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花同涟漪一块散了,清澈见底的溪水除了畅游的小鱼儿和墨绿苔藓,还浮着一抹白衣,一动不动,任流水将她推来荡去……她或是水,又或是鱼,再或是溪底苔藓也未可知。生逢乱世,身世浮萍,她从不曾选择自己命运,而又如此幸运,师父于她半生平安,她亦清楚明白脚下的路确确实实握在自己手里。
晶莹的泡泡一串串破水而出,亦不知过了许久,清儿兀的从水里浮上来,站起身长长舒出一口气。不知是在水里待得太久,还是流过泪缘故,她双目通红,湿衣紧紧贴在身上,阳光照耀下清楚地瞧见她玲珑有致的身段,似有一股大家闺秀的气质隐隐透出,而这气质素日都被粗布褐衣悄悄掩住了。
清儿将发上簪子拔了,黑瀑一样的青丝尽数散下来,湿哒哒落在肩上,铺在水中。她倔强地扬起头,伸出双手使劲搓着脸颊,抚过头发,精致的脸庞露出一口雪白牙齿,旋即带出抹憾然笑意。
童岄终究是个过客,是她做的一场欣喜悲哀,绕指绕心的大梦而已。这梦里滋味,甜蜜,希望,欣喜,哀伤,她都尽数尝了。她来世间活这一场,孤独半世,如今能体味这滋味,也算无憾!
清儿长叹口气又隐进水里,水面便冒出一圈圈泡泡。
如棉絮般,团团白云低低挂在天际。溪水从半山腰倾泻而下,哗啦哗啦敲击着耳膜,似远及近。微风吹拂着空气里的阳光刺眼得紧,阳光落在溪水里浮动着七色水纹,一波一浪聚散无痕。这才是清儿素来瞧惯了的景色!
这世上好男子不止童岄一个,若爱不能圆满,便不是对的。若童岄不能许她名分,许她唯一,那他便不是正确的人。将来与她相配的是猎户也可,匹夫也罢,或是商贾佃农都好,总有那么一人会是她的如意郎君,今生只她唯一妻子,相扶相携,从一而终,在这乱世,与她一生挚爱。清儿和衣在水里泡了许久,终是想透了,清醒了,也释怀了。
她呼啦从水里站起来,环顾一周终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犹如新生。素来活得好的女子,终究是清醒明白的。她们会权衡利弊,敢爱敢恨,可赴汤蹈火,亦能及时抽身。不以身世轻贱,不以卑微换取爱,不做任何人附拥而存,不在错误的路上飞蛾扑火,活自己,做自己,在这乱世亦可精彩纷呈,独善其身。
清儿将湿衣换了,洗好晾干才背起背篓和弓箭回草庐。她一路走来一路释怀,同晨起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童岄放下手中活计,看着清儿走进院子又径直去了无为屋里,出来时又从背篓里将他衣服取出郑重放到他手中。清儿辗然而笑,像极了这天气,明媚又平和。
童岄瞧着她的脸,她的模样,竟一时呆愣,心间陡然被狠狠扯了一下,旋即又似解脱,彻底放下心来。她心里并没有他,若如此是最好的!他若不能许她一世幸福,还要走她真心,此非大丈夫所为!
清儿心里即没他,便不会受感情折磨,如此再好不过。而他,愿意静默捧着自己的感情,一辈子遥遥独望与她,无声护着她,如此心甘情愿,亦甘之如饴。童岄苦笑着打量清儿细密的针脚,视若珍宝。
我爱你,与你无关。请原谅我,这默然自私,寂静喜欢。
清儿将厨房收拾停当,回到院中织布,厨房里粮袋已然见底,她需得将这两匹素布尽快织好,拿到稽婶那里换些钱,买粮买盐。清儿回忆起自己这些日子心不在焉,着实耽误不少活计,心内甚愧,这世上可还有什么比眼前生计重要?哎,是她的不是,清儿想起自己这几日情形,羞愧难当,若让师父瞧出端倪,她又该如何向他解释?
如今她醒了,亦不知童岄何时能醒!清儿不禁摇头。事到如今,多思无益,还是希望他能早日解脱,尽数将心思放在读书习武上才好,路漫漫其修远兮,邳州若复,乃千难万阻,皆系于他一人身上。不是说放眼西越并无大将可复邳州,只是真正将邳州归复看做性命一样重要,肯扑汤蹈火,坚定不移,唯有童岄而已!
亭子里响亮的读书声骤熄,孩子们站起身同无为鞠躬:“先生辛苦。”旋即退了出来。孩子们走到院中,与清儿打招呼便追着蜻蜓一溜烟跑走了。清儿看着他们背影露出温婉笑颜,不忘叮嘱:“哎,慢些跑,可莫要忘了功课。”
“清儿姐姐放心,我们绝不会忘了功课的。”孩子们将手握成心形放在嘴边喊罢,便一溜烟散了。
无为随手将亭子打扫干净,蒲团归位,桌案上笔墨竹简摆放整齐,才夹着功课回到院中。
“师父,我去给您泡茶。”清儿见到无为露出笑颜,立时停下手中活计跑去厨房烧水。无为瞅着织布机上的素布,又去瞧清儿身影,竟长舒口气。她这魂儿可算附了体,无为想到这里,立时走到童岄窗下,狐疑地去瞧正读书的童岄,可看他还是满面颓色,便又疑惑起来。
半湾澄红色月儿遥遥挂在天边,像极了清儿的脸,温柔平和,清冷又美丽。童岄立在窗前看月影洒在斑驳竹影里,随凉爽的微风轻摆摇曳。
清儿正蹲在院中给小鹿洗澡,她面色温柔细致,浅笑安然,双手抚过鹿角,用刷子细细替它抓痒。小鹿便仰起头,舒服地去蹭清儿脸颊,清儿无奈只得向后躲,小鹿一时扑上去便将她扑个踉跄。清儿哭笑不得,索性舀了水同小鹿嬉戏起来。童岄立在窗前偷偷瞧着这一幕,瞧着瞧着便笑了,渐笑出声,好在院中蛐鸣蛙叫不停,将童岄笑声掩住,才未让清儿察觉。
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切都于不经意间尽收无为眼底。无为摇摇头轻叹口气,又回到桌案上拿起童岄交上来的策论细细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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