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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将军与酒
厦门航空的波音737大飞机滑过广州上空,大片的云朵掠过悬窗,机舱轻微的颠簸将他从梦中摇醒。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收起小桌板,把那本《罪与罚》同眼罩一并塞进放在脚下的书包。他本想在飞机停稳后站起来活动腰身。这趟旅程让他十分疲惫,飞机并没有从太原直达广州,而是在长沙停留了一个钟之后,再次起飞,这之间,他一动不动,倒不是因为他懒得动,而是坐在他身旁的女人一直在深度睡眠,他怀疑她哪来那么多觉。他掐着表算过时间,从早上8点10分飞机进入云端平流层之后,她便发出轻微的呼噜声。飞机停在了白云机场,客舱里的旅客走得所剩无几,他忍不住将她推醒。他小心地说,你好,到站了。他说的不是到地方了,也没有说到广州了,而是说到站了。短暂的睡眠让他的思维暂且还没有十分活跃起来。她醒了,睁大眼睛看了他一眼,她说,到哪站了?他说,到广州站了。她说,哦。然后她站起来,扯了扯裙摆,羞涩地朝他点点头,然后站到过道上给他让开路。他习惯性地扶了下黑框眼镜,低着头挪动肥胖的身躯。他看到了她消瘦且光滑的脚踝泛着白皙的光芒,她穿着一双红鞋。这是一双诡异的红鞋。他心想,但未好意思说出口。他本想回头仔细看看她的模样,但是天生的怯懦阻止了他。他没有回头,拎着包走出了客舱。
倏忽间,蒸汽扑面而来,黏稠的汗珠从每一个毛孔左冲右突地击破皮肤的阻挠,它们总是让他这个北方人感到难堪,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丝不挂地走下舷梯,将所有的肥肉都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上了摆渡车,他的思维依然困顿,觉得脑袋依然停留在三万英尺的高空,而身体却在近40℃的高温下摇摆,这种摇摆更加让他昏昏欲睡,迷离的状态一直延续到他来到行李转盘前提了箱子,踏上网约车。
不过奔驰在高速路时,南方独有的高大树木和触目的绿色让他的思维清晰了一些。当然这还归功于他的手机突然爆响,“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它们聪明又可爱……”,每当听到这首轻快的铃声时,他的心情都会突然变好。
他接起电话,声音传来,李总,你到哪了?
声音里透射出浓密的多巴胺。他知道对方很欢乐,自己也强颜欢笑地说,刚下飞机。
那边说,那正好啊,我们刚开餐,正等你凯旋。
他知道自己是疲惫的,此刻他应该回家去好好睡一觉,他的房子不大,却有一张极大的床,他最喜欢在床上来回翻滚。他想到了自己从床头滚到床尾的糗态,忍不住发出了笑声。
对方好像懂了什么,说了一句“老地方等你”,便挂了电话。
“嘟嘟”的声音响过片刻,他回到了现实,懊悔便顺着大颗的汗珠涌出,他想要拒绝,本能上却又期待参与。他想要休息,却又摆不脱奉承和欢笑的应酬。他喜欢端起酒杯,觥筹交错之间听别人叫他李总。其实他很清楚,自己算什么总,工资不高,活儿不好,名不副实。但是,他知道自己本质上好名的,李总总是比李经理要好听一百倍不是吗?李总,您抽烟;李总,您请坐;李总,我先干了,您随意……想到这里,他心里就冒寒气,嘴角也发出吸溜的声音,内冷外热是身体的表现,他的本质其实是内热外冷。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让乾坤发生了颠倒,他变了。这是妻子近几年说的最多的话。她说,李学民,你变了,过去你是半天打不出个响屁,现在你是话痨;过去你是墙上爬的小强,现在呢,成龙还谈不上,在地上乱窜的长虫是没问题了,最最重要的是,人家都叫你李总,你倒是拿钱回来呀,我的李总。妻子这么揶揄、讽刺他,他就沉默是金,他觉得她是妇人之仁,不值得去反驳,顶撞就更谈不上。这种情况下,他和妻子的疏离是再正常不过的。他也不想端着,做自己“想做”的事再好不过。
