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居在骊庐

初三，热闹多日的骊庐重归宁静。孩子们返城了，先生也找朋友们喝酒去了，我呢，留下来做自己，一家人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节日里总是忙忙碌碌，难得清闲，得一日空档，干脆睡个大懒觉，起来先挑一曲喜欢的音乐犒劳自己，再慢悠悠煮一碗粉子醪糟，在轻快的乐声中，试着唤醒童年的记忆。

吃过早餐，慢慢拾掇清扫。想起昨天满屋子的欢声笑语，微微一笑。闹有闹的好，静有静的妙。当初弘一法师说咸淡皆有味，估计就是这个意思。

待一切收拾停当，环顾四周，连每一个小物件都还原归位，骊庐又变成自己喜欢的模样。那一刻，真觉得自己就是骊庐女王，城堡虽小，却可以调兵遣将为所欲为。每件家什都是我的侍卫，每本书每款茶都是我的知己，而音乐则是我的贴身女仆，随时随地都在照顾我的情绪。在这里，深夜捧读也可，白日放歌也行，一个人的国度，但随性。

最喜欢诸事完毕后的泡茶时光，今天决定和水帘洞老枞谈谈心。前一阵有老茶客和它聊过，告诉我这款茶不错。想起去年夏天在水帘洞，看洞顶一瀑雨帘飞珠溅玉的情形，想来这老枞应有满口清凉意。

泡好茶当然应该配美乐，把音乐换成深沉缠绵的大提琴，渐渐地整个人浸入层层叠叠的柔波里。心旌摇荡间突发奇想，如果可以随意邀人共品，请谁才能最称心？

首先想到了陶渊明。这老头儿很有趣，放着县令不做，宁愿带一家人草庐寄穷巷，守拙归园田。白天种地那么累，他居然还能悠然见南山。晚上戴月荷锄归，有壶浊酒就高兴。一个人月下独饮，一杯又一杯，杯尽壶自倾。这惬意，羡煞人。种田之余，还动不动跑出去寄情山水，“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明明人还活着，自己就把悼词写好了，什么“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连死都不怕，只恐饮不足。如此潇洒，几人能够？与这样的人一起品茶，一定意趣无穷。可是，这老先生似乎爱酒不爱茶，罢罢罢，还是让他去邻居那里“放欢一遇，既醉还休”吧。

请不了陶渊明，那就请白居易。不为别的，就为他这首茶诗写得妙。“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看这个大诗人，独自守一眼甘泉，煮着碧绿的香茗，还惦记着送一碗给爱茶人，仅这情份就该请他。跟这么慷慨的茶友交朋友，何愁没有好茶喝？何况他还有支生花妙笔，若是品过了这款水帘洞老枞，不知又会写出什么绝妙的诗文。可是，白居易跟元稹好得形影不离，茶席有限，不能都请来，还是另择佳客更合适。

当然，请咱老乡苏东坡才是王道。毫无疑问，苏东坡应是普天之下最佳茶友。尤其同是四川人，不必担心乡音难懂。兼之才华盖世，诗书画三绝，又天性豪放幽默，与他一席共品，肯定胜读十年书。最重要的是他爱茶胜爱酒，而且每品好茶必写诗，什么“且将新火试新茶”，“从来佳茗似佳人”，“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林春”，每一句都脍炙人口流芳百世。若能请到他来，这款茶的好处，定能妙机其微。更何况咱老乡早说过了，“为饮非人茶有语，独嘬香茗心有愧”。好茶就该分享给懂茶的人，不然茶也会有意见的。我猜这款水帘洞老枞，巴不得跟东坡先生晤面谈心，那我荣登东坡诗集也有了可能。但是，咱这老乡是个万人迷，走到哪都是粉丝一大堆。若来骊庐，怕是粉丝要排百公里。那我这老枞，等三天也喝不成，算了算了，还是得另请他人。

对了，请文徴明应该是个好主意。这个江南大才子不仅是茶痴，而且脾气超好，请他来，必定不会嫌骊庐太寒碜。还有一点最关键，文大师不仅懂茶，还喜欢在喝茶之后写诗作画。读他的茶诗，方知他一年四季，无茶不欢，连三伏天也要在家喝热茶，还不顾暑热挥毫抒情，“睡起北窗修茗供，月团香细石泉新”。有次与朋友月夜饮茶，想起了苏东坡，一高兴就画了幅《中庭步月图》，还题了长长的跋，又是诗又是文，我看那短文简直比诗还妙。文大师说，他们“起步中庭，月色如画，时碧桐萧疏，流影在地，人境俱寂，顾视欣然，因命僮子烹苦茗啜之，还坐风檐，不觉至丙夜。东坡云：何夕无月，何处无竹柏影，但无我辈闲适耳。”这日子过得，连苏东坡也要羡慕不已。难怪他还要题诗“但得常闲如此时，不愁明月无今昔”了。与这等才情并茂的茶友共饮，何愁自己不能入诗入画，千古扬名？可是文大师泡茶只喜欢用惠泉，我又无力专机空运，也只能作罢。

还是请个女同胞靠谱，也省得被人误会重男轻女。如果是女同胞，那就非李清照莫属了。首先，李清照爱茶，经常与夫君赌书消得泼茶香，请她来，必不至“茶有语”。其次，她还是个心直口快的直性子。自己爱桂花“情疏迹远只香留”，就敢公开批评屈原“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这样的真性情，喝起茶来一定妙语如珠，满庭芳影……

正胡思乱想意兴遄飞时，发现茶壶里已是波翻浪涌。赶紧趁热起泡，水帘洞老枞一副桀骜不驯的派头，甫一入口，火气浓重，难道是怨我一个大咖都没请到？赶紧道歉，说人家明朝人都认为一个人品茶最尊重，它才转怒为喜，送给我满口清凉意。果然是水帘洞的，牛脾气。

常有人问我怎么不延迟退休，每次听到我都很讶异：这么美好的年华，弥足珍贵，为什么不拿来做自己？人家蒙田38岁就退了，陶渊明归园田时也才41岁。相比他们，我已经退得太迟了。每每想到陶渊明在1600多年前已知道自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而自己在1600多年后仍然不识自己真面目，惭愧不已。像这样，一瓯茶一本书，一曲音乐一支笔，偏居在骊庐，慢慢找自己，岂不很好？

低头嘬一口水帘洞老枞，问它是不是这样？是的是的，它像个知己频频点头。茶汤浓郁中透着分明的清凉，像首古诗，幽隐又隽永。

 

文徵明《中庭步月图》

    2023年元月24日初稿于骊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