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虫记

作者: 韦芈 | 来源:发表于2017-10-31 22:15 被阅读0次

盛夏即将过去,四处是秋虫在谈情说爱,如同一帮阴谋分子,图谋推翻酷夏的统治,正在夤夜密谋。秋风声,落叶声,虫鸣声,声声入耳,麻痒的感觉,便从耳朵,一路颤到了指尖。估算下来,我有十五六年,没正式玩过蛐蛐,刚停下的前好几年,身心特别受损,好比瘾君子被强制戒毒,听到虫叫声起,身体完全失控,自动寻着声音往前,走到差不多位置,凭借着路灯,或点燃打火机,观察周边地貌,判断蛐蛐的藏身之所。有时运气好,随便一瞅,看到窝在墙角缝隙的蛐蛐,虽然不去下手,心里也好生得意。去年夏秋之际,父亲整理家里存货,翻出好几百个蛐蛐盆,都是我当年的宝贝。我在几百个盆里,选出十几个带回家,放在书房当摆设,有了盆,进而思虫,当初汉光武说出得陇望蜀的话,大概齐便差不多的心态了。远处不会去了,就地取材,到小区花园里走动,十几分钟时间,抓出六对出来,心里暗自庆幸,过了这么多年,终究这门手艺还在。小区里的蛐蛐,品种退化严重,要换在以前,芝麻大点的货色,根本不入法眼。

玩蛐蛐的人里也分类,少数算玩家,大部分属于赌徒,两者间没有明确分界,玩家往往也参赌,赌徒中多的是爱虫之人,否则玩麻将牌九,赌得更加直接,所以玩蛐蛐的人,多数是玩性赌性皆而有之。逮蛐蛐是件苦活,披星戴月,蚊叮虫咬,能坚持多年下来的,全都是真爱。从学生时代开始,每年七月末,我便蠢蠢欲动,酝酿着下田。诗经豳风七月中写道,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便是蟋蟀的短暂一生中,屡屡迁居的移民生涯。抓蛐蛐的季节,就在七月尾声到九月初,这一个多月时间,过了白露,一来挖洞伤了牙齿,更主要是天气转冷,这时候再抓到手的蛐蛐,就不顶用了。杜甫诗中写道,促织甚细微,哀音何动人。就是受冻后的蛐蛐,在田野中的真实写照。在上海的七月,即使深爱蛐蛐的人,也很少下田,付出的辛劳和收获难成比例。这个时候,田里成虫很少,侥幸抓到手的,也全是伏虫,出土太早,先生先死,等到斗蛐蛐的时令,也是老弱不堪了。

七月的田野里,虫迹罕见,逮不着蛐蛐,我会抓酱油蟋蟀充数,就是学名垣蛩,或者叫垣恭的那种,以全贼不落空的古训。头一次落空,接下来肯定顺不了,整季都逮不着大虫好虫,这种心态与迷信无关,其实是种心理暗示,不过却常常应验。酱油蟋蟀因其颜色得名,只有普通蛐蛐的一半大小,这种小蟋蟀里飞翅极多,而且飞翅极漂亮,纯金色的飞翅,印在淡黄色的鸣翅下,半拖半掩,犹如是条金色分割线。酱油蟋蟀叫起来,是拖得很长的吱声,这种小型蟋蟀也可用来咬斗,但没多大意思,不过顶着脑袋,推来推去,没技巧没收口,胜负只凭蛮力。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这段时间逮蛐蛐,基本都在夜间,暑气正重,蛐蛐成年未久,尚没到贪恋女色的时候。这时蛐蛐比较警醒,人的脚步稍重,立即停止鸣叫,好在这时候蛐蛐,还没开始挖洞,只要判断个大概,凭眼力和经验,多数能找得到。夜里逮蛐蛐,灯光最重要,我们那时用手电筒,铁皮的三节电筒,再大也不方便,有时想腾出手,就必需用牙咬着电筒,太大太沉的,嘴巴叼不住。后来有了矿灯,绑定在额头上,双手得以腾空,就无须口齿之力了。一旦发现蛐蛐,灯光定要追紧,在强光直射下,蛐蛐会站定不动,这时候正好下手。所以手眼配合最关键,网动灯不动,蛐蛐逃不脱,捕虫网要迎头去罩,也就是顺着蛐蛐脑袋,四十五度的方向往下落,即使蛐蛐受到惊动,跳跃方位也大抵如是,正好自投罗网。早秋捉虫,虫在土层表面,只要有灯光和虫网就行,遇到气压特别低,或者极其闷热的天气,蛐蛐会爬得比较高,失去草木泥土的遮掩,得手特别简单,简直是下田去捡,不费多大功夫。可惜这时候好虫很少,俗话叫白露三朝出将军,想来是若虫在土中时间久长,得天地灵气,夺日月精华,出落得底板老结的缘故。

