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弯弯之死
莫江龙之前有报告,说弯弯约他到滨湖水库钓鱼,因为听说胡云发吴伟龙也在,他怕见到吴伟龙有不便,就没有答应。弯弯是在上午十点左右开着她的红色甲壳虫离开工地的,大约一个小时后,警察打来电话让去认人。
“在最不该发生事故的市区道路上,却被撞得那么惨烈,简直不可思议。”莫江龙面对面给伍清华汇报,坚定认为这里面一定隐藏着阴谋。接到电话后,莫江龙第一时间去了现场,以为只是普通的车祸,结果见弯弯那辆红色的甲壳虫竟被撞成一堆铁皮,人被包在里面看都看不见,只有血水横流。
“就在滨江大道通往郊区的十字路口。”莫江龙比划着,“交警说当时都在等红灯,弯弯要左拐,跟着停在了一辆渣土车的后面,她停下没几秒,后面就冲过来一辆水泥罐车,不但没停,反而推着她的车快速前顶,也就十几秒,根本来不及反应,两个大车就把她的小甲壳虫挤压成铁片,从没见过那么惨的车祸,我从外面根本就看不到弯弯,就见到血不断从车里淌出来。”
“警察怎么说?”伍清华铁青着脸问。
“警察给的结论是水泥罐车刹车失灵。”莫江龙哀叹说,“你说这么大的水泥罐车也敢失灵,真是谁碰上谁倒霉,以后真不能让这些大车进入市区。”
“在失灵的情况下司机就没打一点方向?”伍清华追着莫江龙问。
“没有,是直行撞上去的。”莫江龙稍微停了一下,又说,“也是巧了,左边是护栏,右边紧挨着公交车和依维柯,可能司机手忙脚乱也来不及打。”
伍清华愣怔片刻,突然问莫江龙:“遇上这种情况你会不会打方向?”
莫江龙挠挠头:“还真没遇上过这种情况,说不准。”
伍清华陷入沉思,他在脑子里一遍遍推演着假如他是水泥罐车司机,这车该怎么开,遇到紧急情况又会怎样处理,也推演着,他若是弯弯,瞬时之间应当做出怎样的反应。有一点是坚定的,一般情况下,司机在明知前面即将遭遇车祸时,本能地要猛打方向,即使打完方向依然有车祸,但那已经是次轮判断,首轮判断一定是要规避近在眼前的危险,如果一个司机能够在刹车失灵又即将撞上前车之际,无动于衷坐视车子撞上去,必然不合常理。
从交警那里拿来的现场视频更加佐证了伍清华的推测。
最前面的渣土车在绿灯还有5秒时就停了下来,紧接着弯弯停车,几乎紧跟着弯弯的车子,水泥罐车疯狂地冲了上去,一点方向都没有打,从车速的变化情况看,甚至还加了油门,一气呵成地直接顶着甲壳虫往前推去,力量非常大,以至于把前面的渣土车都推到了斑马线上,能从路面上清晰可见的黑色轮胎印记猜想渣土车的大吨位。再回放一遍,更为蹊跷之处在于几乎和弯弯停车同时,一辆白色的依维柯也在她的右侧前方停车,并且紧贴着弯弯的甲壳虫,依维柯是中道的第一辆车,距离前方的白色停车线尚有几米距离,按理应该再往前开,它却提前刹车,紧紧贴着隔离线抵着弯弯的车子,几乎就要挨在一起了。这样前面的渣土车、左边的金属栅栏、右侧面的依维柯、公交车还有后面的水泥罐车就把甲壳虫包围在了一个无处可逃的死地。随之就是水泥罐车加速冲来,仔细看,一刹那间弯弯做出了并不明显的右拐动作,车头也稍微偏右拐了一下,但被依维柯别着,未拐过去,巨大的力量就推着它迅疾向前,最后成为了两辆大车之间的一块死亡铁饼,无计可施,无处可逃。