他心里冒起了寒气,那是因为他知道和他们在一起喝酒是什么样的情形。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个场面,他想得脑门又冒了一层汗,他对着司机说,把空调调大点。之后,他想到了一个词,排山倒海。对,就是排山倒海。每次和他们在一起吃饭,喝掉的酒瓶总是堆满了餐桌的上下左右,以至于去解手时都无从插脚,脚伸出去触到都是酒瓶子。刚开始,他们身边一人一瓶,后来干脆指派服务员负责开酒瓶,服务员一直开,他们一直喝。服务员开累了,他们却没喝累,他们嚷嚷让饭店加人,后来就两个服务员帮他们开酒瓶,这才勉强供上了他们的量。但是,但是他从来没有见他们喝多过。反倒是自己每次参加他们的饭局,他都要酩酊大醉,人事不省。
今天怎么办?去还是不去?他犯愁了。他一犯愁就习惯性去揪自己的头发,可是那寥寥无几的头发已经无从下手了。他从后视镜里看着自己光可照人的秃顶,懊恼地埋下了眼帘。
刚下机场高速,便迎来了瓢泼大雨,大颗的雨滴打在车窗上,模糊了视线,阻滞了车辆的行进。终于开始堵车了,这完全符合他的预想。生活在广州的这半年时间里,他知道下雨是常事,堵车也是常事,他想这大约是花城独有的特色吧,当然其他特色还包括随处可见的茶楼、黑人,以及哪里都可以听到的粤语。这几个广州独有的符号,一直未被他接受,他无法容忍这些标志性特色,但是他又不得不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谁让他当初自告奋勇非要来到广州负责筹备分公司。现在好了,既然他负责了孩子(他把广州分公司称为孩子)的诞生,就要耐着性子将它培育成人,让它可以独当一面。这当中,自然就少不了和他们——那些公司里的中层领导共享饭局,是的,他不可避免,也不能避免,他需要去。
这个想法从他路过广州火车站时坚定下来。拐上西湾路,他才想起来给妻子报平安。今天例外地没有打电话,而是发了一条信息,他说,我已平安到达,请放心。之后他把手机关上,揣进兜里。他再次合上酸涩的眼皮,让自己的思维沉入缓慢地流动,去喝酒他可以,但是怎么喝他需要思考,他的意思是,尽可能地不要喝多,因为他已经半个月没有回那个位于鹅掌坦的小房间了,他想象房间里早已落满了灰尘,或许还有无数的蟑螂出没其中,老鼠有没有他不太确定。他的眉头稍微皱了起来,因为不确定冰箱的电拔了没有,里面是否还有食物……这一番思虑都让他很头疼,他觉得脑子里神经元之间都像地面的车辆一样,堵塞不前。
这种堵塞感一直持续到他下车,一直持续到他走进那家位于公司楼下的湘菜馆。
他刚踏进饭店的门,便听到了他们高声地交谈和杯盏的碰撞,以及酒瓶倒在地上的叮当声。他站在门口,想要退回,可为时已晚,他被他们看到了。他们中的一个人走过来将他推拥入座,然后为他倒酒,给他拿碗筷。他懵懵懂懂地开始陪着他们喝,一杯接一杯,他们说端了,他就端了,他们说感情深一口闷,他就闷,他们说亲不亲看酒风,他就得说必须亲。就这样,他觉得时间是在酒精的不断积累中倏忽流逝而去的,等他猛然之间有了意识,脑袋瓜发出“嗡”的声音时,看到窗外已经暮色四合、霓虹闪烁,那一刻,他的膀胱也提出了严重的抗议,他的眼皮也开始打架,他的身体不自觉想要往椅子下出溜。他知道他喝多了,下意识地低头察看自己的战绩,没错,他喝了五瓶啤酒和半斤白酒,这个数字他记得真切。当然之后有一段时光,他的记忆是空白的。
