,

    墙壁的流动性让窗户变得可疑,

    重返暗夜的期待

    酝酿在眼球退化的感光细胞。

    下雨的时候不适合写诗。

    面对镜子开一瓶高度白酒,

    一个人喝,然后呕吐。

    我耻辱的穷困村落,

    我英年早逝的一首诗歌,

    我即将到来的假日(它让镜子变得可憎),

    我梦魇般纠缠不休的痔疮,

    所有我曾经拿来下酒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

    以此完成对如约而至的热带风暴

    最后的哀悼。

    到了夜半时分,风势陡然加剧,呈现出撕裂万物之态。Y想到李可望,一个从事体力劳动的诗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样一个暴风雨之夜,平静得就像沉入海底的一颗砂砾。这时候玻璃门开始哗哗作响,不知是整片大地在震颤,还是这方狭小的房间在摇晃。后来明白了:是一个人在夜晚的战栗,即无所遁形之意。随后,从黑暗中传来的是隔壁房客的惊呼声,同时响彻云霄的是雨点撕碎空气的噪音,仿佛有某件不幸的悲剧正发生在风暴之中。这个夜晚,台风就要到来了。

    第二天早上,晴朗起来了,青蓝色的云团堆积在天边,积压数日的闷热消散如烟。一切都在预示着台风的凋零。Y推门走到阳台,蓄满水的地面将日光反射到墙壁,瓷砖表面水波嶙峋,一方狭窄的空间里仿佛装下了整片大海。把积水排干以后,Y走到街上,抬头见到成团的电线悬挂在一户阳台之上,救护车停在远处巷口,此刻正发出无力的呻吟声。他小心跨过半截树干,避开巷口摇摇欲坠的广告牌,然后穿过一条近乎瘫痪的马路,在三和市场门口遇见了那个干瘦的中年男人。Y说:早上好!男人点头回礼。等了很久,周围人影寥寥,可能没有复工,或者运气不好。返回的路上又遇见中年男人。他说我请你喝酒吧。Y说:好。男人叫杨中,二十六岁(这使Y颇为吃惊,觉得在四十以上),北方人。来到饭馆,杨中喝闷酒。Y也是。杨中问他是不是第一次来到南方。Y说是,又摇了摇头。他本来就在南方,虽然只是不甚准确的地理概念,或许还在风俗和文化上更接近北方,但小时候所有人都告诉他那里就是南方。直到有一天,他们不再坚持谬误了,告诉他南方在遥远的热带边缘,到那里去几乎是这个年纪所有男人和女人的归宿。杨中听Y讲完,说起在乡村的生活。他说在南方与北方的分界线有一座村庄,那里用水牛耕地,种水稻和莲藕。本来所有人都幸福,后来有人到南方去,就再也不回来了。再后来,到南方的人越来越多,村庄就荒废了。刹那间,Y想到在火车上看到的水田,想到那些涌向南方的男人,后来不知怎的就想到坟墓,最后出现的是流水线上动作迟缓的工人(他们面无表情)和南方密集的高楼。

    杨中讲完,又说起在富士康待过的日子。Y听到一半,知道那不是个好地方。这时候他想到李可望了。他问杨中,后者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又说,只听过这个名字。Y说这就够了。杨中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能是五六年前,杨中比现在年轻一点,在富士康厂刊上见过李可望这个名字。他对此印象深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里只有他一个人写诗。本来还有一个诗人的,比李可望写得好,但是后来自杀了,他死掉几年李可望才开始发表诗歌。Y觉得李可望很著名,至少在那时候如此,但是杨中的看法相反。他说在那里没人会订购厂刊。这等于说,没有人会阅读李可望的诗,当然也不会有人觉得写诗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很有可能的是,他补充道,李可望只是一个无名诗人若干笔名当中最容易被遗忘的一个,就像掉落在流水线下的螺丝那样毫不起眼。Y听了感到寒冷。片刻后,杨中说想起来一个人。那人叫孙定国,在富士康厂刊干过编辑,后来辞职了,跟杨中做过一阵子日结工,如今在南方跑外卖。Y问:能找到他吗?杨中说:不容易。但是会尝试。Y说谢谢你。杨中问你为什么要找李可望。Y如实相告。