“这个水泥罐车肯定有问题。”伍清华指着屏幕对他刚刚从总部抽调过来的小马说,“协调驭鬼好好查一下这个肇事司机的背景,还有前面这个渣土车以及侧面的依维柯都要查,看看司机是些什么人,是否受到谁的指使。”
“是。”小马详细做完笔录,转身出门。
“弯弯一死,这盘棋敌人是不是没法下了?”高泰勋靠在沙发里,把仰望着天花板的头转向伍清华,“最起码不会如他们预想的那样出招了。”
“那倒未必。”伍清华点着一支烟,猛吸一口,再慢慢地吐出来,烟圈在空中慢慢地上升、像水中的涟漪一般扩散,直到无影无踪,紧接着,伍清华再吐出一串,望着徐徐上升的烟圈,伍清华说,“真正的高手在下棋时总能谋大局而弃小子,弄不好,弯弯就是敌人主动舍弃的一个小卒子。”
“你是说他们自己人干的。”高泰勋从沙发里坐起来。
“不排除这种可能。”伍清华狠狠地吸了两口烟,这一次再没吐烟圈,而是让烟雾重重地从鼻腔里冲了出去。“也或者,是敌人的敌人干的。”
“敌人的敌人?”高泰勋不解。
“对。这个敌人的敌人并不是我们的朋友,而是更大的的敌人。”
“那到底是谁呢?”
“不知道,这也是我急于弄清楚的。”
“老伍。”高泰勋有些犹豫,但只是稍微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我一直琢磨,这个车祸不会是你安排的吧,为了确保我的安全——?”
“我不会那么蠢。”未等高泰勋说完,伍清华就接过话茬,“我们之前的所有工作都围绕弯弯接到指令后狙杀你展开,她既是敌人的一个棋子,更是我们的棋子,她虽不自知,但已经是我们安插在敌人身边的一个诱饵。”
“再说了。”伍清华说,“你的安全已经交到路文路武手里,我也不敢为了老朋友你而放弃这么大一盘已经占据主动的棋局,你真的是想多了。”
“哦。”高泰勋略微尴尬,“是我想多了。”
“不过你倒给我提供了一个思路。”
“什么?”
“如果这不是一起普通的车祸,那么我们大胆地猜想一下,最急于清除弯弯的人会是谁呢?而他们又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将弯弯置于死地?”
高泰勋给不了答案,只是盯着伍清华等他继续说下去。
“一种可能是他们自己人,因为知道弯弯的行踪已经被我们盯上,他们不想让她成为掌握在我们手里的一个诱饵,只能用斩草除根来进行物理屏蔽。还有一种可能是敌人的敌人,他们并不想让弯弯扣动扳机狙杀你,但其力量尚左右不了这种局面,所以只好在弯弯这里动手,以期迟缓狙杀意图。”
“不让狙杀我?”
“对。”伍清华冷峻地说,“并不是因为他们大发慈悲不狙杀你,而是换了棋路,换了能够将我们‘军’的方式而已,或者后面是更大的未知的阴谋。”
“那他们会是谁?”