他不记得自己如何逃离了现场,又是如何走进了那个没有夜灯的公园,如何在公园里莫名其妙地跌了跤。但是,他记得疼痛。那种疼痛来自于他的手肘、膝盖以及脚踝。这些地方都是摔跤以后产生的连锁反应。当然还包括他蹭破洞的裤子和他过生日时收到的包——它也开了洞。他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在一截石阶上坐下来,他看到半只月亮掉进了湖里,周围散落着影影绰绰的光点,那些光点来自湖的深处,它们以及那半只月亮对他充满了诱惑,他向往它们,然后不自主地站起来朝着它们走去。果然,他一脚踩空,整个人掉进了湖里,他惊慌失措地挣扎着,一种莫名的引力拽着他,他胡乱地挥舞着手臂,水花四溅,那半只月亮和那些莫名的光点被他砸得粉碎。他颓丧地认为终结的时刻来了,干脆停下挣扎,一屁股沉入水中,这时他才发现那水不过才没过了他的肚子,他的上半身和整个头颅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他平静下来,又看到了掉在湖里的半只月亮和那些光点,他的意识清醒了许多。他昂起头,望向星空,他看到了那些光点的来源——哦,原来是夜航的无人机。他摇着头嘲笑自己,然后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按了半天电源键都毫无反应,才想起来他此刻正坐在水里,手机进水了,难道他的脑子也进水了吗?原本他计划用手机里的手电筒探照周身的一切,但是这一举动告终失败。
他只好忍着疼痛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朝着家的方向挪去。十分钟,还是二十分钟,他终于看到了一丝光明,疼痛和懊恼致使身体发生了化学反应,酒精带来的眩晕感和虚无感渐渐消退,他看到了“鹅掌坦”三个大字赫然立在高高的门楼上,他一脚踏入,扑面而来的烟火气将他拽回现实。他走进了那家经常去的美宜佳超市,买了一瓶西瓜味的脉动饮料,付款时想到手机进水,于是摸遍了口袋和提包,最后即将放弃时在包内的夹层里找到了十块钱。他用湿漉漉的手指捏着那张纸币递给服务员,服务员看着眼前这个诡异的胖男人,没有言语,埋头收了钱,准备找钱时,见他又从旁边拿了一瓶脉动塞进包里,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推开门,缓慢地离开。与此同时,躯体的疼痛和手机的损坏让他陷入无助,他不敢相信自己此刻正身无分文地走在几千万人的广州市,他看到即便是这样一个城中村都有着非凡的热闹,随处可见的大排档,喧嚣繁华得太过真实,他一下无法忍受,呼呼地趴在一隅阴暗的墙角吐了半天。他正起身时,发现眼睛里全是火花和眩晕,它们失焦般忽而清晰忽而模糊,风吹得它们忽远忽近,人影和楼群重重叠叠地印在眼睛上。他只好坐下来,哪怕离家只有百米的距离,他也必须得坐下来。他拧开脉动,咕噜噜喝下半瓶,将头埋在腿间,舒缓半天,才再次站起来,走进那个狭窄的巷道,扶着墙上到五楼,来到那个属于他的小窝门前。
他定睛看了半天,发现锁子挂在门把手上,门也斜开了半边,他疑惑地推门而入。在这个逼仄的房间里,他看到了另一个凌乱的战场,每一件扔在地上的衣服都像是死去的战士,它们手臂搭着手臂,脚叠着脚,它们以从未有的亲密姿势拥抱在一起。他还看到所有的柜门都敞开着,犹如那些敞开着的城门,它们呈现出破败不堪的颓败感,眼睛能看到的地方空空如也,即便是那只低矮的小冰箱也没有避免掠夺。他的心一下就揪紧了,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战败的将军,站在硝烟弥漫的战场,面对着死去的弟兄,内心充满了悲凉和无奈。他的眼睛出现了无数的烟气和四处流淌的鲜血,他甚至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他感觉自己的鼻腔和喉咙里被浓烟呛得痉挛起来,包括他的胃也剧烈蠕动着。终于,他还是没忍住,又一次吐得山崩地裂,泪水和着鼻涕和苦水一并挂满整个面庞。他跪在那些逝者面前,泪流满面,悲恸无法自抑。不过他还是心存侥幸的,他总觉得这么庞大的战役总会有幸免者。于是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跨过那些尸体,来到卧室,同样的凌乱不堪,他的床都被翻了底朝天,它像一辆浑然倒塌的战车一般侧立在那里,它的周围散乱着残破不全的物件,那些物件包括他的书、鞋、各种小东西,显然它们不具有被杀戮的价值,所以它们幸免于难。他拉开了那个放着贵重物品的床头柜,果然,果然,它里面空空如也,那颗贵重的施华洛世奇水晶不见了,他最最珍爱的徕卡数码相机不见了,就连他和妻子的结婚戒指以及一众黄金首饰都无影无踪了。