    下午,杨中给孙定国打电话,没有接听。他说对方可能换了手机号。Y倒觉得没什么,摊开手表示无所谓,但不是因为找不到线索而感到无奈,而更多的是困惑,好像一个诗人的消失已经在冥冥中改变了什么,所以觉得寻找与等待相比显得多此一举。于是,跟杨中道过别,转过街角后开始打听附近的手机店。李可望的手机设置有六位数字的锁屏密码,捡到手机那天试过几遍,后来就不敢再尝试了。手机店有不少,Y相信它们能解锁,但不适合前往。一方面,他不是李可望,会被当作小偷抓住,然后扔进监狱受苦。另一方面,他也不是贼,那些隐秘的销路不仅危险,而且在道德上叫人不齿。所以,Y觉得总会有电话打过来的,就像费村那样,一定有朋友会想起他来,一定有父亲或者母亲定期给他问好。退一步讲,李可望要交话费,要点外卖,要收快递,这些事情虽然不必要,却都是无法避免的,至少会让人觉得与世界还有联系,不至于因为离群索居而变得陌生。这等于说,要与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对话,就必须要掌握他的社会关系。

    到了傍晚,有人想起李可望了。Y接听电话,来人态度不好,问:你是李可望吗?Y答:不是。那人恶狠狠地说:把李可望叫来!Y答:他失踪了,手机被我捡到。对面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就是李可望。Y说不是啊,我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没听过。立刻,Y感到后悔了,其实知道他的样子,想象着李可望穿一件泛黄的白色短袖,站在河边背靠护栏,将双手展开,如同正在受难的耶稣。但实际上,河边没有白色短袖,只有一部冷冰冰的手机。Y到达那里时仿佛见到一个身影,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没有耶稣。那人继续说:你跑不了的,我会找到你。Y问他为什么要找李可望。对面回答:这也是我要问你的。Y感到困惑,但是说:至少在这方面,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那人马上回答:好极了!接下来,那人跟Y说了很多。Y也是。挂掉电话以后,Y知道了李可望的困境:债台高筑,被至少两伙人追杀,知道他在欠下最后一笔债务后立刻变得孤立无援了。                                         

    当天夜里,Y回到“晶晶”旅馆退房,在三和市场对面找了间群租屋,八个人挤一块,但是便宜。他坐在床上看书,那本《疑问集》就要看完了,又想起李可望给费村投稿的诗,觉得烦闷。其他人聚在桌前打游戏,有人邀请Y,他说:好。几分钟以后还是坐那不动。那人说:你准是书呆子。Y摇摇头。那人又说:不然就是在装逼。Y觉得装逼这词挺有意思的,好像来到南方以后每天都在强调与这些伙伴的不同以彰显优越感,但实际上他们不过是一路货色而已。比如,此刻所有人都挤在这间狭窄潮湿的屋子里(地板湿漉漉的,有时能渗出水来)等待黎明到来,比如他们天生就拥有低水平的欲望,觉得南方这样的日子已经足够幸福了。那人认真地说:你像一个家伙,既喜欢写诗,又装逼成瘾。Y问是谁。那人答:叫李可望。Y说你认识他吗。那人摇摇头,说只见过几次。Y询问他的样子。对方答:个头不高,瘦,穿花格子短袖,南方口音。刹那间,Y想到在河边猜测的画面,觉得那不是李可望,至少在形象上与一名诗人相去甚远。他问还能联系上吗。那人说不能。

    那伙人闹了一会儿,各自上床睡觉了。Y想着聂鲁达的诗,有一种写作的欲望,内心明白不能让情感固化为文字,只好决心闭上眼。但是睡不着。失眠了。于是起身,从枕头下拿出那本《疑问集》,模仿其中一首的腔调开始写。写下第一句后,立刻吓得颤栗,心想不能这样做啊,谁知道多年前李可望决定写诗的那个夜晚经历了什么。他觉得可能在营字造句方面有天赋,或者就像必须要解决的性欲那样急切,总之开始写诗了,并且感觉良好。从那以后,他肯定每天都写诗,然后不断给厂刊投稿(自负地以为会名声大噪),起初水平堪忧,后来好起来了,至少有了诗人该有的气质。到底是生活成就了他的诗呢,还是他的诗禁锢了生活,这是谁也说不清的。假如李可望当初像修道士一样克制住欲望,或者在感性这方面有所欠缺,诗歌的潘多拉之盒也就不会被打开了,自然也就不会因此遭受戕害。这样想来,写诗真的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Y没有热情了。把诗集塞回枕头下,然后睡觉。

    第二天早上,李可望的铃声吵醒了他。接听以后,知道是医院打来的。Y说:我不是李可望。医院那边催促道:叫他本人接电话!一瞬间,Y想说实话,但改了主意。他说:我就是李可望。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像在听故事。最后,他说:再给我一点时间!穿好衣服以后,Y整理了一下思绪,把目前已知的信息罗列如下:

    1.李可望是一名诗人,名声仅限于圈内

    2.在富士康干过几年,后来又做日结

    3.他的母亲正等着做手术

    4.欠了不少钱,目前在躲债

    5.上个月给《南方》杂志投稿一首组诗

    6.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河岸公园,把手机放到护栏台面上,然后就消失了

    他记得杨中提到一个叫孙定国的。于是打去电话。对面接听了,说李可望就要被找到了。Y问为什么。杨中说找到孙定国就等于找到了李可望。然后邀他一同前往。Y问:去哪里?杨中说:找孙定国。Y脑海里一闪,隐隐约约出现了编辑孙定国的形象,想到工厂为了形式而存在的刊物,还有对杂志怀抱希望的许多人。Y想,他们二人从前就认识了,李可望走投无路的时候会去投奔他,或者接受对方的救济。走到马路边的时候,他停下来,往三和市场那边张望,看到了如往常一般的场景。台风无声无息地死掉了。一切都归于平静。只是街道呈现出颓然的景象,垃圾桶被挨个掀翻,垃圾倾倒出来,铺满了半条人行道,南方开始暴露出混乱无序的一面。Y在公交站牌下等了会儿,然后上车,坐两站又下车,站在路边等候杨中。

    两人经过报刊亭,Y驻足翻阅,指着一本杂志上印刷粗糙的文章,问杨中:你经常看书吗?杨中答:有时会,但对文学感到厌恶。想了想,又说道:也许有兴趣,以前在工厂读过厂刊,仅仅是也许。接下来讲的都是杨中的回忆了。他说,以前走投无路的时候曾经短暂写过诗;说他给知道的杂志都投过稿(没说结果如何);夸大了流水线的压迫感,简直就是吞噬人激情的机器。杨中的声音掺杂着颤栗,说话的时候,往往会陷入到回忆中。有时,为了强调情感的真切,或者觉得当时处境潦倒,才会微微加快语速。Y问:后来呢?他说:后来就不写了。知道有更重要的事要做。Y想,从那时开始,无比遗憾地与一名诗人失之交臂了。

    杨中回忆的时候,Y在翻找《南方》杂志,但是没有找到,只有《经济新消息》和《都市之窗》,仿佛报刊亭里所有的文字给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于是随便拿来看,权当作掩饰吧,看得潦草,其实都在听杨中讲故事了。后来,又在角落找到《富士康人》,杨中肯定知道,或许还投过稿,就像李可望一样在流水线上等待。Y抽出来看,同时继续倾听。实际上,这本杂志相当无聊,主要介绍企业文化,其他的就是工人先进事迹报道,不合时宜的心灵鸡汤,偶尔有两篇科技类文章。这些文字让Y感到新奇,不是因阅读的陌生感而觉得有趣,而是为生活的平庸化扼腕。杨中说后来就再也没有诗歌栏目了。这等于说写诗的人已经流亡了,或者被迫沉默,总之不会有诗歌生存。立刻,Y觉得这一变化在暗示着什么,像不易被察觉的暗号,被悄悄遗忘在间谍勾心斗角的都市盲肠。

    孙定国住的地方在三和市场附近,从一条小巷进去走到尽头,再往上爬几层楼就是。杨中似乎很熟悉那里的道路,好像在三和市场混迹过不少日子。后来,终于到达巷口,Y觉得熟悉,看见了以前住过的“晶晶”旅馆。他想,这是不可能的啊。但头顶摇摇欲坠的广告牌已经快掉下来了,半截树干依旧横亘在路面,好像陌生的世界在不经意间打了个盹。

    两人上了楼。杨中在一扇门前停下,然后敲门。半晌,平静如水。Y想起来了,这是在“晶晶”旅馆隔壁嘛。于是说:让我来。门板好像被焊死的棺材,发出沉闷的砰砰声,但是没有人开门。这时候有人从后面出来了。是一个中年女人,穿着臃肿的粉色睡衣,好像对陌生来客的叨扰感到厌烦。她问你们在干什么。Y说:我们找孙定国。女人说:他死掉了。什么时候?昨天凌晨或者是前天晚上。怎么死的?台风把电线刮到阳台上,阳台泡了水,他就死掉了。他有亲人吗?不知道。可能孤独一人。Y想,孙定国死了,世界上再不会有人找到李可望了。