到了八月中旬,大批若虫,完成了最后一次蜕皮,逮蛐蛐的旺季就此到来。白天夜里,都可出动,各有好处不同,夜里可以听声选择,白天多凭运气,有时撞上大运,收获出人意外,我回想了下玩虫生涯,几只立盆底的大将,竟全是白天所获。到了八月中旬后,我采取混合方式,几天白天,几天夜里,调节过于疲惫的身体,又将手艺和天命结合。田野里到处是蛐蛐叫,选择多了,更需谨慎行事。听声辨型,蛐蛐的颜色大小,入耳就知道十之七八。蛐蛐分有六色,红黄青紫黑白,其中黄青紫是主色,红黑白归纳其中,三种颜色的蛐蛐,声音有明显区别,紫色偏沙哑,青色偏清脆,黄色的带金属声。无论青黄紫,都有相同点,深色面蛐蛐音高,浅色面的音低。个头大的蟋蟀叫声缓,叫的频率也低,等上几小时,才来个三两声,勾住玩家的魂灵。叫得没完没了,唯恐天下人不知,全是发育不好的货色,抓到手了也得扔。在田野间,听声音也会犯错误,有两个假象,时常会让人上当,首先是遇到飞蟋蟀,可能是有飞翅垫底的原因,飞蟋蟀的声音特别响亮,不熟悉的人,会误以为是大虫。还有就是些特别地形,譬如树根墙角,由于音箱效果,形成了共鸣,声音被扩大,不小心也会上当。最好的蛐蛐。叫声皆是沉稳有力,轻轻几声,传得极远,古书里说的,绕梁三日,其音不绝,大致便是如此感觉。以人声作比较,最好的蛐蛐叫,是老黑爵的嗓音,如果听到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水牛嗓,不用去看,必定是上上极品。如果类似王菲这种,轻灵缥缈的嗓音,就别惦记了,让他继续在野外呆着,好好颐养天年。母蟋蟀,也就是三尾,更懂得听声音找郎君,每次抓到好蛐蛐时,旁边多有大三尾伴随,有时还是一夫多妻,这也是优胜劣汰的法则。还有些比较奇特的声音,我们称为鬼声,往往有佳虫问世。有种翅膀特长,盖过身子的大翅蛐蛐,叫声特别沙哑,上海人称为笃,俗话说十笃九不出,就冲着十中取一的概率,足够让人垂涎了。还有种蛐蛐,叫声为咕咕咕,类似母鸡声音,更为少见,称为宝塔鸡,也属于大翅一种,我抓蛐蛐十几年,经手上万只,遇到宝塔鸡也寥寥无几。当然还有哑巴蛐蛐,只能躲在别的蛐蛐附近,蹭别人的老婆,或者巧取豪夺,将呼到三尾的公蛐蛐赶走,行那等鸠占鹊巢之事,这种蛐蛐分两种,一种是异型的烂衣,翅膀坏了,叫不出大动静。还有翅膀齐全,偏偏叫不出声的,称之为石铃,我遇到过一只,确实凶悍无比。