“是啊,会是谁呢?”伍清华来回踱着步子,最后停下,望着高泰勋志在必得地说,“不管这个后面的人是谁,我们都要查他个水落石出。”
高泰勋不关心伍清华通过什么样的方法去实现水落石出,只隐隐感觉到,原来条理清晰的脉络在他的脑子里顷刻混乱起来,最显而易见的敌人横遭车祸,一个敌人倒下了,无数个敌人却分明在暗处摩拳擦掌蠢蠢欲动。他并不是担心一己之安危,而是弄不清敌人变换棋路之后到底剑指何处。
就在高泰勋和伍清华为了弯弯之死大动脑筋揣测凶手之际,胡云发却和张继伦在天宴酒店推杯换盏,同在的还有吴伟龙和赵和平。虽说胡张二人都在滨海搞房地产,却因为胡云发是土生土长,而且次次都是大手笔,而张继伦初来乍到且小打小闹,所以二人在滨海并无交集,这次能坐到一起,皆因吴伟龙当掮客。吴伟龙愿意给张继伦引荐胡云发,也是卖了老战友赵和平的面子。前面说到赵和平是A基地的老兵,当时他和吴伟龙也有酒肉交情。
大约就是赵和平联系上刘金刚的前后,也找到了吴伟龙,几顿叙旧的酒席之后,就直奔主题,希望吴伟龙当说客,能够让张继伦参与到胡云发的金色海岸工程中。说事的时候张继伦也在场,端着酒杯一个劲说想跟着胡云发“发点小财”,也表态“不会亏待吴处长”,吴伟龙从一个营房处长的专业角度考量一番,觉得参与到即将收尾的金色海岸工程中,似乎并没有“发点小财”的机会,但三杯酒已经下肚,情绪高涨的情况下应了别人就不好食言,心想着无商不奸,或者张继伦“发点小财”的渠道不在项目本身,反正他们有的是门门道道,就借着一次外出垂钓的机会,顺口向胡云发提了一下张继伦其人和张继伦的请托,当时胡云发刚从水里提上来一条强劲甩着尾巴的大鲤鱼,一个劲笑,并不说行还是不行,也不知道他的笑是对吴伟龙所说事情的态度还是对钓到鲤鱼的欢愉。事情就到滨湖边的微笑为止,再没有下文。
后来赵和平又几次打电话约了喝酒,因为所托事情没有办成,吴伟龙就找了借口谢绝,可不想这个赵和平也是信息灵通,胡云发刚接手金盾海岸的工程,赵和平的电话就又打了过来,讲明了,跟工程没有关系,就是想跟“老弟”谈谈感情叙叙旧,吴伟龙照例说有事,不想赵和平却说就在A基地机关大院外面等着,吴伟龙什么时候忙完,他等到什么时候。面对这种强人所难的死缠烂打,吴伟龙并没有办法,下班后就坐了赵和平的长城越野车直奔天宴酒店。赵和平说话也作数,自始至终只字未提工程之事,都讲的是过去,他如何从部长的办公室里偷了酒出来和吴伟龙一起喝,又如何让吴伟龙帮着他给通信团的女兵送纸条,还有一回他们在外面喝多了酒把一个小混混给打了,别人追,他们就跑进了基地大院,卫兵持枪肃立挡着,那帮人进不来,在外面又气又骂,而他们隔着门在里面手舞足蹈。赵和平哈哈大笑说“差点就把那些小子给气死了。”赵和平真是记性好,一段段往事说得吴伟龙热血贲张。和着赵和平的节奏,吴伟龙一杯杯地喝着酒,感慨着“那时候年轻啊”“真是天不怕地不怕”。酒差不多了,赵和平喊着酒喝大了,大喊大叫着服务员说是要找冰镇矿泉水,踉踉跄跄出了门。前脚赵和平出门,后脚张继伦就开始重提“发点小财”之事,这次张继伦显然是有备而来,目标直指胡云发刚接手的金盾海岸,显然也是做足了文章,他推给吴伟龙一个牛皮纸袋子说:“都知道金盾海岸是吴处长给胡总争取到的工程,胡总的工程也就是你的工程,我参与进去发了财也就是你发了财。”吴伟龙半推半就,还是把纸袋子收下了,答应张继伦“尽最大努力说一说。”
吴伟龙找到胡云发,假说张继伦找了某个领导,转了一圈回来,领导又把给张继伦找活的事交给他办,再提出:看能不能把金盾海岸的工程外包一部分给他做。胡云发满口答应:“那边都是弯弯在打理,我给她说一声,到时候让那个张总直接找她就行了。”事情敲死,正赶上总部来了个财经纪律检查工作组,营房处大宗开支多,是检查重点,吴伟龙忙着补合同、理发票、出说明,前前后后忙了差不多有半个月。再接到赵和平的电话才恍然大悟,因为太忙竟然忘了给张继伦和弯弯牵线,挂了电话他当下就给弯弯打过去,却总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拨到胡云发处,才知弯弯突发车祸身亡。
