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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军旅作品

当年的军旅作品

作者: 北风中的杨树 | 来源:发表于2018-12-29 10:50 被阅读0次

大船回山

原载《解放军文艺》

杨登明

大船是三十岁的人了,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小船刚满十个月,圆脑袋,鼓着小眼睛,叉着腿学爬步。大船乐的时候,指着满地爬的儿子,说:“瞧,像只蛤蟆!”女人原是秀气姑娘,听这话,很不高兴:“什么不让你说,恶心人!”丈夫说:“蛤蟆是益虫,怎么不好?”“好,你当蛤蟆算了。”“那你就是蛤蟆老婆了。”“傻瓜,这辈子,不知怎的与你这个傻瓜滚到一起了。”女人低下眉,抿嘴笑了。

(一)

大船十八岁穿军装,当上了工程兵。部队在大西北一个山沟里,一进去就是六年。六年了,没有见过家乡的湖,家乡的流水小桥,还有那些拂着杨柳的村庄。复员那年,姑娘披着雪花去接他。刚下汽车,他就冲着姑娘小名喊:“水儿,水儿,我在这儿!”姑娘红着脸奔过去,悄声说:“我早看见你了,这么多人,怪不好意思的。”

回家路上,走进一湾河滩,大船解下背包,窜到水边,捧起冰冷的河水就往肚里灌。姑娘扯起他的衣角,说:“疯啦,不怕凉掉牙!”大船咧咧嘴:“你尝,家乡的水是甜的呢。”

第二年,他们结婚了。乡镇干部说,如今大办乡镇企业,是去农机站还是去基建队。农机站里有方向盘,有油盆揣;基建队是磨肩膀出大力的地球修理工。大船说,我是工兵出身,和石头打了六年交道,修地球嘛,还有一点手艺。这天下午,大船和爱人在屋后搭瓜棚,平了地,施好基肥,大船问种什么瓜,她大声说:“种傻瓜!”女人笑弯了腰。大船从此,便落了这么个名儿。

人是感情动身,在外当兵,离家千里之遥,老想家。清晨,站在窗前,看着漠漠的远方,好像家乡的亲人,就在那层淡雾后面似的。天上飞来一块云,也要想象一番:那云曾俯视过家乡的山水吧。回到家乡,又想起部队来。在部队,他和他的战友爬过许多高山,那山的高大,是他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还有西北老乡,盘坐在马车上,怀里抱着长鞭打盹。那马很乖,不用人吆喝,能熟悉地赶着路。最要好的还是战友们,这些年轻人爱唱爱跳,个个像小老虎。他们抱起风钻,一口气能钻几个窟窿。搬石头两肩一使劲,臂上的肌肉鼓出一串疙瘩。班长从河里舀回一条鱼,不久,山脚就挖出一口养鱼的池塘;未婚妻给战士写信,夹了一株马兰,过几天,营房对面便垒起了花坛。春风一吹,弄得整个营区香喷喷的……这些,大船记忆犹新,而且念念不忘讲给邻居孩子们听。

夏夜,月亮挂在枝头,小院泼了水,摆上几只娃娃凳,一群孩子又围着大船听故事了。

“穿山甲过山,需要几百年,一连几代的干下去,才能打洞打穿。我们呢,只要一百天,十辆大卡车就能开到山肚子里去。”“有一天,一个抱风钻的战士听到石壁嗡嗡响,原来与穿山甲会师了。战士隔着石壁对穿山甲说,伙计,比比赛,看谁先看到山那边的太阳!穿山甲说,不行啊,儿子孙子还没出世呢……”月光下,孩子们昂着小脑袋,听得入迷了。

小船妈对丈夫过去的生活既陌生又熟悉。她没走过那长长的队列,没吃过百十号人的大锅饭,甚至没嗅过戌装远征之后,战士身上汗水的酸臭味。但从丈夫嘴里知道,那是一个神秘的地方。一天,她对丈夫诡秘地说:“说你部队好,你的什么心肝宝贝丢在部队上了,你去找它(也许是她)呀?”