夜里逮蛐蛐,关键是脚步轻,耳朵准,眼睛活。还有就是夜间瞳孔会放大,看蟋蟀大小时常会走眼,抓到手的蛐蛐,如果嫌小,我一般会就地拍死,以前再度抓到。不过有时,会误将还可以的蟋蟀处死,后来总结了办法,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只将蟋蟀放在网里,看其身体占了网丝的几格,从此就再也没有失误过。光天化日下,逮蛐蛐的成败,需要经验加勤奋,两者缺一不可。许多上品蛐蛐,都是撞大运得来的,所谓天命使然,有人抓虫,就有虫选人之说。白天抓蛐蛐的要诀,总结起来便是,听天命,辨地貌,看植物,观土型,等天气,天时地利到齐整,好蛐蛐才能入手。逮蛐蛐首先要看地形,青菜卷心菜的菜田不选,农药打得勤快,田间杂草也少,蛐蛐没了藏身之处。花生田不选,土质疏松,就算有蛐蛐,底子也潮嫩,难得上品好虫。毛豆,辣椒,茄子,豇豆这几种田不错,上海郊区有水稻的习惯,为了保护水土,好多地方时套种,三年水田,三年旱田。三年水田时,就别想抓蛐蛐,找小龙虾还差不多。第一年旱田,也没什么机会,要养上一年时间,所以一块田,整整六年里才有两年机会。毛豆田的蛐蛐,在八月左右,多数藏在毛豆根部附近,尤其大风大雨过后,毛豆倾倒在地,蛐蛐必定躲在叶片之下,只要用手轻轻扶起,眼明手快必定能有收获。辣椒田也相差不多,植物根部附近多见,将整株辣椒扯住,连根提起,初时不可太用力,以防蛐蛐乱跳,只要根部松动,又不是泥土横飞,蛐蛐会慢慢爬出来,这时候下手最妥,茄子田比较麻烦,茄子根系入土很深,想拔出并非易事,要用铲子将周边泥土撬空,最好能打草惊蛇,蛐蛐自行出来。如果不行的话,也能费尽力气,将植物连根拔出。豇豆田因为有支架,地面有塑料薄膜,先把边缘的几根竹竿拔出,或者干脆折断,然后飞起一脚,整片豇豆架,便会随之倒地。此时先不用急,先撕开塑料薄膜,看看土层,如果是湿润平坦的,就不用往下了,蛐蛐怕湿,这种湿土留不住虫子,如果是干的,而且是有大大小小的泥巴颗粒,如此甚好,将薄膜一层层卷起,流下观察土层,是否有虫咬过的痕迹。蛐蛐挖洞时,会将碎土堆在洞口,作为掩护物,所以找到虚土,便成功找到了虫洞。此时要辨别虫洞的类型,看清楚洞口的走向。蛐蛐洞有时是双孔的,有时是单孔的,双孔的尤其要注意,前面的洞口被堵塞,蛐蛐会从另外的洞口逃逸,到手之物,再从手边溜走,便大为不美了。判断出洞口走向,用螺丝刀在超远处,插入土层,洞口以虫网罩住,然后用力摇晃螺丝刀柄,螺丝刀插入的位置,要恰到好处,不能伤到蛐蛐,又能挡住蛐蛐的退路。逼迫蛐蛐从布好陷阱的洞口出来。受惊的蛐蛐一旦逃出,迎接他们的,则是天网恢恢。一般蛐蛐出洞时,都由三尾雌虫先出,他们很有女士优先的风度。没经验的玩家,会急于收网,让公蛐蛐乘隙逃走。此时不可麻痹,要沉住气,不见二尾不撤退,将两只一起捕获,才功成身退。在这段时间的白天,尤其是下午二三点,蛐蛐经常在打铃,雅称为弹琴的那种求爱方式。斗蟋在呼雌时,将两翅高高举起,摩擦出急促的叫声。每只雄性成虫,都能发出完全不同的两种叫声。若是瞿瞿瞿的单叫,说明孤独的蛐蛐尚在求偶。如果换成叮瞿,叮瞿的声音,说明已然勾来异性,正轻声曼妙的唱和,获取三尾的芳心。这种弹琴声,会越来越急,等到节奏很快,蛐蛐便即交配,此时蛐蛐色迷心窍,对周围情况不闻不问,即是很重的脚步声,也难以将其惊动,是最易被捕的时候。