操你妈,操你妈断子绝孙的……他本想声嘶力竭地大声唾骂那些刽子手,那些小偷,但是他发现自己竟然失声了,他的喉咙烟熏火燎般发出剧烈的疼痛,他伸出手摸着喉结的部位,他觉得它大了一圈不止。他嘴上骂不出声音,于是就在心里诅咒。他把能想到的词全部倾泻于他想象中的敌人,他在心里挥着长刀把他们斩杀了一千一万遍,他甚至把他们的祖宗十八代都屠杀完毕,才觉得心里些许舒畅了些。
于是,他泄气地坐下来,坐在冰凉的水泥地面,突然就看到了地上掉着的那张卡片。他把卡片小心翼翼地拾起来,认真地辨识它上面的内容,画面中一个女郎依靠着一张大圆床深深吸引了他,他感觉到了那种大圆床的柔软,同时也感觉到那个身材丰满的女郎的温度,她圆润的乳房摇摇欲坠地即将撑破单薄的T恤,他还看到上面写着:“热情陪伴你度过孤寂的夜,不管你是悲伤无处释放,还是虚空无法填充,我们都热诚服务,为你洗去疲劳,带来欢愉和放松。”
他定定地把张卡片看了很久,直到他焦躁的心情平复下来,直到卡片上的地址映入眼帘,他豁然站起来,像一个发誓要去报仇雪恨的将军一般豪气冲天地跨出了家门,这是他之前从未敢想的事情。
二、女人与蛇
房门被撞开的那一刻,她感觉到一股烈焰扑面而来,随之头上的汗水便倾泻而下,然后她便湿淋淋地醒了。可以肯定的是,她犹如一只鱼或者一条水草被热浪从梦中推了出来,它将她搁浅在滚烫的沙滩上,让她无所适从。这种被动的胁迫让她惊悸,片刻之后,她爬起来凝视着那个匆匆离去的背影,一时竟无法分辨散着长发的纤细女子所为何人。她此刻只能确定一件事情——那就是人走了,门豁着大口站在那里,它神情肃穆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她,让她有些恍惚。
她突然想到,如果记忆没有出现偏差的话,这里是她今年更换的第六座城市。之前五座城市乏善可陈,没有给她留下任何新鲜的记忆,哪怕是美食,哪怕是气候,哪怕是一个有趣的人,她都从记忆里搜寻不出来。然而,在这座炎热的广州城,她却有了不一样的感受。这种不一样体现在多方面:她是个慵懒的人,害怕出门,更加害怕逛街,害怕所有可以消耗卡路里的行为,所以她尽量减少躯体的行动。而广州的炎热为她提供欣喜的庇护,热是最好的理由,或者说热本身就具备阻挡性,将一切害怕见光的动物挡在门外,这当然包括她,也包括她的那些“姐妹们”,她们可以像蛇一样躲在炎热的广州冬眠。没错,就是蛇,她想到蛇,就觉得异常舒畅,蛇的灵巧,蛇的柔美,都是她所向往的;再就是她工作的性质,几近凌晨收工,那是她最需要补充能量的时刻,这时候,广州是友好的,遍地都是大排档,烧烤或者粤餐随便什么都可以让她饱腹一顿,既喂饱了肚子也喂饱了脑袋,那样她就可以十分清醒地在深夜宁静的时刻想念她的家人了,他们几乎是她的全部。她背井离乡,隐姓埋名,弓下卑微的腰,有一点姿色的成分,也有一点赌徒的成分,更有一点侥幸的成分,她用力将它们几个糅合在一起,然后拼尽全力地昼伏夜出,她用自己柔弱的力气赚取着还算丰厚的回报。然后,然后源源不断地将汇款单发送回那个偏远的山村,用以支撑弟弟上学,用以医治瘫痪在床的父亲,用以减轻辛苦劳作的母亲的压力。她觉得这是她这个当大姐当女儿必须要做的事情,她义无反顾。这也是她在生活中慵懒,在工作中卖命的原因。在她这一行,从没有人这么拼命,她们总是想干不想干,几乎每天她们都会接到或大或小的投诉,当然除了她。