大船听了,不知话中有话。倒使他想起一个主意来:回部队去走走,看看老地方,那该多有意思!如今手头有了钱,手中有了一把钞票,路上盘缠不成问题,听说这几年部队建设飞快,说不定那已是一座小城市呢。

大船把想法告诉了老婆,老婆笑他说:“你还真当真?无亲无故的,投那家门啊。”

“门多着呢,”大船认真地说:“自己人,还怕没饭吃。”

“退伍这多年,怕人家不认你了。”

“会认的!”大船像孩子似的闹着,“我一说他们就知道,部队人最讲客气……”

女人不吱声了。夜,静悄悄。夫妻俩爬到床边,看着窗外蒲地的月色,发着愣。水儿在湖边长大,小时候,哥们教她“打游击”钻苇子;娘教她织网,教她唱“浪打浪”。水儿心灵手巧,一幅嗓子更是好听。村东头的三奶奶夸她:“湖里的鱼我不吃,湖里的花我不看,我就是喜欢水儿的歌!”这么一个水灵灵的闰女,是爹妈的心头肉,从小惯着从不出门的。她与大船青梅竹马,大船当兵了,一去就是六年,在外不容易啊。现在,他又要走那么远的路,几多山,几多水啊。为什么非要去呢,唉,一个人一种想法。大船从部队回来,这多年,没有再出过远门。如今手头宽余了,许多人有了钱,去走八辈子沾不上的“亲戚”。大船到部队去,是正正经经的事,做妻子的理应成全他。女人想这里,看着他,问他:“眼下秋收忙过,你快去快回,我在家里看孩子,等你。”

“我俩一快去吧。”大船闹着说:“你又没走过远路,出门见识见识吧。”

“小船撂哪儿?”

“你娘家呀。”大船奏到女人身边,捂着口说:“你跟丈母娘说,我们出去一趟,搞趟旅行好吗?”

女人噗哧一声笑出来:“你真傻,哪有当了爹妈的还结婚的?”

“旅游恋爱怎样?”

“你还嫌爱得不够?”女人靠在丈夫肩头,将热气吹往他的脸上。这一晚,他们商量了动身前的准备。午夜时分,他们做着很甜的梦,发现自己像鸟一样的轻了,他们不是搭火车去的,而是乘一朵流云飞去……

(二)

村上的姑嫂婶娘们,大都性情爽朗,旧社会,遇上荒年,他们携儿带女,四乡卖唱,也就养就一张流利的口齿。如今还是这样,不管庄上有了啥事,好事人总要咀嚼一番,像尝一颗不知名的果子,是酸是甜,然后再送到第二个人的舌边。

大船退伍回家,个头高了,人老成了,这自然也引起女人的议论:瞧,当过兵的就是有涵养,多守本份。六月天,几场暴雨把山腰水库灌得满满的,他扛起铁锹挖开后堤,让水通过自家门口。隔壁女人说:“大哥,湿了房基,当心生蝎子虫来!”

大船笑笑说:“不怕流水过门,洗洗污泥,或许能招财进宝呢。”

有人听到这些,又议论说:“在外混了几年,回来傻乎乎的。”“当工程兵的,住山沟,专打洞洞,还能不傻!”这话传到小船妈耳朵里,她使着性子与别人吵:“打洞洞怎么啦,一没打你家的洞,二没偷你家的人,你是吃河水长大的,管得宽!”

“你怎么骂人?”

“你不是骂人……”

小船妈想到这儿,会心的笑了。她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秋庄稼一片金黄,被风吹得摇摇摆摆,像湖的波浪。前面是什么桥,这么高,这么长,桥下的水像黄绸子一样闪着光。大船告诉她,这是黄河。说,你看过电影《滚滚的黄河》吗?工程兵架设黄河的场面那才叫壮观呢。战士们在这里流了血,流了汗,没有留下名字。他们像一颗螺丝钉,无声地贡献着自己的一切。大船还记得,他的第一个班长,姓曹,叫曹四川。别人问他:“你是四川人吗?”他说:“不是,山西人。”“山西有那多川吗?”“就是没川,才盼川呢。”他的大哥叫大川,二哥叫二川,他是老四,就叫四川。他带着这个善良愿望来到部队。那年冬天,部队上青云山开渠施工,一个哑炮响了,他牺牲了,他去了,连一点骨灰都没留下,可是他的愿望却留下来了。夜晚,躺在静静的帐篷里,山头上渠水淙淙,总像是班长在低语。