白天逮蛐蛐,工具齐全很重要,我那时的基本装备,有以下几样。捉蛐蛐的捕虫网,装蛐蛐的竹管桶,一只塑料水桶,遇到藏身深洞者,可在附近寻找水源,用水淹七军的战法,将蛐蛐从藏身处赶出。一把长柄螺丝刀,用来挖动泥土,有时也可护身。抓蛐蛐在田间野地,会遇到种种意外,蛇是时常看到的,那时候的上海郊区,还有种名为蝮蛇的毒蛇,主要是在五四农场一带。有种说法是,毒蛇附近出没的蛐蛐,会带有毒性,这种无妄之谈,明显属于封建迷信,不过当初的我,对此深信不疑。毒蛇尚且罢了,整正的威胁,还是我们的同类。抓蛐蛐的人,很招农民的怨恨,辛辛苦苦种了一季的蔬菜,我们这些人几天,就能糟蹋殆尽。现在回想起来,真正是在作孽了,当时年轻自私,顾着自己玩乐,还觉得农民们小气。在抓蛐蛐时,也遇到几次风险,有次在建平路附近,白天时候正在田间劳作,听到河对面有个老妪对着我喝骂,那老妪威胁道,生产队长来捉尼了。开始以为她在虚声恫吓,抬头一看,在河的对面,有四五个精壮汉子,手拿锄头木棍,正向着我这边而来,好在桥还尚远。我急忙背道而驰,飞一般的跑远了。白天抓蛐蛐,除非碰到当地农民,很少有人来管。换到夜里,当时有联防队,专门对付抓蛐蛐的城里人。敌动我动,后来我们出发时,也往往聚集了十几二十号人,呼啸成群,互为支援。到了夜间,选择大田,深入中间,身穿黑色外套,便宜夜行其事。夜间联防队巡逻,他们的车上装备了探照灯,向着田里照来,还用高音喇叭喊话,就好像日本鬼子在抓游击队。我们人多势众时,根本不管他们,随便他们叫去,车上的联防队员不过三四人,以寡敌众,谅他们也没胆量,在夜间下田与我们为敌。当我们人少时,便能屈能伸,见到车辆将近,便匍匐到地上,以夜幕和夜行衣为掩护,任凭他们去叫,只要自己不动,那些联防队员发现不了我们,当不明敌情时,他们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叫上十几声,见没人出来,自己就会离开,他们是纸老虎,只敢对落单的捕虫人下手。有次在七宝,我落了单,被两个联防队员截住,作案工具没收,刚捉住了的十来罐蛐蛐,也落入他们手里。这十几个蛐蛐也就算了,刚下田暖手,也没什么值得保留的,只是工具被没收,下半夜就完了。当时有点懵,心里终究是不甘,不声不响,一路尾随着这两个人,跟了大半个个钟头,那两个人反而心虚,不知我想要作何勾当,便主动过来交涉。一番讨价还价后,他们将网和电筒还给我,没收的十几只蛐蛐,就当做人情给了他们。既然如此,大家都好行事,他们继续巡逻去,我回到田里,重整旗鼓,开始下半夜的工作。

逮了这么多年蛐蛐,真正让我感动的事例,只有区区一件。便是在我高中那年,暑假到郊区的同学家里玩,顺便去抓蛐蛐。我那同学姓张名华,家住在源深路附近,当时还是一片田野。白天时候,我们去田埂踩点,准备晚上过来逮蛐蛐。恰好看到有对男女,男的无需赘述,只顾着埋头逮蛐蛐,那女的穿一步裙,黑色丝袜和尖细高跟鞋,跟随在男朋友身后,一瘸一拐的,及其艰难,也无半点责怪。这幅画面太过感人,以至于至今,我依旧难以忘怀,当时和同学心感慨道,有这样善解人意的女友,还有心思逮蛐蛐,那男的当真是个蠢货。人家的欢愉,本与我辈无关,我们是酸葡萄的心态,毕竟那时情窦也开了,抓蛐蛐不再是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重要事,且想且羡慕着,那对男女缓缓走出了视线,直到今日,眼前还留着影子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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