现在,她把思绪从清凉的北方山村拉回燥热的广州,她看到自己赤裸着上身,她甚至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乳房,她竟然无法掌控,抱怨这只山桃为何发育得如此迅猛,自己明明刚过十八岁,为什么却像一个饱经风霜的少妇般壮硕饱满。她想不通,甚至有些懊恼,她想总不至于去吸脂吧,将那多余的肉取下来,喂了狗也成啊。她摇摇头,将自己幼稚的不切实际的念想切灭。然后摸索着找到自己的T恤套上,之后趿拉着拖鞋去上了厕所,洗了脸,又对着镜子化了半天妆。她把眼睛描画得很大,还挑了长长的睫毛,涂了唇彩。其实她进行这一切的时候,依然处于迷糊的状态,她没有像平时那样挑选眉笔、睫毛膏、唇彩的种类,而是随手拿起它们,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一时也没有想清楚。
她走到床前,将店里发的黑色套裙穿上,又把那件花了五百元买的胸罩从领口穿进去,她缩回手臂,一左一右将挂带套上,自己背着手去搭扣,好几次她都未能如愿。每一次感觉扣了进去,可是等她放开松紧带时,它们如磁铁的同极奔向了相反的方向。她再次捏住它们,再次用力揪扯,再次凭借经验搭扣,然后松手,“啪”,它们又猛然恢复原状。第六次的时候,她终于恼羞成怒了。
靠,她没忍住骂出了口。可是骂了也不管用,她依然扣不到平时想要的位置。最后,她颓然坐在了床上,顺势躺了下去,几乎一秒钟的时间,她又沉入了睡眠。
等她再次醒来,手机上的时间告知她现在已经是午夜十一点四十五分,她再次“靠”了一声,迅疾地从床上爬起来,都没有顾得上整理一下凌乱的头发。她到达店里,经理正在忙碌,经理满脸堆着笑容,微曲着腰身,迎接一个又一个贵宾,他为他们指引路线,并在对讲机里报告着他们的喜好和需求。终于,他安排好最后一个贵宾,看到了茫然立在那里的她,他的脸一下子长长了三寸,他像河马鼻孔里喷着粗气,眼睛暴突起来,狠狠地将凶狠的利剑射向了她。他说,你还知道来?还能不能干了?
越害怕什么,越来什么。
然而此刻,她的脑海里装的全是移形幻影的贵宾,他们清一色的啤酒肚,他们走路的样子像极了央视纪录片里的企鹅,她想到这里扑哧一声笑了。
反倒是经理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言语,恰好又来了一波贵宾,他们三五成群地拥簇着走进来,经理撇下她,捡钱似的迎了上去。这时候,她看到那个男人走了进来,他有些灰头土脸的样子,就着昏黄的灯光,她看到他裤子上好像还沾了泥巴,左手拎着包,右手捏着一张卡片,他样子虽然有些狼狈,却犹如有将军的气度,对,就是将军,她想。她迎到他的身前,终于看清他手里的卡片,那张小小的极具诱惑力和煽动性的卡片有一半的功劳归于她,她再熟悉不过了。她记起来当初经理做这张卡片时询问她的建议,她直接将一段话发到他的微信上,她说这是从一个公众号里看到的一句话:“热情陪伴你度过快乐的每一天,不管你是悲伤无处释放,还是虚空无法填充,我们都热诚服务,为你洗去疲劳,带来欢愉和放松。”她说这是一个按摩椅的广告词,经理你看看能不能用。果不其然,经理修改了几个字后,采用了她的建议,那些字看着让人产生无尽的遐想,再配上她的照片,简直诱惑力十足,广告的效应显而易见。拍照那天,经理引导着她的眼神,为她整理服装(主要是拉低她的领口),经理没有让她完全裸露,他说欲擒故纵是最高明的营销,欲露未露才能最大程度吸引贵宾。经理说得没错,卡片雪片般投入市场之后,店里的生意瞬间翻番,找她的贵宾络绎不绝,她也因此比平时多挣了好几倍。
然而,今天她居然迟到了将近两个小时。所以看到他捏着卡片出现在眼前时,她不能错失良机,她说,欢迎贵宾。
他看看卡片,再看看她,仔细辨认一番,然后在她的指引下,走入了幽深的迷宫走廊。来到房间以后,她让他稍事休息,她为他倒了茶水,并且为他打看了电视机。她说,贵宾,请问您需要什么样的服务?
