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北趴在桌上做梦。一缕阳光伸进来,扎得他发痒,一串的梦也有好几个泄了气。他别过头去,向臂弯里埋得深了些,然而阳光渐渐成了一束,且愈加灼热起来。阿北于是不情愿地醒了。
阿北翻开乱乱的课本,一页页极慢地看过去,把一字一句都吃到肚里……
他终于没读进书里去,却清醒地做起另一场梦来:他正在休息室做最后的复习,仿佛在月台上与师长道别,空气里飘散着清绝的冷与肃。火车的鸣笛一声声催促——
“考生集队。考生集队。”
上学无非两件事,往行李箱里塞满材料,与过海关时倒出来检查。这两样,阿北都不是很擅长,但他很愿意下气力去尝试,因为他心里装着海关外的宽广世界。一叠叠的材料、一摞摞的书,于阿北而言,起初是通行证样的宝贝,熬的灯油多了,却分明把他囚于白纸黑字的单线世界。老师有时会说:“想想自己成功的资本。没有?就从现在开始积累。”这样的话,有时让他若有所悟地点头,有时又让他隐隐地不安。从关口探进来的光,有时近,有时又很远,阿北追着光奔跑,总是无功而返。
每每到纠结纷乱的时刻,阿北便停下打点行李的工作,爬上高层去散步。他先用双眼盛了明晃晃的阳光,再去斟上远山的青黑与滨海的灰蓝,最后摆上隔岸忙碌的机械与大厦。操场上的运动员尽力奔跑或射门,他在微风中稀释着自己,同晨光里的万物一起欣欣向荣,仿佛如此便散去内心郁积的种种。
他享受这一天里最美好的时刻,有时竟忘记了憧憬那遥遥的、辉煌的将来。
正午,稀奶油似的云一朵朵溅在天蓝色的糖衣上,太阳照得阿北像在融化。他一路小跑,去保安亭取稿费单。他已等了一周,放学总不时去看看,偶尔遇着保安疑惑的眼神,便有些不好意思,四下里瞅瞅,若有所失地走了。现在保安已认识他了,老远看见,眯着眼,喊他:
“同学……你稿费来喽!”
道过谢,把单子折进文具盒,阿北一面擦汗,一面朝食堂走去。他看看路上的男生,两个抱着篮球,三个在戏谑地推搡,更多的在谈天,或很认真(这是聊学习的),或侃得天马行空。有老师在莲池边挽着袖子打理盆栽,和来往同事校工打招呼。黑或白的伞面嵌在人群间,远看像一串贝壳在飘流。小叶榄仁一株株平淡地立着,绿叶却有涂蜡的光泽,颇有些地中海的风格。
这些毫不关联的图景,隐隐约约在他心里孕育着一种心情,但一浪浪的蝉鸣又将其遮掩去。阿北戴上耳机,还是没躲开这种浮躁而刺痒的声音。
回到宿舍时,室友已然在奋笔疾书。阿北拿出汇款单,看着上面自己的名字,像是看见某本新书的封面上“某某著”的字样。然而他接连地便想起高考,想像如何在考场上挥洒,如何旁征博引地写论文,如何爽利干练地编辑稿件,如何用笔墨牵动读者的心弦……愈想,则愈想见自己如今面对作业的焦头烂额,于是又隐隐地不安起来。
阿北听过许多作家的讲座,他很想知道,这些人中学时都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又是如何到达今天的境地,但话到嘴边又无从问起——他知道,回答无非三种:一种是发奋之类,一种是玩,最后一种是已忘却。他最相信最后一种,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不多时,室友一个个翻上床,宿舍里一片吱吱呀呀的声响;又不多久,轻微的鼾声便已此起彼伏。阿北一面羡慕他们的熟睡,一面枕着聒噪的蝉鸣,数着白墙上的斑点。
他的梦没有再来拜访他。
阿北憋了一肚子不成形的话,可惜务实的室友们没有闲暇倾听。教室里只有同桌阿南在高谈阔论,伏在桌上的聪明脑袋们,静静驱着疲惫的笔杆。他宁愿把这些话向心底更深处埋,也不希望讲给好事的阿南,让他宣传“阿北的作家梦”,添上诸如“上百的稿费”种种细节。
然而阿南先开口了:
“诶,你的文章上A杂志了!”
“嗯。”
“这么云淡风轻,啊?说吧,给了多少稿费?”
“不多。”
“一位成功的作家,不应该为稿费写作,他是为了建成精神家园在奋斗。你老兄的态度很正确,任重道远啊!”说着很用力地拍阿北的肩膀,使他颇为厌烦。
然而阿南的面色却忽的严肃起来。他说他想当外交官,但到现在都不知道要学些什么,“除了口才,其他‘四大皆空’。”他有些佩服阿北逐渐做出了点成绩。
“不过,我是一点都不担心,反正按我的分数考所像样的大学、读个差不多的专业也没问题,毕业了做什么都行,我口才好,吃得开。”
阿北很想跟他聊聊,但意识到两人的对话像发生在俗气的青春小说,便还是默不做声。阿南的笔记本摊开着,扉页上写着一句话。他有些好奇,凑近了去看:
“我不做遥远的梦,因为我专心做着现实的梦。”
“这么有哲理的话,你写的?”阿北觉得有些好笑。
“这没关系。很有道理吧?我称之为‘现实积累效应’。根据量变引发质变的原理,你把每天的作业写完了,把书背完了,过得快乐一点,积累几十年,最后什么梦想都能实现了。”
阿北想辩驳他,然而上课铃已响了。
天渐渐暗下来,远远看过去,教学楼每个窗口都透出白亮的灯光。阿北想,每点灯火里,都有许许多多的梦在飘着,它们从书堆里慢慢地成长,绕着笔端在嬉戏。
忽的,从树青黑的阴影里,飘来似有若无的歌声。阿北以为是思绪里蛰伏的音符,但这歌声却分明地清亮起来。歌声里有一种光明的引力,牵引着阿北向它奔去。阿北跑过归鸟栖息的树下,跑过游鱼跳跃的莲池,穿过球场的喧哗,穿过灌满夜风的长廊……阿北的心绪扑扇着羽翼飞了起来,他向每个熟人微笑挥手,他听见跑鞋在奏着石路面歌唱……
阿北跑进了艺术楼的天井。阿北扎进了泛着涟漪、明亮澄澈的歌声。夜幕微微的星光里,阿北抬起头,蒙蒙胧胧地,看见楼上灰黑的人影。他们围着天井,每个人都在拍手,在歌唱,歌声像瀑布一样飞流下来:
就让光芒折射泪湿的瞳孔
映出心中最想拥有的彩虹
带我奔向那片有你的天空
因为你…………
是我的梦
阿北想起阿南说的“现实的梦”。
他现在相信了。
阿北眼睛有点潮。他想,阿南说错了。现实的梦是,既然逐梦的历程已然足够美好,每一刻的快乐都从灵魂流溢出来,那么,为什么还认定只有遥遥的将来,才是最光明璀璨的呢?
阿北抬起头,用目光拥抱着满天水钻似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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