大船每讲起他的战友,一种深沉的感情油然而生。小船妈对这些生活永远是似懂非懂,没见过,但又能想象得出来,好像哪个电影里有这样的镜头。此刻,有一种欲望在催促她,她希望列车快快跑,前方不是亲人,但已有许多亲人在向他召唤。

这是一个群山怀抱的小镇。从车站走下来,有一个很大的停车场。车场东边,流一条小河,依着山脚盖了许多新房。原来的洼地,现在是一排商店、餐馆、招待所了。日薄西山,小街上还穿流着赶场的山里人。大船夫妇提着小包,在一家鞋铺前问了路,沿着柏油大道,径直向两两座山的夹缝走去。

进了山,大船就熟悉起来。那山顶上的大石,他们站在上面看过日出;那株高高的古槐,在它的枝下荡过秋千。原来的工地大门,是用荆条围的栅栏,现在变了,高大的门堡上红旗飘扬。门岗大概是新兵,立着腿,鼓着腮帮,像大船刚入伍时一样,带着“新兵旦子”特有的稚气。

看见了院内的营房,从前的花台变成了大花园。大船高兴地打了个响指,把小包丢给了妻子,甩开大步对门岗说:“小同志,我们是座火车来的,特意来看看……”

“看谁?”小战士警觉地问。

“看谁……”大船把脸扭向妻子,小船妈在一旁喘着粗气:“谁知你看谁啊?”

是啊,老同志一批批的走了,当年在这儿开拓的战友,像一阵风,吹开了一片绿叶,又飞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大船用搬惯了石头的手摸摸下巴,说:“找营长,赵芳才。”

“没这个人。”

“找政委,侯真羲。”

“转业了。”

大船知道这工程的保密性,没有内部人来接是进不了大门的。大船拍着脑袋在大门外转圈儿。女人怕他急怀了,将他拉到一边,哄他道:“脚不洗就上门,当然不吉利了,改日再来吧。”

大船心里憋得慌,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小俩口沿着墙根,绕到一个高坡上,这儿可看到院内一半景色。当年的鱼塘改成了大水池,伸出弯曲的大管子,通过轰隆的机房,一头钻进山里去了。大船又高兴了,昔日的艰苦奋斗,不正是为了今天么?如果现在的人,把我们当年的劳动当成了儿戏,那才叫难受呢。大船痛快地嘘了口长气,和老婆打了商量,一同来到小镇上,租了客房,便寻思新的主意来。

这边,游动卫兵把大船夫妇的一举一动看得真切,他向门岗问明了情况,向新上任的政委汇报了。政委听着听着,敲着桌子叹道:“还有这等事情,快快把他们请回来!”

(三)

政委腾出了自己的房子。这次他没用公务员,亲自将暖瓶灌满水,将吃饭的小桌擦干净,最后找来褥子,铺在床上,他知道南方人到西北来,气温低了好几度,千万不能把身子冻坏了。大船夫妇俩在这间摆满书籍的小房里,有点拘束了。女人心细,提醒他:“做客吗,把首长赶跑了,你真傻。”

“自己人随便来。”大船回忆说:“有一回,我被坑道支木砸伤了腰,老政委把我接去身了三天。伤好后,我问政委,这何把我接到你家呢?政委说,因为我是医生。”大船知道,眼前这位政委也是一位“医生”。

晚间,政委领着干事参谋一快来了,他们和大船夫妇热情地打着招呼,大家挤着坐下,有的脱掉了鞋,斜靠在床上。这是一个难得的座谈会,大船说他在部队呆了六年,当过副班长、班长,可从来没当这么多首长面说话。他开始脸红,心乱跳,说话也结结巴巴了。