    回去的时候,杨中感到悲伤。Y也是。杨中说孙定国是我的朋友。Y说也是我的朋友。他们相拥而泣,然后黑夜就来临了。

    杨中离开以后,Y一个人走在路上。台风虽然过去,天气却晴不起来,空气仿佛变质的剩饭,一股馊味在阴沉闷热的夜晚叫人心生厌恶。他经过足疗店,在门口站了会儿,最后终于进去,三分钟后走出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接下来他去餐馆,什么也没吃,只要了两瓶啤酒,中途到对面的烟店买一包烟,回来以后发现没有打火机,又穿过马路到烟店去。啤酒的味道依旧寡淡,Y觉得会适应,但是没有。喝到后面,口腔开始有淡淡的苦味,可能是胆汁吧,或者某种不详的幻觉,总之觉得难受。后来,Y沿着马路走,感觉在逆行,仿佛城市都变成了一条忙碌的流水线,而他就是那颗最不安分的螺丝。方才明白是醉了。可是内心知道,那种啤酒难喝极了。

    回群租房的路上,手机响起来,Y接听,没听到声音。知道不是来找自己的。于是拿出李可望的手机,听见一个沙哑低沉的男音。Y说:我不是李可望。那人说:我知道。因为我才是李可望。我还知道你在找我。Y说不出话。那人继续说道:今晚在河岸公园见面,上次我丢手机的地方。Y只好说不见不散,同时心想这一切都不可能啊。

    来到河边,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垃圾漂浮的声音。Y沿着河岸往前走,一直到尽头,没有遇见谁。于是停下,趴在护栏边,呼吸着藻类腐败的气味,隐约看见水面模糊的倒影。好像下过雨,所以空气略显潮湿,也可能是恐惧的原因吧,眼镜很快起了雾,倒影也随即消失了。Y环顾四周,城市变得沉默,酒红色的云团下沉到楼顶,空间的封闭性使人产生回到子宫的原始错觉。Y想,会有人到来的。这种想法,或者说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同时河水停滞不前)变得越来越衰弱,最后伴随着听觉与视觉的退化,彻底消失在水边凝固的夜晚了。

    Y打算离开的时候,发现河对岸站着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道影子,或者如影子般沉重的幽灵。把眼镜附着的水雾擦干,影子清晰起来了,可以看到明显的人形轮廓,一件没有图案的白色短袖,枯瘦如柴的手臂,此刻正倚靠着对岸相同位置的护栏,犹如十字架上正在受难的耶稣。但是看不清脸。本该是头颅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一团肉色的模糊色块。可能是有五官的吧,比如正在发笑,也可能在哭泣,但是所有情感都不会有人知道了。他说,你是李可望吗。没有回答。他又说,我知道你是李可望。依旧没有回答。河面一片死寂,只有风吹动树叶的声音。Y说:你的处境很不妙。首先,你的母亲正等着一大笔钱做手术,他们说已经时日无多了。其次,你的行踪已然暴露,追债者找上门来,免不了遭受皮肉之苦。最后,是费村打来电话,让你把组诗的最后一首换掉。人影动了动,好像在颤抖,在战栗,或者即将解体分裂为碎片,被远处熄灭的霓虹灯光打入幽冥地狱。但是依旧静默无声。刹那间,Y想到杨中,想到乌克兰正在发生的战争,想到南方突如其来的热带风暴。当然,Y还记得杨中的忠告:多看报纸,多看新闻。

    人影消失了。仿佛是一瞬间的事儿,就融化在城市的黑夜里,永远不会在河边出没了。但是李可望总会到来的。Y想象一个诗人正在南方破落的街巷穿行,走过在房间售卖情趣用品的旅店,走过相互欺诈的地下赌场,走过寡淡如水的街头酒馆。而他,正倚靠护栏在河边等待,刷手机看新闻,同时吸烟。他看的新闻无非是些营销号,惯常使用夸张的标题吸引眼球。其中一则标题是这样的:《他被誉为打工诗人,却在24岁……》点开来看,知道在讲一个叫许立志的人,于是去查百科。百科简介如下:

    许立志(1990年7月28日—2014年9月30日),当代诗人。2010年,开始诗歌创作。2011年初,进入富士康工厂成为一名流水线工人。2012年起,在厂刊《富士康人》上发表诗歌、散文等30余篇。2014年9月30日,坠楼辞世,终年24岁。

    第二条新闻讲警方破获了新型诈骗案,骗子自称《南方》杂志社编辑,通过欺骗受害人转账的方式,短短半个月内行骗三十余起,涉案金额逾十五万元。实际上,根本没有叫《南方》的杂志。Y明白一些疑惑有了结果。给杨中打去电话,却是空号。他知道南方再没有容身之所了,于是连夜逃回北方,竟把手机忘在了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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