他没有出声,只是用眼睛紧盯着她,他的眼睛里充满了不确定的欲望和贪婪,几乎每一个见到她的贵宾都会的反应,她已经司空见惯了。她见他没有出声,兀自介绍着项目:芬芳流年158、禅心沐足258、春风秋月358、皇家尊享458,价格不等享受的服务不同,价格越高越舒服。她说得温柔细语,贵宾眯缝着眼,看着很享受她这样的温柔。她一直都知道什么时候该是什么样子的,就像蛇一样,可以随着环境的回环曲直来改变自己的身形,她深得它的精髓。她替贵宾做出了选择,皇家尊享可以吗?一个钟两小时,可以让你如神仙般轻松自在,让你如坠云雾之间,来百花汇不点皇家尊享就等于没来,没享受过皇家尊享,人生就等于白活。她翘着小嘴,喘着匀气,抛着媚眼将经理教导的这段话缓缓地说完。果然,她想要的结果来了——他朝着她射来暧昧的眼神,他的眼镜片里反射着她妖娆的身影。他朝着她点头,一下,两下,一连点了七八下。她便退着身子来到门口。那您稍等片刻,我去准备一下。说着莞尔一笑,离开了屋内,临出门时,她竟然不自觉地朝他发出了浅浅的微笑。这种笑容让他的全身颤抖不已,相比战场带来的是绝望,眼前蛇一般的女子带来的则是诱惑。
等她再次推开门走进这间铺满镜子的主题房间后,她看到了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他将衣服脱去,只剩了猩红的内裤露在灯光下,他的手包正正地立在地脚。她看到了他手臂和背部凸起的肌肉,它们棱角分明地折射着一道道光芒。她走过去,将用到的物品放置在床边,然后脱去鞋子跨到他的背上。她伸出柔软的手指开始滑过那些油光可鉴的肌肤,她的手指柔软且充满适宜的温度,她每滑过一寸肌肤都能感觉到他轻微的颤抖,这并没有让她觉得多么新奇,几乎所有的贵宾都是这样的表现。最终她将手指停留在他的肩部,就着熟悉的穴位开始揉捏,她对穴位的把握其实是十分精准的,每一次力道的把握也恰如其分,他传来了一阵阵舒爽的呻吟。她看到他歪着头,眼睛早已闭了起来。她轻轻地叫醒智能音箱,让它播放爵士乐歌单,它的音效一级棒,缓缓流畅出来水一般的音乐彻底将他融化掉了,与此同时,也将他的欲望再次提升了一个档次。他很享受此刻的情景。这中间,她没有中断揉捏,只是换了部位——她拾起他的手臂,刚要涂抹精油,突然看到那些依然淌着血的伤口,她的心一阵紧,贵宾,您受伤了吗?他没有回答。之后她未等他的反应便走出了房间,找来了医药箱,她再次拾起他的手臂,兀自为他搽了碘酒。她又问他,还有哪里?于是他坐起来,用手指着,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说着指出了四五处伤口,有的地方仅仅擦破了皮,有的地方鲜血淋漓。她把那些地方拾起来,擦上碘酒,吹干水渍,她看着他咬紧牙齿,吸溜着凉气。她想,还好结束了。她想到受伤时也是这样的表情,心情稍微愉悦了起来。
送了医药箱,她欢快地走进房间时,突然发现房间里流淌着莫名的异样,“呼”一下,她浑身上下便被汗水包围,她停下来,看到他依然爬在那里,好像睡着了。她发现房间里的灯是暗的。停电了还是掉闸了?难怪这么热。她心里抱怨着,她知道此刻最正确的做法是联系经理,让他来处理这些修理类的事务。但是她却不自觉地来到窗前,拉开厚重的窗帘,推开20楼的窗户,她听到了风哗啦啦地灌了进来,好舒服。她站在窗前,仰头看到了挂在窗边的半只月亮,在它的周围散落着影影绰绰的光点,那些光点来自深邃的夜空,她对它们以及那半只月亮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此刻,他久等未见动静,睁开眼看到她站在月光之下,衬着月色,他看到了她丰满玲珑的曲线,前凸后翘的感觉像极了蛇,它的头望向那半只月亮和那些影影绰绰的光点,他的欲望又上升了一个台阶,他期望她能够转回头来,果然,她转回来温婉地看了他一眼,他看到了她的三角眼,还看到了她吐出来的蛇信子。他又感觉自己像一个凯轩归来的将军,虽然他的军队已经全军覆没,但是至少他还活着,他既然活着,就要好好活,就要雄赳赳气昂昂地活着,他要重整雄风,伺机再返战场。