政委笑了笑,递过一杯茶。大船下意识品了一口,嘴甜舌头麻——姜糖茶。喝了这杯姜糖茶,大船气神顿时好多了,他拿出为孩子讲故事的口才,滔滔不绝地说着。他说部队对他的锻炼,又说了退伍后对部队的感情。他说;“一名战士一旦离开了部队,就像一个孩子突然告别了他的家乡,心里总是一突一突地……”

次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薄雾在天边流动,太阳从西北的原野上升起,变得那样清淡,像只圆镜。政委打早就来看望他们,并说他昨晚失眠了,他捡张报纸垫屁股,倚着门边坐下,看小船妈在锅里打葫芦汤。他说;“你们从老家来,真不简单。”

小船妈说:“想来,也容易,一眨眼就到了。”

“你们来了,给部队送来最宝贵的东西。”

“什么最宝贵?”小船妈拍拍身边的葫芦,“空心呢。”

政委说:“不对了,它心中有籽,能生根发芽,是实心嘛。”

“……到底是政委。”小船妈招呼大船,给政委盛了满满一碗葫芦汤面条。

吃过早饭,他们先看了当年栽下的枫林,秋霜过后,枫叶红得正好。仨人猫着腰从林中穿过,向这里的主体工程走去。这里是大船及战友们顶风冒雪干了几个冬春的地方,路上,政委与他们谈笑着:“不用问,你们一定很幸福吧。”

“像在蜜罐里生活,”大船接过话,“她是一个很好的人。”

小船妈听着夸奖,故意放慢了脚步。一会儿,她信手掐了片红叶,快步追上去,擦着丈夫身边走。这儿是一个忙碌的工地,许多人穿着白色的工作服,脚步匆匆地向不同的地方走去。每架机器旁,操作手井井有条。大船知道,这儿进来的是一般的东西,出去就是珍贵的宝贵了。他为这些奇迹自豪,因为这里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大船眯起眼睛观望,四周的一功,都像顽童冲着他笑。三号洞上方,竖有一块巨石,他们曾在石下吃过饭睡过觉。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石头还是安祥地立在那儿,看着世间的变化。大船攀上石壁,拂开藤蔓,把脸贴在石壁上,心里感到丝丝凉意。忽然,他记起一件事来,转身对政委说:“这石头曾摇动过一次,当时没有把它轰下来,你们要注意安全呢。”他又指着远处的山口说:“那儿有口暗洞,上游下雨,这儿会突然发洪水的。”政委点点头,将他的话放在心里了。

从工地上回来,大船被邀请到连队军人大会上讲话,同时也邀请小船妈给战士讲讲她对一个老工兵的感情。这下给小船妈出难题了,到了会场,她还在门外咬辨梢呢。大船倒干脆,拉了她的手就进了会场。会场坐满了戴红领章的人,他们用笑脸迎接这两位来自远方的客人。主席台上铺着绿茸茸的军毯,摆着剪有“喜”字的茶瓶茶杯,像庆功会,又像是结婚典礼。小船妈琢磨着,心里一亮堂,这次旅游恋爱弄成真个的了。

大船站起身,抬起右手向首长和同志们敬了礼。小船妈看着丈夫,见他认真样,心里跳得厉害,羞得她将头扭到一边。大船也像醉了酒,他说:“我常想,我在山沟里抱了六年风钻,真真切切是个骄傲,有人喜欢花呀草呀的青春,其实,一个人不经磨难,不到艰苦地方去改造自己,他一辈子就不懂得什么是幸福!”听了这话,战士们鼓着双手欢迎。接着小船妈发言了,她脸红得像牡丹花,她鼓起最大勇气才讲了一句话:“我看得起他,因为,他是光荣的。”

掌声如雷鸣,冲出营房,飞进山谷。这时,一名小战士打着报告站起来,“我检讨!”大船一看,正是那天大门站岗的小同志。他奔过去,握住他的手说:“你是对的,好兄弟!”第二天,他们要回家了。政委代表部队给了他们真诚的谢意。末了,问大船有什么要求,大船迟疑了一下,“让我再抱抱风钻吧!”

小船妈拿擦汗毛巾站在一旁,部队战友一下围上来,看着这位退伍多年的老工程兵又熟练地操起风钻,奋力攀上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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