弯弯死了,金盾海岸的工程却不能停。
胡云发在外面事情颇多,往来应酬也杂乱。本来金盾海岸全权交代给弯弯打理,如今弯弯之死完全打乱了胡云发的节奏。想起吴伟龙提过的张继伦,既然是A基地领导的关系,索性卖个人情,把金盾海岸的工程全部外包给张继伦。他这是放长线钓大鱼,吴伟龙总要补偿他的情分。
张继伦办完接手金盾海岸工程的相关手续,就在天宴酒店大摆筵席,一是庆祝与胡云发初次合作,二是感谢吴伟龙的鼎力相助。除了胡云发、吴伟龙、赵和平、张继伦四人之外,张继伦还安排了几名女孩子作陪,说是某艺术学院的学生,吴伟龙细看,一个个搽脂抹粉更像是混迹声色场所的女子,和吴涵比起来可真是云泥之别。不过上次喝过酒之后,再不见胡云发把吴涵带出来,也不好多问,他只是盼望着,希望有机会能与吴涵再次相见。一番轮回碰杯后,吴伟龙已经微醉,胡云发也有些不支,张继伦提议再去按摩放松一下,赵和平积极响应,只是胡云发说公司晚上还有事情要处理,不得不回去,吴伟龙也找了理由说不去。临走,赵和平推着一个女孩和吴伟龙一起上了车,女子虽然扭捏不情愿,吴伟龙还是问明地址将她送了回去。
半道上,吴伟龙下了车,他突然有点难受,想一个人走走。酒桌上,胡云发无意间提到弯弯三天后火化,没人知道弯弯的老家在哪里,她是两年前应聘到胡云发公司的,几乎付出一切能付出的努力,包括智慧、勤勉、委屈和青春,才从一个内勤干到胡云发手下的经理,包括胡云发在内,只知道他从湖南来,没人知道他家庭具体地址,死了,也无人可联系,就像季节交替之际的蒲公英,那么努力的成长,只消一阵风,就什么都没有了。她甚至不如蒲公英,最起码蒲公英嫁给了肥沃的土地,来年还有孕育生根和发芽的机会,也有在春暖花开季节里恣意生长的机会、再一次飞舞的机会,而弯弯呢,她什么都没有了,烟消云散,宛如从未到来过。她漂亮、勤劳、智慧,原本可以收获理所应当的人生幸福,可她选择了另一条路,注定万劫不复。
“弯弯必定爱过你一场,去送送她吧。”
吴伟龙突然想哭,不是伤心于弯弯,不是纠结于生死,而是一种说不清的百感交集,虽然裸身相拥睡过在一起,但那只是一次意外,显而易见,正如弯弯从未爱过他一样,他也没有为弯弯动过心,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是一路人,之前之后都是酒场上的碰杯之交,他只是没想到,那样令人琢磨不透的弯弯瞬间就没有了。
吴伟龙在冷风习习的街道上泪流满面,通明的路灯把夜空照得璀璨辉煌,他看得见昏暗的月亮,却见不到星星,他不知道星星隐到了月亮的明亮里,还是压根就没有出来。是啊,无边苍穹有那么多星星,少了谁多了谁并不会被注意,既然如此,出不出来又能怎样呢。年轻的男孩子骑着摩托车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携风驰过,后座上是尽情尖叫的女孩子。他们那么年轻,顶多也就刚刚20出头吧。吴伟龙想着,这些年轻的孩子再过10年会在哪里,20年呢,他们不可能总在半夜时分尖叫着穿过这座城市,每一晚的尖叫都属于更年轻的后来人,那他们呢,女孩子们会在哪里,男孩子们又会在哪里?
吴伟龙决定了,一定去参加弯弯的遗体告别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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