所以在她痴呆呆地望向半只月亮和它旁边的光的时候,他提出了抗议。
他说,可以开始了吗?
很明显,她听出了急躁和不耐烦,只好侧转身体,回到他身旁,再次伸出纤细的手指滑过他的肌肤,她看着那些暴突的肌肉,又想起了弟弟,她减小了揉捏的力度。他深切地觉得那些手指变成了一条又一条腻滑的蛇,它们柔软且充满诱惑,它们缠绕着他的肌肤,滑过他的手臂,绕过他的肩胛,溜过他的大腿,他的内心终于爆发了。他伸出粗大有力的手摸向她的大腿,然后一路探索,向着深处进发。但是他刚走到一半,便被她的手打开,她恼怒地说,干吗?在他听来,这是欲拒还应的娇羞,他迅猛地翻转身体,将她压在身下,更加放肆地将双手伸向了她那一对凸起的山桃,她猝不及防,他已经将它们捏在了手里。她又说,你干吗?我们这是正规足疗,不提供特殊服务。她手舞足蹈地阻止他,在他的身下扑腾着,纤细的手指缠绕在他的手臂上,她想要掰开他,但是力量不足,让他感觉那是一种献媚,于是他变本加厉,他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先是扯开了T恤,再是扯断了乳罩。这下她急了,她嚷着,你放开我,你这畜生。她嚷着她的,他动作着他的,音响里又传来了悠扬的萨克斯的声响,他觉得完美至极,这是他想要的那种感觉。
直到她用尽全力蹬出的那一脚,毫无疑问,她朝着他的要害蹬了过去,他疼得龇牙咧嘴,但这并不能阻挡他的进攻,降低他的欲望,他依然进行着下一步的动作。她开始撕心裂肺地呼喊起来,你他妈畜生,你他妈放开我……她不堪入耳的话彻底激怒了他,他将双手从她的山桃上移开,然后用力地掐向了她的喉咙,他咬着牙,瞪着眼,面目狰狞地说,你他妈装逼,你就是个鸡,你穿得这么暴露,你就是个鸡……。他越说心里越悲戚,手上的力气越大,他觉得一个凯旋的将军就应该享受这样的服务,他不能容忍挑逗之后的拒绝。他说,我要杀了你。
她的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又像极了蛇,她的眼睛也瞪得很大,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她气若游丝地说,你是飞机上那个男人,我记得你……,后面的话他没有听清楚,但是她已经停止了挣扎。他也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了她的身旁。片刻之后,他猛然想起眼前的这张脸,他也突然反应过来她最后说的话,她说,谢谢你……。
憋了一个晚上,泪水终于从他的眼眶里倾泻而出,哭声在昏暗的房间里此起彼伏。哭过之后,他坐起来,看了一眼挂在窗边闪着光的半只月亮,那光漫进眼眶,温干了他的眼泪,他将她抱起,大义凛然地朝着门口跑了出去。
2023年3月28日写于太原满洲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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